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则是傻傻地看着他手里的河灯,那模样恐怕这个河灯若是送给她的,她便恨不得永远揣在怀里,好好珍藏起来,正如前世他随随便便送给她的一颗根本没有实用价值的小灵石一般。
记得那个石头是给顾长乐购买一套神秘卷轴的时候附送的,他原本打算扔掉,但是顾长月就在身边,他总觉得自己给别的女修买东西,却什么也没有给自己弟子,有些过意不去,便随手将那颗石头给了顾长月。
即便是一颗毫无价值的石头,但却是暮云埃主动送的,顾长月也能当宝一样收起来,日日夜夜地拿出来回味。
回味暮云埃给她石头时温和带笑的眼神。
呵…
这种感觉,幸福的人是不会懂的吧?
暮云埃更不会懂,他从来不曾在意除了顾长乐外的女子,亦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那个自卑懦弱的女弟子又多么的爱惜他所赐予的每一样东西,甚至当命一样珍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不懂,他不会懂。
楼梯上的顾长月慢慢走下楼梯,站在他的面前,涩涩地唤了声:“师尊。”
暮云埃点了点头,却又不说话了。
黑衣墨发的顾长月怔了怔,如同熊熊大火般燃起的希望,一点一点地灭了。
她或许是在猜测暮云埃支走顾长乐的缘由,有些暗笑自己不自量力,手足无措地低下头,用满是鲜血的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片刻恢复平常寡淡的模样。
脸上冰冷没有任何笑容,还带着从手上沾染的鲜血,像是天生便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容靠近。
顾长月就知道,暮云埃的遗憾不会是自己,他应当是要默默为顾长乐做什么,所以才以自己为幌子。
可怜前世的自己,被逗得团团转。
见着前世自己的模样,她忽然有点没有耐心继续观望下去,打算想办法将暮云埃唤醒。
可是她上前几步,还未来得及靠近暮云埃,便听他道:“阿月,师尊带你去放河灯。”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的僵硬,仿佛很不自在。
顾长月陡然顿住步伐。
她能够看到他的侧脸,他的眼神是不曾在她面前表露过的温柔…是的,就是温柔…
师尊对弟子应当有的温柔。
因为跟着三师伯崔二娘学习妩媚人心的关系,对于人的感情她多少能读懂一些。
暮云埃并没有假装,再者,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屑假装。
这反倒让她有些错愕。
暮云埃想什么?
黑衣墨发的自己已经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不过很快又想到什么,散去脸上的喜悦,道:“师尊今日与赤焰魔君交手受了伤,弟子以为师尊因以疗伤为重,河灯的事情,就算了吧。”
说话的时候脸上即便有不舍,却也心甘情愿。
顾长月又为自己叹息一声,又骂了自己一句傻子。
暮云埃闻言,似乎也有些动容,不过却是坚持道:“这么多年的师徒,师尊还未好好儿陪过你。”
黑衣墨发的顾长月忽地有些不安,“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从未得到过关怀的人,当有一日被人关怀了,最先想到的,或许是对方再也不愿意见到自己了。
她就是这样的想法。
暮云埃明显怔了怔,随后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他道:“为师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
他很想说,现在不会,往后也不会了。
在落入暗道之后,身受重伤的他终于无法支撑撒手人寰,不料当他睁开眼睛,老天又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而这一次他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回到了与赤焰魔君交手受伤的时候。
这一次,顾长月没有被古道一带走,她还是他的弟子,她依旧那般自卑懦弱,但却永远都站在他的身侧。
这一次,他看清了身边人的真实面目,作为她的师尊,想要补偿她为自己付出过的所有,以及弥补自己为了顾长乐而与那几个男人图谋牺牲她的歉疚。
是的,他只是想补偿这个无辜的弟子,好好地做一次师尊。
老天总算是给他一个机会。
而他更高兴的是,她还留在自己身边,继续支持自己。
他见过最为美丽娇艳的她,并非真的卑微不堪,反倒更让人惊艳咂舌。
总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他最为清楚的是,重新回来后,他要对她好。
黑衣墨发的顾长月轻而易举便相信暮云埃的话,感动中还是坚持道:“弟子就算不放河灯也行,只求师尊能够平安无事。”
暮云埃想到顾长乐,她说着关心自己的话,却理所应当地接受自己的付出,而他就算拖着受伤的身体也希望她能够开开心心。
真是…
不,第一世里,他不知道并不是那几个男人缠着她,而是她自己在招惹那几个男人。
她对他们说了与他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
一开始他不知道这些,以为她也一心一意对待自己,所以甘愿付出。
只有到第二世才想明白,原来只有顾长月对自己才是一心一意。
他不由伸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血迹,就像是对顾长乐般,动作熟练流畅。
“不过是硬接了那魔修一掌而已,算不得什么,你看,河灯都买好了。”
另一只手将河灯举起,递给她看。
她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身体抖了抖。
几百年来,第一次这般亲昵地接触。
她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又用那只带血的手用力揉搓眼睛。
他却拦住她,轻声道:“虽然是修士,这般揉眼睛也会坏的,何况手上还有伤……”
他顿了顿,“以后,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然后握住她的手,用灵力替她愈合。
她点了点头,忽地笑了起来,“嗯,不揉眼睛了,这梦可真好,师尊也这么好,就算不醒来,永远睡着,也没有关系。”
只是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哽咽。
“可是,为什么只能是在梦里呢?”
她停了一下,壮着胆子问了个天真又愚蠢的问题:“师尊,放完河灯,弟子可以和你一起逛街、吃路边小食,然后看太阳出来么?”
她好像记得,自己总是躲在角落地,艳羡地看他与顾长乐做这些事情。
既然是梦,那就大胆地陪他一次吧,肯定很幸福。
顾长月第三次骂傻子。
前世的自己,还真的如此。
这个幻境的强大,当真让她无话可说。
她看到暮云埃拿着河灯的手在颤抖。
他也才知道,对于阿月,自己其实也会心疼的。
这样有着简简单单希望的女子,自己当初怎么会以为她恶毒善妒,阴险狡诈的?
几百年岁月的磨蚀,她只有这么简单的奢望。
“傻丫头……”他道:“师尊都带你去。”
黑衣墨发的顾长月笑得越发灿烂,薄情寡淡统统被风吹走。
这一刻,就算没有特意装扮,她也一样美丽动人,过路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暮云埃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将河灯递到她的手里,“拿着河灯,跟师尊来。”
说罢,转身往客栈外头走。
她仿佛是怕梦醒,半刻也不犹豫地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始终带着幸福的微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融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顾长月看着他们,阿丁笑得很不一样,仿佛别有意味。
这傀儡也越来越像人了。
而不知为何,顾长月居然没有立刻想办法动手将暮云埃拉出幻境。
虽然现在并不在意这些,但那却是前世的自己梦里最渴望的事情。
她想看看,前世的自己如果有这般幸运,究竟会怎样,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
对自己充满感怀和疼惜的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两道强大的力量在靠近幽冥寨,并将在幽冥寨空渺阴冷的某处碰头。
一个来自阴寒诡异的叶释寒,另一个则是前不久才见过的蓝前辈。
第182章 奈何(下)
蜿蜒冗长的街道,两边是整齐排开的高大楼阁,放眼望去,黑色的房檐像是展翅飞翔的雄鹰,正扬起脖子,肆无忌惮地呼啸长空,渴求破空飞跃。
天黑压压的,整个城市被挤压在仅有的一线空间中,沉闷压抑。
天地间,稀薄惨白的雾气像是无数游丝,在街道上以及阁楼间冷幽幽地游走飘动,充沛了阴森森的冷戾,呼呼的风响瞬呼来去,阁楼间悬挂的帆布哗哗发响。
阴沉沉一片死气,恍惚如同邪恶的死亡街道。
此时此刻,街道尽头响起轻盈而漫不经心的脚步声响,嘀哒嘀哒,由远接近。
不消片刻,白茫茫的街道尽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空气中隐隐约约响起锁链碰撞的声响。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随着脚步声和锁链碰撞的声响越来越近,慢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身材消瘦高挺的男子和矮小可爱的孩子…
一模一样漆黑的长袍,一模一样乌黑及腰的长发,一模一样精致绝伦、近乎女人般美丽倾城的容颜,以及一模一样阴暗冷戾的气质…
叶释寒和阿甲…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在死气沉沉的死亡街道上,脚步说不出的轻慢优雅,看起来像极了慵懒的猫王正在惬意地散步,亦像是闲散的游客在漫不经心地闲逛。
对于这个充满叫人绝望的阴戾气息的地狱一般的街道,他们竟没有半分畏惧,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生于黑暗、行于黑暗的邪恶之神,本就掌管着这一切。
他们喜爱死亡,喜爱地狱。
瞬呼来去的阴风中,黑发黑衣奇迹般地、近乎没有重量地、以极慢的姿态飘动游荡,就像是没有重量的云雾,幽幽地缠绕在周围。
白色的雾气飘荡在他们身边,却根本沾不到衣角。
叶释寒一边走着,一边悠悠然地四顾,长而浓郁的睫毛下,如水般清澈的黑色眸子里透着雪亮的光芒。
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地方,薄唇轻轻上扬,美丽如同冰冷的血色妖异。
他的左手挽了一根漆黑的锁链,锁链两端并未垂挂着任何东西,看起来平淡无奇,然,露在手臂上的半截却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血色的咒文就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在目,即便是随意地看上一眼,也能叫人心里发颤。
可是尽管如此,却也能够感受到,它在压制着什么。
是的,它在压制锁链的力量。
黑色的锁链上头若隐若现地穿梭着密密麻麻幽蓝色的光点,阴郁冰冷的气息仿佛化作厉鬼,嘶吼尖叫着,从锁链中向外喧嚣,若不是那符纸压制,恐怕已经再也控制不住一飞冲天,将整个世界笼罩在鬼嚎之中。
叶释寒感受到锁链的力量,并未从周围收回目光,却是极不明显地皱了皱眉,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幽冥寨中,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怎会这般激动?师兄的纸符,仿佛也控制不住了啊!”
声音如同雪花般清泠悠远。
阿甲偏过头来望着他,毫无顾忌地张大嘴巴,无声而诡异地笑着,碧绿色的瞳孔里是显而易见的兴奋与欢畅。
叶释寒这才将视线收回,看着走在斜前方的阿甲,开口:“阿甲也感受到了么?”
阿甲还是在笑,没有说话。
不过只在片刻间,一阵冰冷的狂风自身后细过,阿甲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紧接着,眼中闪动着凶狠的杀意。
与此同时,叶释寒蓦地停住脚步,下一个瞬间,漆黑的长袍随风翻动如同绽放的墨莲,而他则犹如幽灵敢轻巧而没有重量的转身,站定。
视线所及,有抹蓝色影子急速闪掠,伴着一路被强大的灵气搅动着翻滚动荡的空气,“哗啦啦”地由远接近,未及一个眨眼间便已经闪至眼前。
有只修成的手,快如闪电,迎面击来。
近乎能够摧毁一座小山的力量迎面扑来,叶释寒额前细碎的留海随风飞扬,漆黑的眸子里赫然燃起紫色妖异的冷芒。
他的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有些漫不经心地抬起自己缠绕着锁链的手,毫不避讳地迎上那只半空中伸来的手。
两掌相对,白色透明如同波纹般的气浪自两只手掌间荡开,所过之处,所有的一切乃至房屋都像是被水波推动一般,层波浪形剧烈的晃荡。
距两只手掌最近的那一栋阁楼动了动,哗地炸开,瞬间化成粉末。
粉末散在空气中流转翻飞,慢慢落下,消散,最终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栋一栋阁楼,向四周扩散,纷纷在两只手掌的力量下,烟消云散。
而诡异的是,或许是因为力量太过强大,自白色透明的波纹扩散开到阁楼纷纷粉碎,周围都是寂静一片,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冻住。
一刻、两刻…
终于到达第三刻,整条街道的阁楼都毁灭殆尽,一声爆炸的巨响才爆发出来。
“轰隆……”
震耳欲聋。
天空与大地,都被撕开了一条裂纹。
剑修对鬼修,化神对化神,疯狂宣泄开神祗般的毁灭之力。
这样的战斗,恐怕千年难逢,只可惜,它终究被封印在邪恶而神秘的幽冥寨中,无人有幸目睹。
幽冥寨外,正魔两道的修士们听到第一声怒兽般的吼声,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踪迹,甚至就算是元婴真人也不清楚那声怒吼来自何处,幽冥寨中,无故闯进暮云埃幻境中的顾长月则是隐约感受到空气晃动了一下,可是在那瞬间之后,她站直身子凝神感受,便什么也感受不到。
前面,暮云埃和前世的顾长月已经走进人群呢中,向幽都湖畔走去。
顾长月见二人缓缓走远,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片刻后摇了摇头,重新跟上。
暮云埃一开始走得有些快,但是走着走着,偏过头来看到身后的人有些跟不上,便调慢了脚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与顾长月有多么的不耐烦,这种不耐烦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无论是做什么,都有种急切的感觉,尤其是走路。
他从来不会等她,亦不知道应该等她。
而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来来往往穿梭的行人,脸上隐约有焦急的神情,既害怕跟不上他的步伐,又害怕不小心被人碰坏莲花状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