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龄脸上的笑容淡了,眼神中幽芒顿起,他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他能体会到武大人、武老夫人对她的真心疼爱。她竟然拿着这东西来找他?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另外的变故?
顾二爷虽然走得早,但他的子女却是正经的顾家血脉,谁敢暗中使坏?
“我吃人参养身丸有大半个月了,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的身子我却是知道的。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白天难得清醒一会儿。到了夜里,出虚汗不说,心口处也跳的极快……”顾晗能想象到他的不解,苦笑道:“为了验证这个事实,我就一直不间断地吃……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她摊开双手,很无奈:“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会过来找你。”
张居龄如玉的容颜一变,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明知道人参养身丸可能有问题的情况下还在服用?就为了莫须有的验证?”
瘦瘦小小的,看不出来对自己还挺狠。
顾晗摩挲着手腕上的珐琅雕玉兰花银手镯,小声说道:“怎么说是无须有呢?至少我现在能确定人参养身丸是有问题的。虽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底也有些用。”
她还读过《孙子兵法》?张居龄气笑了。
听见他笑,顾晗抬眼看他,心里却是一惊。哪里是笑?分明是气急了,眼睛里冷若冰霜。见她看他,他也盯着她。眸光流转如剑,锋利的很。
顾晗身子一僵,又低下头。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这么用的。”张居龄声音清越,问她:“你要伤的敌人是谁,你知道吗?”
顾晗不自觉地摇头。
“敌人都不知道是谁,自损倒用的很实在。”
顾晗察觉出他话中无恶意的调侃,心里有些不舒服,刚要开口。树鸣端着红糖姜茶进来了,给她满了一盏。
顾晗刚好口渴,一口气喝下了半盏,整个肚子都暖烘烘的。喝人家的最短。她把心里要反驳张居龄的话又咽到了肚子。
张居龄往后靠在圈椅上,看顾晗微眯着眼喝茶水,大约是喝的满意了,脸颊的梨涡微微地露出来。像极了自得其乐的小松鼠。
“你到底帮不帮我?”顾晗双手捧着盏碗暖手,“……不方便的话,我再想其他的办法。”
树鸣一愣,六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在威胁少爷。他心里一突,少爷最讨厌别人的威胁了。大少爷话语间只不过露了意向,就被少爷神不知鬼不觉地算计了他手下的几间铺子……还是老爷出面解决,事情才平息下来。
“回去等我的消息吧。”张居龄心里叹气。长得人畜无害,性子却是急躁的。他伸手把锦盒盖上,又说了一句:“不许再吃丸药了。”
他竟然同意了?顾晗心里一喜,起身道谢。
树鸣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家少爷……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张居龄摆手,示意不用谢。他不是多事的人,至于为什么愿意帮她,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心里迷糊又清楚,似是而非的很。
残月如弓,星光点点。夜空像刷洗过一样,又净又远。
顾晗告辞走了,张居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出了书房,终于消失不见。
第二日。
天朗气清。
张居龄随便找个理由就出了顾府,作为顾临请回来的客人,他受的待遇一点都不比嫡长孙顾曙差。管家在门房处碰到他,还特地让人给牵了马车。
树鸣坐在前室的老板上,一扬马鞭,马车快速地朝着南锣胡同驶去。
南锣胡同较小,也不如柳巷胡同繁华,是由一条长街组成的。一街两行开的都是药房,各自有坐诊的大夫。
入了街,树鸣把马车停在德济堂门口。旁边还有一个卖混沌的小摊子。
张居龄下了马车,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厅,进了内室,问一旁的伙计,“宋大夫在吗?”
“在在在。”伙计抬头,见是东家来了,脸上堆着笑,“三少爷,您上楼略坐一会,宋大夫正在坐诊,小人这就去请。”
张居龄点头,往楼上会客的雅间走。
德济堂是祖父治下的产业,这次从荆州来到京都,他就把德济堂的对牌给了自己。祖父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留给他傍身用的。
张居龄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有伙计上了壶热茶。
宋大夫很快就上来了,他留着山羊须,很是慈眉善目。
“三少爷,你怎么过来了?”宋大夫笑眯眯地:“有一阵子没见着你,又长高了。”
张居龄起身行礼,“小辈这里有一样东西想让您掌掌眼。”宋严是宋大夫的名字,他和爷爷是故交,医术百治百效,在京都也是小有名气。
宋大夫坐在他身侧,问道:“啥?”说话间,给自己满了盏茶。
张居龄拿出怀里的人参养身丸,递给宋严。
绿色的茶叶根根分明、静立于碗底,香味扑鼻。
“……就这?”宋严的胡子翘了翘。
张居龄点头。
宋严捏起一丸,闭眼闻了闻,眉头紧皱,随后指头一用力,掰开了。他用牙齿轻咬了一点,一品味,吐在了地上。
“……这东西掺杂了两种成分,一样是人参,另一样是七厘丹。不过,七厘丹的用量很少。”宋严又说:“人参和七厘丹是相克的,怎么会放到一起?”
张居龄薄唇一抿,“人吃了会怎样?”
“……一开始倒没事,长久的服用着,人就垮了。” 宋严把丸药放在桌面上,问张居龄:“你在哪里得到的这些?”
第26章
张居龄沉默,心沉了下来。她那么病弱,又是一介女子,妨碍不了什么的……到底是谁?竟然想要她的命。
他坐在圈椅上喝茶,漫不经心地瞄了眼人参养身丸。
树鸣站在门口处候着,大气都不敢出。他七、八岁就开始伺候少爷,最明白他的脾气了,越是生气,表情就越淡定。嘴角微微翘起,笑的温和极了,眸中却阴戾一片。完全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宋严见他一直不言不语,便知道不方便,也没有追问,笑着问起别的:“你祖父的身体怎么样?雨季的时候后腰和腿还疼吗?”
“承蒙您照料,都已经全好了。”张居龄说道:“我过来京都,祖父还让我替他给您带好。”
宋严摆手:“人老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怎么都不吭一声,要不是你今儿过来,我都不知道你来了京都。”
张居龄一笑:“……我来参加春上的乡试,时间有些紧,这一趟连固安的家里都没有回去。只住在我恩师的府邸。”
“好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宋严夸道:“你祖父时常给我来信还提到你,说你能给张家光宗耀祖呢。”
张居龄礼貌地笑笑,没接话。他伸手拿起桌面上的人参养身丸,装进锦盒,放到了袖口处。
俩人又说了一阵话,张居龄就告辞走了。他让树鸣驾着马车拐去了柳巷胡同,他记得张居宁在那里开了一间茶楼,既然出来一趟,不去会会他这位嫡出大哥岂不是可惜了……
柳巷胡同比一般的胡同都宽,长一百六十丈,东接国子监孔庙,西临雍和宮街。路面铺的是青石板,屋宇鳞次栉比,做什么的都有。衣着直缀或直裾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往书肆走,大多是各地赶来参加乡试的学子。
树鸣驾着马车,越过杏花楼饭庄,稳稳地停下了。
张居龄挑帘子走下马车,印入眼帘的是二层青砖绿瓦的重檐歇顶小楼,四角挂着醒目的红灯笼。迎面的黑色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满庭春。是张府的茶楼没错了。
“张老三。”
张居龄刚要抬脚进去,便听到有人喊他,回头发现是杨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玉色偏靳直缀的青年,比杨若略低了一点,模样颇为俊朗。
“……你怎么舍得不读书了?”杨若同他开玩笑。
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张居龄的面前。
“出来办事。”张居龄依旧是惜字如金。
杨若桃花眸一眨,和张居龄介绍:“永康侯府的小侯爷,徐沛。”然后又介绍张居龄。
徐沛是永康侯的嫡长子,一出生就寓意着将来要承袭侯府爵位的,性子自然倨傲些。他和天下所有靠读书考取功名的人不一样,他想要什么,努努嘴就有人抢着送来。
俩人相继拱手,才说了两句客套话,张居宁便得了消息,笑着迎出来。
他和张居龄的长相完全不一样,一双大三角眼,很是高大魁梧。
“哟,三弟,你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张居宁热情地问了一句,立刻转身行礼:“小侯爷,杨公子……你们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徐沛微微皱眉,被巴结的多了,他讨厌生意人流露出来的圆滑。不过他教养好,忍着不说而已。
杨若看了张居龄一眼,哈哈一笑:“大少爷误会了,我和小侯爷一早就在隔壁的杏花楼订了房间喝酒,刚好碰上夙之……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叫上夙之一起过去。”
“当然,当然。” 张居宁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他介意或不介意有用吗?杨若是京都有名的才子,父亲又是阁老。至于徐沛他更惹不起了。他在他们跟前,根本说不上话。
还真尴尬。
老三也是有本事,不吭不响地结交了他们。
“大哥。那我们先走了。”这是张居龄见张居宁说的第一句话。
张居宁只能笑着点头,自己把尴尬掀过去,“……有时间咱们兄弟好好聚聚。”
第27章
天刚到正午,温度就慢慢高了,迎面风都是热的。
三人还没走到杏花楼,早有伙计在外面迎接了。徐沛和杨若是这里的常客,他们都熟悉。
进了雅间,茶水都已经备上了。杨若又让伙计端来海棠糕,豆沙酥排、炉果、蝴蝶卷等点心。
徐沛“啧”了一声,“都是甜的……你也不怕齁着。”
杨若拿起炉果咬了一口,“我就喜欢这口。”笑容肆意。
张居龄轻咳一声,给自己满了盏茶。
杏花楼管事的进来给徐沛请安,“小侯爷,咱们新进了您爱喝的梨花酒,还专门配了翡翠杯……您看,要不要上两壶?”
徐沛点头,又吩咐管事的:“你们店里不是自己养了大闸蟹吗?蒸一笼送过来。多放些姜片。”
管事的十分恭敬地应是下去了。一会儿功夫,几个伙计就端着红漆托盘进来了,依次摆筷布碗。
酒菜上来,三人边吃边聊。
“夙之,你待会直接回顾家吗?”杨若在撕大闸蟹的腿。
每个大闸蟹都有拳头大,蟹肉是雪白的,连带着黄橙橙的蟹黄,非常的肥美。让人食指大动。
张居龄“嗯”了一声,说道:“下午要去学堂,听宋先生讲学。”
“宋寮对不对?”徐沛插嘴道:“他之前在国子监做助教时,我去听过一堂,人倒也尽职尽责,就是脾气很坏。动辄大骂学子。”他抿了一口酒,不敢苟同,“他现在竟然被顾尚书请去了?”
张居龄点头,“主要为顾家孙辈们授课。”
徐沛笑笑道:“顾家族学在京都很有名气,张公子能在那里读书,前途不可限量。”
“顾尚书是他的恩师。”杨若帮张居龄解释了一句,桃花眼眯了起来:“说起宋寮,我还被他骂过呢。”
徐沛摇摇头,往窗外看。他没想到张居龄和顾临还有这层关系……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书生,最多是被世人夸张了学识。和杨若的互相往来,除了父亲的指示外,还有他自己的野心。
杨若有才华不假,但能为他所用才是最好的。
无翰林不内阁这句话在他这里就是空谈。谁说朝堂之上要靠读书人来把持,不试试怎么知道还有别的可能。
“我也被骂过。”
半响,张居龄也说道。
“哈哈哈……”
杨若忍俊不禁,起身给张居龄倒酒,“……吃罢饭,我和你一起去顾家。”
“你干什么去?”徐沛不解地问道,“你也想跟着读书?”
“……探亲。”杨若“哼”了一声,不甘示弱,“我想我姐姐了。”
徐沛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一个庶姐而已,骗鬼呢……一听就是胡扯八道。
“怎么,不行啊?”
徐沛拿出袖口处的手帕擦了擦嘴,笑道:“你说行就行。”他不想和杨若争论,再者是人家的私事……
酒足饭饱后,未时已经过了。
张居龄和杨若一起下了楼,往马车的方向走。
徐沛站在窗口,看着俩人的背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杨若对他不如以前亲近了。
树鸣正和杨若的小厮闲聊,见张居龄从酒楼里出来,忙紧走两步,“三少爷,我们回去吗?”
“等一会。”张居龄回头和杨若说道:“……我找张居宁还有些事情,你着急的话可以先去顾家。”
“你忙你的。”杨若挑帘子上了自家的马车,“我不着急。”
张居龄交待了树鸣不用跟着,独自一人去了满堂春。
这时辰客人不多,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张居宁也没避讳,在柜台和大掌柜商量进茶业的事。
“……我刚才去查了库存,洞庭碧螺剩余的不多了,你找些人去苏州太湖跑一趟,一定记得要今年的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