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杰搜肠刮肚,开始回想之前学到的,关于桴的内容。
他绞尽脑汁,没有立刻回答,江伯臣眼神一沉,察觉出了问题。
江令宛哂然一笑。
江令杰才九岁,《尔雅》、《论语》都已经学过了。
《尔雅》里说,栋谓之桴,即房屋的二梁。
《论语》里说,乘桴浮于海。桴,解释为竹木筏子。
但是这里都不是,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鼓槌。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皇帝虽然居于庙堂,政令却能像鼓声那样得到应答。
她断定,江令杰一定在二梁、竹木筏子之间做选择,绝想不到鼓槌。
江令宛想的没错,江令杰的确在这两者之间犹豫,他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怎么了?这不是你作的文章吗?连意思都不懂,需要想这么久?”
江令宛带着嘲讽的声音传来,逼着他作选择,江令杰咬咬牙,下定决心道:“桴是二梁的意思,这后半句的意思是说,君王的政令说出去很快就能得到应答,就像……就像在二梁上一样绕梁不绝。”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听到一声嗤笑。
江令杰陡然变色,脑中轰然一声,完了,他回答错了。
“不,我刚才说错了,不是二梁,是竹木筏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是说……”
他迅速改口,可若是换成竹木筏子,上下语境怎么都对不上。
难道竹木筏子也不是正确答案?
江令杰越想越心凉,越想越惊慌,他镇定的神色终于维持不住,流利的口齿此时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江令宛转头望向江伯臣:“父亲,孰是孰非,您心里应该有论断了吧。”
当然有论断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江令杰的问题。自己做的文章,却不明白文章的意思,分明是作弊。
江伯臣脸颊抽搐,双眼喷火,怒不可遏上前,扬手给了江令杰一耳光。
“你这个小畜生!”他怒目圆睁,眼中有无尽的愤怒与失望,“给我跪下!”
江令杰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儿子,这几年一直养在他身边,江令杰的文章弄虚作假,这要是传了出去,不仅江家名声扫地,江令杰不能参加科举,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要声名狼藉。
身为文官清流,文章名声比性命还重要,其他地方犯错都不要紧,若是文章弄假,那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他还指望萧湛拉他一把,让他在官场上更进一步,没想到今天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面,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让萧湛帮他。
之前他跟旁人吹嘘,说他不单单有个出色的女儿,还有个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的好儿子。
结果他的好儿子今天狠狠打他的脸,让他颜面尽失。
江伯臣越想越恼,越想越怒,把那篇文章狠狠掼在江令杰身上:“滚!给我滚到祠堂跪着去!”
江令杰抬起头来,嘴角流血,脸颊红肿一片,他回头看了江令宛一眼,毫不掩饰心中的恨意。
江令宛,我江令杰记住你了,今天的仇,今天的恨,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偿还。
江令宛挑挑眉,好,我等着!
他含恨去了,江伯臣忙向萧湛赔罪、向江令宛赔罪:“我识人不清,被他蒙蔽,差点委屈了宛姐儿。是为父不对。幸好宛姐儿明察秋毫,此时揭发了他,尚未酿成大祸,对我们江家的名声也没有造成影响。”
他喟然长叹,很欣慰地样子:“为父老了,这个家还得宛姐儿多操心。”
宛姐儿操心,便是萧湛操心。有萧湛这个好女婿在,江家富贵荣华不用愁。
江令宛道:“我的确明察秋毫,阻止了江令杰,但是父亲,你之前没有把江令杰的文章拿出去显摆吧?”
她不问还好,一问江伯臣立刻面皮一紧。
之前为了炫耀,他的确把江令杰的文章拿出去给几位同僚炫耀来着。
江令宛看他如此,便道:“看来又被我猜对了!父亲赶紧找到给江令杰写文章的枪手,重金收买,同时给你那几位同僚也送上厚礼,这样即便以后被爆出来,也不怕他们落井下石。”
江伯臣哪敢反驳,连连应承。
江令宛又道:“事情水落石出,江令杰不得不罚,我也不要父亲打他骂他上家法,只要按照一开始说的,将他送到庄子上去,我便不追究了。”
“好。”江伯臣冷着脸道,“我这就将他送走。”
江伯臣走了,江令宛这才转身去看萧湛,男人一袭蓝袍,俊美雍容地端坐着,一派悠闲,正噙着笑盯着她瞧。
江令宛想到自己刚才凶悍凌厉的模样被他看到了,莫名有些心虚。
从前不喜欢他,想着嫁给他也是奉洪文帝之命,也只是为了要像他示警,可最近这短短的几个月,她的心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尤其是最近两天,他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好像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是不是很凶?”她望着萧湛问,“认亲第二天我就怼得吴氏无力招架,今日三天回门,又手段凌厉地收拾了江令杰,对付敌人,我一向手段狠辣,绝不留情,这样的我,你会不会觉得太过于无情?”
小姑娘望着他,语气很平静,可他却听出了她话外之音。
她在乎,她担心,她怕自己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一向骄傲自得,充满自信,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像这样在意他的眼光,还是头一次。
分明是因为她对他动了真情!
萧湛心中激荡,起身将她拥在怀中:“你是很凶,是很无情,但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短短的一句话,胜过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
虽然她猜到萧湛不会嫌她凶,但猜测跟亲耳听到是不一样的。
江令宛翘起嘴角,甜甜地笑了,脸颊上梨涡绽放,像水面上的荡漾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到萧湛心里,让他心头一动,燃起了渴望。
“宛姐儿。”他轻声呢喃,喊住了她小巧柔嫩的耳垂,湿热粗重的呼吸打在她脸颊。
他嗓音本就低沉清冽悦耳,此时贴着她耳朵低低地唤她名字,一声声宛姐儿,像穿透了她身体般,让她骨头酥麻,心头发颤,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
小姑娘整个人都软了,像一汪水一样伏在萧湛身上,他双手用力抱着她,十分动情。
“如果不是在江家就好了。”
他低低的遗憾声音,让江令宛清醒了,她赶紧从他怀抱里出来,捋了捋自己衣服,看看头发是否凌乱,不忘瞪萧湛一眼。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抱我做什么!
萧湛也知道理亏,转移话题道:“那江令杰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能言善辩,又是江家长房唯一的男丁,我看江大人这次会小惩大诫,就算将他送出去,应该很快就会将他接回来。到时候必然还会再起风波。”
“你说得没错。别看父亲送他走十分痛快,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做戏给我看。”
江令宛眸光一闪,道:“我不屑与一个孩子计较,所以给他一次机会。如果江令杰老老实实待在庄子上,我便高抬贵手,不与他们母子计较。若他跟乔姨娘不知死活,自寻死路,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一:自古帝王,所为不下堂阶而化行于风驰,不出庙廊而令应于桴答,这句话出自明朝万历年状元卷,作者赵秉忠。
第121章
江令杰跪在祠堂反省。
说是反省,其实是在怨憎,怨江令宛心狠手辣,恨自己无能,不能替乔姨娘、替亲姐江令媛报仇雪恨,还让江令宛捉住了把柄,落了下乘,挨了一耳光。
脸颊上火辣辣的肿得老高,破损的嘴角也隐隐作痛,这一仗他败了,所幸父亲只是罚他跪祠堂反省,并未让他到庄子上去。
只要留在江家,只要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就能继承侯位。
眼前的这点苦算什么!
江令杰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看守祠堂的仆人跟来人请安:“见过大老爷。”
江令杰心头一寒,脊背发凉。
萧湛跟江令宛还没走,父亲绝不可能丢下萧湛不管,除非是江令宛让父亲来的。
绝无好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江伯臣脸色阴沉,走了进来,声音带着隐怒:“你还有脸哭!看看你做的好事,怎么对得起我的悉心栽培,怎么对得起江家的列祖列宗!”
江令杰满脸是泪,羞愧难当:“父亲,儿子错了,儿子只是想表现得更好一些,我只是想让父亲喜欢我,想在三姐姐、三姐夫面前替父亲争光。儿子绝不是故意欺骗父亲的。”
江令杰转过身来,哭着抱住江伯臣的腿:“儿子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父亲不要生气,我以后都改了,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乔姨娘跟江令媛都是演戏高手,江令杰与她们一脉相传,自然不遑多让。
他年纪小,这样嚎啕大哭,不会让人觉得厌恶,只会让人觉得他可怜,是个孩子。
江伯臣一声冷哼:“有过就改,有错就罚,你既然知错,就该承担起后果。不必跪祠堂了,你这就到庄子上去思过悔改。”
江令杰悬着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大哭,抱着江伯臣的腿不撒手:“父亲,儿子真的知错了,您别不要儿子。儿子已经没了二姐姐,这些年又离开乔姨娘,一直跟着父亲生活,若父亲也不要儿子了,儿子还活着做什么。父亲,我宁愿死,也不想跟父亲分开。”
这些年江伯臣亲自教养他,对他自然是真心疼爱的,现在江令杰这样痛哭流涕,惭愧不已,江伯臣心里的怒气就消失了大半。
最重要的是,他是江伯臣唯一的儿子,江伯臣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振兴家业,又怎么可能会不管他。
他冷冷道:“有错就得罚,若人人都像你这样犯了错不思悔改,那江家还有何规矩可言!”
“把你的眼泪擦干,立刻到庄子上去思过,什么时候真心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语气很严厉,但江令杰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去并不是不回来了,等过一段时间,这件事情的影响消除了,江令宛不再盯着这件事了,他就能回到江家,到时候他依然是长房的少爷,依然是父亲唯一的继承人。
江令杰心头大定,眼泪却哗哗落得更凶,别提多愧疚了:“儿子不该求饶,既犯了错,就该受罚,儿子都知道了。”
他重重给江伯臣磕了一个头,恭敬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安心思过,永不再犯。”
江伯臣终于松动了几分:“去吧,功课不许落下,我会派江大有去检查的。”
“是。”江令杰擦干眼泪,走了。
……
送走了江令杰,江伯臣去给江令宛回话:“他不懂事,就该狠狠罚他。还是宛姐儿好,又贴心又聪明懂事,为父这几个儿女里,就数你最乖。”
他拿了一个信封,笑呵呵地交给江令宛:“今天你回门,父亲没啥好东西给你,给你包个大红包,足足两千两,取个双数好兆头,希望你跟五郎能两心相印,和和美美。”
什么取个好兆头,分明是想借这两千两给江令杰求情呢。
求吧,求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呵护备至的儿子是旁人的种。
“谢谢父亲。”江令宛扯了扯嘴角,收下了红包。
江伯臣慈爱地说:“中午的宴席都是你爱吃的菜,还有鸿记的佛跳墙,得会你可要多吃一些。”
……
午饭过后,江令宛跟萧湛就要回去,不料老夫人院中的吴嬷嬷来了:“三姑奶奶,老夫人有话要跟您说,请您过去一趟。”
“我上午去见祖母,嬷嬷不是说祖母今天要礼佛一整天,一律不见客人的吗?怎么这会子才刚过中午,祖母就出来了?”
这个吴嬷嬷是二老爷的奶嬷嬷,疼二老爷,更疼江令瑶。
从前她就瞧不上江令宛,从不将她放在眼里。后来江令瑶因为江令宛受了委屈,吴嬷嬷就更不喜江令宛了。
萧湛下聘两天后,在青田观清修的会宁侯老侯爷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上折子说他们家没有丹书铁券,爵位三代而止,到了他这一代刚好第三代。眼看他年岁大了,不能继续替圣上办事了,请求圣上收回爵位。
明着是请求收回爵位,其实是希望洪文帝能让他们多袭一代、两代。
洪文帝一贯大度,一般情况下一定会加恩,让他们多袭一代以示皇恩浩荡。而江令宛是被洪文帝赐婚给萧湛的,他上折子的时间正赶在江令宛跟萧湛成亲的这个节骨眼上,洪文帝于情于理都会加恩。
果然洪文帝下旨,让会宁侯侯选定下一任继承人。
会宁侯选的就是大儿子江伯臣。
在江令宛跟萧湛成亲的前几天,江伯臣就承袭了爵位当上了新一任的会宁侯。
这把老夫人气得半死,不仅庆贺宴没出席,就连江令宛出嫁,她都没露面。
江伯臣早不袭爵位,晚不袭爵位,非要在她没给江令宛准备嫁妆之后袭爵位,分明跟她对着干,故意打击报复。
怪不得他那天说,若是江令宛不孝顺她,让她不要怪江令宛。
原来江伯臣是在袭爵这里等着她呢。
说到底都赖江令宛,要不是她给江伯臣撑腰,江伯臣怎么敢忤逆她这个母亲?
老夫人越想心气越不顺,看江令宛也就越发的不顺眼。可巧江令瑶回来,给了出了一个主意,让她今天教训江令宛。
老夫人觉得主意不太好:“真要坏江令宛的名声吗?那岂不是连你也被连累了?”
“不会。”江令瑶道,“您只管收拾她,一旦事发,咱们就分家。就说她名声坏,我们不能跟这种人同流合污。”
老夫人暂时是不想分家的,因为江伯臣当了侯爷,二老爷要仰仗他。
江令瑶就劝祖母:“大伯父没当侯爷之前,就跟父亲针锋相对。如今当了侯爷,他对付父亲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让我们沾光?”
“与其等大伯父谋划好一切撵我们走,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打大伯父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大伯父为了让您改口,会在分家的时候给我们足够多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