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了然:“只问了你吧?”
梁玉摸了摸鼻子。
刘夫人道:“他这样也还好,总比一个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管的人好。”
梁玉凑上前去,问道:“美娘要是跟我们回京,您看怎么样?”
刘夫人人老成精,听到美娘要跟着回京,就说:“她无依无靠,你要怜她孤苦,带到哪里也都没关系。”抚养美娘的好处不是用眼看的,那是名望,刘夫人称量了一下,认为是可行的。
梁玉得了肯定的意见就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又对杨夫人道:“总在家里也闷得慌,不如出城散散心,许能精神些呢?水纺车立起来了,保管您二位看了要大吃一惊的。”
杨夫人道:“我也听说你在造那个,成了?”
“成了。”
杨夫人对刘夫人道:“阿家,要不我们去看一看吧。将阿先也带去,我看他近来读书又刻苦了。”
刘夫人道:“也好。”她也有些好奇水纺车是个什么样子的,值当欠了萧度一个人情,隔着两千里从京城押了木匠来。
梁玉邀她们去看水纺车也是有目的的,她整天上蹿下跳,得给两位夫人一个交代。将来与她们就是一家人了,也得先显点自己的能耐。杨夫人又要将袁先给带上,也合了梁玉的意。也不知道桓嶷是不是故意的,给了袁先许多书籍,袁先从田里出来洗净了脚上的泥,一头就扎进书房了。梁玉怕他累坏了。
这一次出行,权当是袁先的郊游。
袁先人小鬼大,并不把出行当郊游。杨夫人派了人来告诉他第二天出城的时候,袁先将将放下手中的书,起立听完,答完,袁先又坐下来接着读书,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样的活泼。
次日也是照着日常的作息起身,世家大族的正经子弟起床都不晚,袁先洗沐毕,问安、用饭,再跨上一匹温驯的骟马,与梁玉都跟在两位夫人的车外往城外去。
袁先特意走在梁玉身边问东问西:“那个钱同是萧司马给找来的人吗?”、“萧司马那天过来,是与阿爹有事商议么?”、“府君要上京,楣州的事务是由萧司马暂代了吗?”、“阿爹要做什么事,是须得知会他了吗?”
句句总离不开萧度。
梁玉答了他许多个问题,抢着个空隙笑问道:“你很喜欢萧司马吗?”
袁先还要问的句子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谁喜欢他啊?!”【我又不瞎!】
他对萧度并无好感,萧度那个人,一大把年纪了做事还不着调,真是士人之耻!但是!梁玉近来提到萧度的频率有点高,这让袁先有点警觉。他还盼着梁玉顺顺当当当他娘呢,可不能跟萧度这个傻子混在一起,万一给带傻了可怎么办呢?再欠傻子的人情,谁知道傻子捅个什么漏子让你还?不行,不可以!
梁玉道:“唔,我还在想,与你爹和两位夫人商议,能不能让你多见见他,好跟他学点东西。”
袁先一脸的惊恐:“傻子不是学出来的,是生出来的,我天生不傻!”
因他这一句话,梁玉从城门口一直笑到了河边。笑得杨夫人都好奇了:“叔玉,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我们也乐一乐。”
梁玉驱马凑近了车窗,笑道:“阿先真是太可爱了。”跳下马来,看着仆役搬来长凳、两位夫人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杨夫人道:“淘气!”梁玉给她搭了一把手,让她站稳,才说:“是好事。”又伸手,与杨夫人一边一个将刘夫人搀下车,道:“我刚才在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让袁先多与萧司马相处一下?”
刘夫人问道:“为什么?”
梁玉道:“机会难得呀,那可是一个在萧司空身边长大的人。阿先要是学他,恐怕出息不大,但是听一听他从萧司空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是大有收获的。我这些日子总找机会与他说话,他不犯傻的时候,学问是不错的。”
刘夫人面露凝重之色,似在权衡。袁先紧张地拉了拉曾祖母的袖子,刘夫人问道:“你不愿意?”袁先慢吞吞地道:“他不大礼貌。”
梁玉嗔道:“你说话又绕弯子了。那是萧司空嗳,我刚进京的时候,都当他要完蛋了,人家硬是活转回来了,厉害不厉害?他的教诲,你上门去请教也求不来。想知道政事堂是怎么想事情的,等你爹做到那个位置上,摸清了,再教你,你怕不得四十岁了。那时候再学,晚了。你管他是聪明是傻,能学到对你有用的,就当师傅敬着又怎么样?学东西,还想要脸吗?”
刘夫人听她这一长串话,句句都有道理,句句无可辩驳,可心里就不是很服,直到听了最后一句才恍然。【原来是这样!】梁玉本人,为了学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要脸的,进了京就敢敲袁府的门,送的那点礼物说出去一定会惹人笑话。可她就干了。
刘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梁玉道:“你辛苦啦。”
袁先小小声地道:“那……要是丢了脸他还没教我什么东西呢?”
“一碗米,有人蒸成了香喷喷的饭,有人把它烧成了炭,我信你能看出门道来。要不这样,咱们问问你爹?”
刘夫人含笑看了袁先一眼,袁先瘪瘪嘴:“那、那好吧。”
“反正娘子是不会拿我箍马桶的。”袁先小声嘀咕。
杨夫人听完,问道:“我回去就备礼,阿先,你要尊敬萧司马。”
“啥?还拜师吗?”梁玉连连摆手,“那不是个‘世叔’吗?做人侄子的去看望看望他就行啦。”她打的是个白占便宜的主意,如果要正式拜入门下,且不说萧度这学问够不够当人师傅的,单就萧度那股纨绔劲儿,梁玉第一个不答应袁先有这个老师。
杨夫人万没想到还能这样:“这、这……”这不出话来了。
梁玉笑道:“就这样好了!正式拜了师傅,他一准就不会讲你想听的了,得会自己套话。”她这主意与君子之道十分不和谐,杨夫人看一看孙子:“这怎么行?立身要正呀!”
梁玉道:“夫人,从权。啊,您看这水纺车,不是自己动手摇、动脚踩的,它纺出来的也是线,照样能织布呀,不能因为是水转的,它出来的就不是活计了。”
杨夫人被绕晕了:“那以后萧司马要做什么事情,你们也要帮他。”
“那是当然的。”
刘夫人想了想,这道理好像也对,袁家几十年没有出过高官了,除了自己磨炼,也确实需要收集种种信息,遂默许。抬手指着水轮问道:“水纺车真的好用吗?”
梁玉笑道:“您这边请。”
两位夫人相扶去看水纺车,看那个巨大的水轮也只赞其大,看到二十四支纱锭飞速旋转的时候才走心地惊讶了起来。杨夫人掩口,目光中透着惊疑,回头问梁玉:“这、这若是昼夜不息,能纺出百斤纱线了吧?”
夫人也是操持家务的人,袁樵、萧度需要梁玉去解说,两位夫人看一眼就知道这好处了。杨夫人心道,怪不得拿这个来举例子,若阿先能像这样,那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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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征得了两位夫人的同意,再与袁樵去说袁先的事情。
袁樵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主意不错。只有一条,萧度又不是真是个傻子,过于功利他必能察觉得出来,还是不要太频繁的好。唉,能偶尔听一听已是不错啦。”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事儿你去办?”
袁樵笑道:“我去办。”秋收之后,楣县的库房又厚实了一些,到底没把耗子饿死。王刺史行将离开,袁樵也松了一口气。王刺史人不坏,也不算瞎搞,只是每每将手下唤过去问东问西,就紧盯着那三条,令人很吃不消。袁樵比宋义倒霉,宋义跟王刺史打个照面就卷起包袱去了乌县,袁樵跟王刺史住同一条街上,王刺史见他比吃碗蒸菜还容易。
【我能过个轻松的年了,真好。】
梁玉嘲笑道:“出息呢?”
“我的出息又不是用在这里的。”
“得啦,王刺史不算坏了,百姓得能到这样一个长官,也算是运气好了。对了,他还答应给我捎家书去京里呢。你要不要一起?”
袁樵无可奈何地看着梁玉,梁玉摸摸鼻子。袁樵这一枝虽然现在有些没落了,使的人手是从来不缺的,真有急事早自己派人送信去了,压根儿不用等王刺史“顺便”。梁玉也是这个道理,杨仕达残部被清剿,此后道路通畅,她手上的骑士健仆也都不是一般人。王刺史这一手,还是以试探京城关系为主。
梁玉不想与他交恶,就真的写了封给梁府的家书,请王刺史代为转交,袁樵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梁玉亲自跑了一趟州府,将家书送重其事地交到王刺史手上:“有劳府君。家里人不识礼仪,您见到了千万海涵。”
王刺史接到家信,一捏,不厚,估计也没有再另装一封给东宫的书信,自然也谈不上推荐他之类。王刺史也看得开,以为既然有家书,梁府就知道是他代捎的,难道梁家人见到太子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还会不说他的名字吗?
那就够了。
王刺史虽多愁善感,也是一个做到刺史的人,同样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可盲目乐观,能小蹭一点就可以了。自己能为太子、为萧司空做的有限,就不奢求他们会大力提携自己,【还是得把楣州治理好了,有了政绩一切好说话。】
王刺史满面笑容:“一定原样送到府上。府上要是不识礼仪,怎么会养出三娘这样的奇女子呢?必有过人之处,三娘不必谦虚。”又问有什么怀念的京城的物产需要捎带。梁玉道:“不用啦,他们要向您问起,您就说,我什么都不缺,让他们别担心。”
王刺史也答应了。
过两日,萧度的家书也亲自送到了王刺史的手里,接着,王刺史便动身上京。
楣州从司马往下的官员放了鹰。
第119章 当家做主
初三日, 宜出行。
王刺史拿着皇历看了好几天,选定了一个满意的出行日期, 楣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给他送行。萧度、袁樵这样住在楣州城内的自不必说, 宋义这样外县的也提前赶了来。自张轨回京之后,楣州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托战后重建的福, 楣州城比之前还繁华了几分, 除了城墙上锐器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斫印, 已几乎看不出那一场攻城之战留下的痕迹了。
大清早,城外十里, 王刺史站在一溜车队前面,侍者托着杯壶,萧度为首的楣州官员们齐齐为长官饯行。该说的话之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此时说的都是依依惜别。萧度说着场面话:“府君路上多珍重。”没有把心里对王刺史并不高的评价带到脸上。
王刺史微笑道:“楣州的事情就都托付给你们啦。”
众人依次敬酒,说着祝他此次叙职得优的客气话, 也叮嘱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王刺史也一一微笑应答, 饮酒毕, 王刺史将酒杯放到托盘上,就有机灵的侍从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耳语说:“府君,时辰到了。”
王刺史对众人一拱手,众人长揖, 就此别过。
送别也有送别的规矩, 萧度等人送的是上官, 又没有与王刺史翻脸的打算, 都站在原地等王刺史的车队走出一段距离, 萧度才说:“我们也回去吧。”
王刺史在车上,闭目养神。走了一阵儿,那个催促时辰的侍从笑嘻嘻地掀开车帘道:“府君,他们还站着呢,有好一会儿了。”王刺史点一点头:“萧、袁出身大族,宋、林也不是才出仕的新人,这些礼数他们还是懂的。”
侍从笑道:“要不怎么说请府君放心的呢?”
王刺史这才让忧色浮上来,摇头道:“放心?哪能放心呢?这些年轻人呐,我只求他们不要心血来潮胡来才好。好在秋收已过,明年春耕我也就回来了,便不至于误事。”
王刺史宦海沉浮几十载,最怕年轻官员,尤其是年轻官员扎堆。一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东西凑到一起,那还能有个好事吗?年轻人精力旺盛是个好事,遇到一个年长的上司,在老成持国者的带领下,将精力发挥到正确的地方,那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野马一旦没了笼头,王刺史见过许多顾前不顾后惹出麻烦的,生怕楣州在他上京这几个月也出麻烦。
尤其是萧度!萧度论及朝政的见识,王刺史也是佩服的,但是萧度眼里那“我要干事情”的热情让王刺史想打哆嗦,恨不得把萧度一起带走。对年轻人而言,“不犯错”才是最难做到的,王刺史很担心。
【但愿他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楣州可经不起折腾了。】
侍从机灵地劝道:“您在楣州的时候他们将事做坏了,您不在楣州,即便朝廷知道了也怪不到您的头上。不是显得您治理有方吗?”
王刺史斥一句:“怎么能幸灾乐祸呢?”又闭上了眼睛。侍从吐吐舌头,缩一下肩膀,给他拿件薄斗篷盖上。王刺史心里盘算着进京之后的程序,何处住下,先去谁家,后去谁家,见吏部说什么,见执政说什么,面圣又该说什么。将设想过无数次的事情在头脑里又演习了一遍。
想到执政就绕不开萧司空,由萧司空又绕回了萧度身上——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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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刺史走后,萧度就是楣州最大的官儿,名份上能当家做主的那一种。这是萧度第一次真正的执掌一地,在招呼众人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激动。
“为府君饯行,诸君辛苦了,舍下已备下酒水,请诸君一聚。”这是萧度说的第二句话。
与王刺史谈过交接的事情之后,萧度就计划好了自己接手楣州之后要做什么。上来就吆五喝六,你干这个、他干那个,给我干出成绩来,那是不行的,第一是得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将事情说透,再来分派任务。酒席是联络感情的好场合。
袁樵等都说:“固所愿也。”
萧度极力克制住了自己要飘起来的心情,头脑还很清楚:【最迟二月,王府君明春一定回来,若是心急,保不齐回来过年。留给我的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须得好好筹划,不能因内耗而耽误了正事。好在他们都年轻,正在需要政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