向来绅士斯文的冽教授, 跟往常一样脱下西装, 一折一折挽起衬衫手袖, 不过脸上的颜色很单一,除了冷白还是冷白, 仿佛刚从南极回来, 连说话语气都能冻人。
“上节课布置的作业, 许多同学没做好,点名的下课留堂。”他翻着笔记本, 一个个名字念。
平日被他留堂的学生不少,他从不凶人骂人,所以学生也不怕。可这一回, 被念到名字的学生莫名哆了哆嗦, 有种不祥的寒冷预感。
冽教授没有起伏的干冷语调, 念到:“最后一个, 张活柔。”
张活柔抬头,皱眉瞪他。
上节课的作业, 她很有把握全对,怎么给留堂了?
她眼里全是不满:三老头你别没有事找事!
轮到冽教授换上漫不经心的神色,目光从她脸上跳开。
张活柔:#%&*#%!
下课后,被点名的学生自觉排队,一个个等教授指点迷津。
张活柔坐在原位不动,等学生走光了,课室清场,她直视教坛上的男人,不服气地问:“我哪题没写好?你别想冤我。”
阎冽整理教案,没看她,淡声说:“去办公室谈。”
张活柔:“凭什么他们都在课室解决问题,我就非要去你办公室?不去!”
阎冽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她,“不去也行。”
话声落下,课室两扇门自动合上,打开的窗户也悄然无声地闭上。他把课室变成他的地盘,外面的人进不来也听不见。
张活柔习以为常,没有被他这翻动作吓倒。她托着腮,手转着笔,冷眼看他走过来。
他的衬衫手袖未放下,卷至肘上,露出结实的小手臂。张活柔多看了两眼,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化为凡人肉身的冥界三太子,皮肤摸上去会不会有温度?
他在冥界时,身体一片清凉,与他的名字“冽”货不对板。哪怕与她亲热,汗津津地微喘着气,皮肤也仍然像翡翠般沁凉,摸上手滑腻,不会有不干不净的粘糊感。
张活柔没有问过为什么,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鬼嘛,自然是冷冰冰的。热恋时,但凡要陪她在阳间活动,比如那次见李雪仪,比如去芙蓉轩吃饭,阎冽就会变成在阳光下有实影的凡人。
可是张活柔想不起来,那时候与他牵手亲热,他的凡人肉身到底是温的还是凉的。也许当时头脑发热,心里眼里只有他那张美颜脸,根本没有注意到温度这个问题。
“看什么?”阎冽站在张活柔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张活柔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望向别处,没答他。
从上往下看,她的小鼻尖又圆又翘,线条优美的粉唇微微撅着,在闹小情绪。
阎冽平静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张活柔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忙赚钱,还你家的债,忙学习,写你家的作业。”
明知故问。
换作以前,这个答案能让阎冽满意,今天他却追究:“没别的?”
张活柔仰脸看他:“能有什么别的?”
阎冽凤眼微睁,眼神沉静,浓墨般幽黑,看久了,以为在凝视黑洞,天旋地转地被他的意念汲食进去。
张活柔忽觉心虚,转过头撇开视线,心虚之中又生出几分逞强与斗气。
她冷道:“有没有也不关你事。你只关心我的债单不就行了。”
“你跟姓顾的怎么回事?”阎冽不再转弯拐角,直接问。
张活柔转笔的手停了下来,笔掉到桌面,她一时没作声。
阎冽盯着她说:“普通朋友,怎么抱在一起了?”顿了顿,喉咙发紧:“你不认为,这样相当不妥当?”
张活柔脑子在转,没好气地说:“你是指他哭的那天吗?拜托,他父亲去世了,心情不好需要发泄,我把肩膀借一下怎了?”
她一点都不奇怪阎冽为什么会知道。
阎冽很快接话:“不借。”
张活柔哑了哑,随后好笑:“我没你那么冷血。”
阎冽面无表情:“男女有别,注意交往尺度天经地义,何必扯到冷血不冷血。”
张活柔重新看他,直视他的眼:“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阎冽未回答,她就站起来紧接着说:“不管我那样妥当不妥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阎冽眨眨眼,脸色从容说:“你上次去他父亲的生日宴,结果惹上是非,烂摊子摆平没多久,教训尚在眼前,你却又与他搂搂抱抱没有界限,不怕再惹是非?”
张活柔看他半天,忽尔嗤笑一声,说:“冽教授不讲作业的话,再见。”
她将桌面的笔本书包一股脑子地抱在怀里,越过他要走。
阎冽握住她手臂,手往她怀里虚扯一下,她的笔本书包全自己飞回原地,安静地乖乖呆着。
“话没说完。”他冷着脸,狭长的凤眼中有不容反抗的认真。
张活柔火气上来,挣开他,“你想怎的?”
阎冽不出声,只捉住她不放手。
张活柔明白他的意思,气笑:“我告诉你,先别说我和他光明正大,没有你讲的那么不见得人。再就是,我不觉得我让他抱一下有什么问题。他当时需要安慰,而我非常了解他的心情。”
张活柔想到什么,喉咙微哽,阎冽眯起眼,闻她说:“我了解他的难过,因为我爸妈走的时候,我也像他那样。”
阎冽脸色略变。
张活柔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烫,湿意骤起。
当年父母去世,走得非常突然与匆忙,刚升上高三的张活柔震惊了半天才消化过来,之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哭得眼睛浮肿,人形憔悴,感觉连以后的高考都无法参加了。
至亲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远逝了,作为存活人间的子女,一夜之间要独力承担起整个家的责任,某性质上,张活柔与顾跃命运相似,她能理解他的悲痛与压力。
“但你不理解!”张活柔指控阎冽,“你连一句安慰我的话都没有,我去安慰朋友,你凭什么指手划脚?!”
阎冽见不得她发红的眼眶,稍稍气急。
他确实没有经历过至亲消逝的伤痛,冥后的投胎转世纯粹是她老人家一意孤行所致,并非真正的生死,而他本是冥界的鬼,阳间凡人的生死于他眼中再寻常不过,不会为此伤神。
他极力抗辩:“叔叔婶婶在冥界不活得很好么……”
“被你家困在牢里,被你家硬塞一张天价欠单,这叫好?!”
“不是早放出来了吗?他们现在在冥界,哪里吃亏哪里受苦了?”
“呵,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你……”阎冽憋着气说:“你有点不讲理了。”
“我最讨厌你说我不讲理,我不要跟你讲理!”张活柔反驳,“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安慰顾跃,我相信换作是他,他也乐意给我一个拥抱去安慰我!”
补一句:“怎么样也比你强!”
阎冽登时眉心紧皱,心里俨如被一腔闷气牢牢堵住,又如心窝挨了一拳,比之前她在芙蓉轩说那些话,还要令他难受几倍。
她在芙蓉轩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忘。那时候,她没有拿谁去与他比较,没有拿谁去惹他生气,他觉得还可以容忍。
可现在,阎冽紧紧盯着张活柔,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冷声问:“你敢再说一次?”
张活柔抬起下巴敌视他,他的现代西装打扮乍隐乍现,古衫银发的真容似要现身。
张活柔一点都不怕,照直说:“为什么不敢?顾跃难道不比你好?他不仅是阳间数一数二的高富帅,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帮我,我有什么困难,他都有能力并且愿意帮我解决,不像某些人,能帮却不帮……”
想起顾跃表白的话,张活柔笑了起来,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如果我真的接受了他,三殿下你应该高兴才是。他家不差钱,我欠冥界余下的那200多亿冥币,对顾跃来说,不过一张支票的事。”
阎冽腮帮绷紧,几千年来,他从未试过像此时此刻的心情,愤怒,紧张,不解,焦急。
他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不择路地问:“你对他动心了?”
张活柔惊了惊,对这个问题始料不及。阎冽恢复了真容,古衫银发,白眉入鬓,脸色冷峻,一般人不敢直视。
张活柔看着他的凤眼,冷静说:“为什么不?他给的承诺,全是我以前巴不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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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冥界财政司, 司长房内, 一道虚幻的白影飘浮于雕花书桌旁, 手捧几份卷宗,恭敬地递向阎冽, 小心翼翼道:“三殿下,本月新的财政费用申请。”
阎冽随手拿过一卷,略略翻阅后, 大怒:“大太子府半个月前才发放了3亿用度, 何以如今要申请津贴?到底是花钱还是烧钱!”
他将卷宗往前怒扔, 卷宗砸在地上, 打散摊开。
白影立即躬成半截,浮影凝固, 僵着喉咙应道:“卷……卷宗是大太子府送来的, 属下并未细问, 这……属下马上去查。”
地上的卷宗像被风吹过,迅速合卷并飘了起来, 白影将它纳走,匆匆离开了司长房。
房外,文若仙拉住白影, 压着嗓子问:“三殿下又怎了?”
白影心有余悸, 三太子几百年没动过怒, 最近却似吃了火/药。
他抹把冷汗说:“不妥, 很不妥,你好自为之。”
说完化成一抹烟丝, 没影了。
文若仙捂住胸口,心想又是难熬的一天。她在房门外愣是给自己鼓励了半天,才敢端茶盘进去。
文若仙是阎冽身边的老人了,平日她的侍奉,悄然无声,行云流水,甚得主心。最近却不知怎的,她毛病特别多。
阎冽提笔蘸墨,她跑去磨墨,他想喝茶润喉,她来压杯斟茶,他铺开宣纸,她偏偏把纸镇挪开……总之,处处碍手,左右不是,还发出烦人的杂响,连斟茶都抖漏,溅湿了案上的宣纸一角。
阎冽将毛笔“啪”一声重重拍在案上,压着火气怒道:“不懂侍奉的出去!”
文若仙吓得手哆嗦了下,手上的茶壶差点没拿住。她连忙低头躬身不住道歉,目光偷偷瞥了下那毛笔,白玉笔杆竟被摔出裂缝。
那是冥王赏赐的唐制白玉紫毫笔,三太子一用千年。
早两天三太子又类似发怒,文若仙自恃老人,问了几句安慰关心,却惹三太子不耐烦,勒令要她退下。
吃过亏的文若仙不敢再冒犯,唯有低头躬身,没得三太子恩准之前,不擅自起腰抬头。
阎冽往太师椅背无力后靠,双手握着椅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抬手怒拍椅扶,又万般无奈地长吐一口气。
书房内无声无息了半晌,他才沉声再道:“出去。”
文若仙如获特赦,一秒钟不敢多留,道谢后马上退了。
房门关上,房内又是一片安静无声。
雕花书桌下有两片薄薄的抽屉,右边那个自动伸出,一直放在里面的心型相框悠悠浮了起身,落入阎冽温热的掌心。
心型相框是与张活柔热恋时,她从网购淘来并执意放在他书案上的。粉色的普通木质材料,不仅不名贵,细看造工还颇粗糙,颜色风格与黑色为主的庄严的司长房亦格格不入,偏偏当时眼里心里只有对方,谁都不觉得相框放在书案上显得唐突。
当时放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张活柔与他的自拍,嘴对嘴的亲吻照,秀恩爱秀得肆无忌惮。大哥见了,直呼幼稚,除了表示没眼看,还强调千万别让大嫂发现了。
结果张活柔拿去跟大嫂秀,大嫂转个身网购了十个一模一样的,与大哥花式亲吻自拍,再栅栏般在政务司司长房的书桌上围了一圈。
大哥:“…………”
至于二哥,臭骂三弟公私不分,硬将办公地方变成秀恩爱胜地,顺便辱了辱单身狗。
摆明被二哥拿来出气的阎冽一点都不生气,唇角浅勾闲闲道:“我倒觉得如此能提高工作效率。”
后来张活柔与他闹分手,闹的那天,她穿上衣服,一下床就去把放在他这边的生活用品统统收走,包括相框里的照片。
照片没了,独留一个空心相框,阎冽知道那是故意气他的,他索性将相框收进抽屉,眼不见为净。
如今,阎冽掌上的心型相框里,镶了一纸水墨画。
画的是个短发甜美的少女头像,寥寥几笔,浓淡适宜,笔锋异常细腻,栩栩如生,骤眼看,一张活泼的嫣然笑脸跃然纸上。
这嫣然的笑脸,曾经每天在他面前如夏花般绚烂绽放,可前几天,噬着不屑与恶意,张狂地与他对持。
“为什么不?”她反问,眼神明明冷漠如冰,却似烧红的烙铁,直接在他胸口上无情地烙下焦黑的烙印。
他无言以对,百感交缠,乱似蛮麻。
半天后,他干涩地说:“既然你巴不得……他若能助你还清债务,未尝是坏事。”
她满脸荒唐的笑,用力挣脱他,连笔本书包都不要了,头也不回地冲出课室。
课室里死般寂静,荒岭般萧条。
另一边厢,白影拿着三太子的追究去政务殿请教大太子,大太子不耐地挥手驱赶:“这点小问题,改天再来烦我,我正忙得慌!”
白影无语地告退后,大太子才暗松口气。他早猜到三弟会质疑与驳回,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身为大太子,厚着脸皮去申请津贴,实属无奈之举。
暂且搁置这个家事烦恼,他处理政事,问身边的师爷:“那顾极臣的生平,可查仔细了?”
师爷端上卷宗,正气凛然说:“报大殿下,已查仔细。此顾极臣在阳间作恶多端,不择手段,残害无辜,涉数十条人命,虽一生对一个人无微不至,但功不抵过,依冥界律例,不予转世,苦役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