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渺渺, 浮蚩巍巍, 如东方冉冉红日, 久伫于神州沧海之巅, 天枢真人仗剑远眺的身影，衣带飘飞，从来都是一副傲然挺拔的姿态。
事实上即便面临危局，这位正道掌门人亦从来不曾低头，更从来不曾有过这般灰败狼狈的神情。
顾长月的脑海中浮现出兽潮涌动当日, 天枢真人一人一剑以命相搏的身影, 恍惚间像是并不真切的幻觉。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
简陋的石室当中, 天枢真人眸中滑过难以置信的神采, 倒像是不敢相信村民们会这般待他一般。
早已有大胆的壮汉提着弯刀靠近, 目光扫过他的脸庞, 没有丝毫对于妖物的胆怯与畏惧，反倒透着显而易见的贪婪。
围观的村民无不如此。
顾长月觉得这些普通村民看着天枢真人的眼神不是在看妖物, 而是在看宝贝。
果不其然, 方才提出剖腹挖丹的村民又道：“挖丹的时候可莫叫他死了，若是死了, 妖丹不新鲜, 会惹外头的人不高兴, 这样的话我们也都没救了。”
一提到外头的人，村民们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准备动手的壮汉抿了嘴，拿刀的手异常稳定。
又有人道：“朱屠夫, 你稳着点，大伙儿的命都在你手上呢。”
壮汉点了点头，慎重的用刀尖抵住天枢真人的小腹，一寸一寸的没入，本就染血的白衣上，一滩殷红晕开。
正在晋级的天枢真人根本无法自保，只能任由弯刀生生刺进丹田，皮肉裂开，运转的灵气混乱涌动。
终于，弯刀只剩下了刀柄。
血源源不断的外渗，染红了壮汉的手。
壮汉仿佛发现了什么，眼中精光大盛：“他的血是烫的，他的血竟然是烫的，大伙儿快来。”
有村民道：“血不都是热的？”
壮汉摇头：“不是，不一样，快看，血在发光。”
村民围上去，发现血液中流溢的灵气。
方才提议取丹的人道：“妖物以天地灵气修炼，这血中都是精气神啊，若是服食下去，不定会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又有人道：“徐秀才见多广……外头的人要丹不要血，这血流了也是浪费，大伙儿何不……”
后头的话没有说完，意思却已然明了。
村民们顿时眼神大亮，却没人赶去尝第一口。
屠夫胆子大，伸出舌头在手指上舔了舔，“是甜的。”
村民们再不畏惧，甚至争先恐后的取血。
顾长月心中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见过成堆的尸骸，见过残酷的杀戮，却头一次见到一群普通人围着一个还没咽气的大活人争食鲜血。
天枢真人自幼生于浩然，天之骄子，得前掌门爱护，一切用度都是好的，便是喝下去的水，吃下去的丹都是万里挑一，因而血液比之常人更加纯净，味道也不似常人血腥，而修士的血里沾着灵气，对于一般人来说确有好处，但直接服食下去，恐怕根本无福消受，最终也只有个爆体而亡的结局。
愚钝。
当真愚钝。
那厢，天枢真人却不对劲了。
原本绝望如死的眸子，在村民们争相喝血的瞬间，竟也染上了血色。
顾长月留意到，他的精神有些恍惚，与此同时，被绳子捆在地上抛在身后的长剑，开始颤栗起来。
无涯道：“真人在晋级，实力连普通人亦不及，若想自保，除非血祭。”
血祭。
首先要用自己的血刺激灵力，得到力量瞬间的恢复，其次便需要旁人的血来祭奠。
顾长月怔忪：“掌门想用血祭？”
这是魔道才会用的方法。
村民们自己食血还不满足，甚至撕下染血的衣衫，声称出去之后，就带给自己的亲人朋友。
地上的无惧几乎发出鸣响，被掩盖在人们哄抢的声浪下。
无涯道：“无惧与真人心意相通，它颤抖得厉害，想来真人已经快要到了极限。”
只他话音方落，无惧又沉寂下来。
天枢真人眼中的血红被压制下去。
顾长月道：“掌门素以苍生为重，他其实是不愿的。”
无涯道：“晋级之时，修士往往最为脆弱，真人又遭遇此事，或许即便他不愿，却不能避免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知道的。”
顾长月明白过来：“心魔……掌门此刻在抑制的不是自己的杀意，而是心魔。”
顾长月的心越发的冰凉，忽然间她有个疑问，人性究竟为何？是贪婪？是血腥？是自私自利？
若这是人性，为何还要守护？
然后，她听到来自天枢真人的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恶毒的道：“如此贪婪自私，为何还要守护？不值得，守护他们不值得，他们就该去死，与其让他们这么自私自利的活着，不若用无惧将他们斩杀，世间不应有这么肮脏的东西存在。”
另一个声音却痛苦的道：“无惧为天下苍生而存，不应有杀害苍生之念，师尊说过，我活着便是为了守护，不是杀戮……他们只是被蛊惑而已，他们只是愚蠢而已……”
恶毒的声音不留情面：“蛊惑？愚蠢？他们只不过是想活命，想想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你从幻灭平原的牢笼里救出他们，他们呢，眼见跑不掉了，便要拿你的金丹与魔修交换，现在甚至喝你的血，看看他们多么可恶，你快看看。”
恰时，村民觉得小腹出血太慢，打算拔了他的衣服，从手腕和别的动脉取血，有人甚至因为觉得自己取血取得少了，开始争执。
痛苦的声音仍在念叨：“他们只是不知道而已。”
到后头却明显弱了下来。
恶毒的声音道：“你明知道他们不值得，杀了他们吧，没人会怪你，他们打算吃你的肉了呢。”
突然，小花大喊：“快看，他的眼睛又红了，他要杀人了。”
不用小花提醒，顾长月已经留意到，天枢真人的神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通红，原本苍白的脸庞泛起红晕，灰败的神情神采飞扬。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渗人的冷笑。
哄抢的村民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纷纷抬起头来。
气氛凝滞。
紧接着，无惧一声长啸，眼前一片血色。
天枢真人拿着剑，一步一步踏出石室。
外头夜色正晴，圆月高挂，一只黑色的鸟兽从天际划过。
天枢真人被笼在一团黑雾当中，仗剑伫立，曾经的风光霁月消散无踪，有的只是邪气冷厉。
天枢真人的脚步不停，画面却穿梭了不同的时间于空间，切换到了荒野当中。
眼前一栋黑色府邸孤立。
府邸背后是巨大的圆月，周围苍茫无际，方圆之内别无他物，倒是府邸中横呈的尸首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大有小。
鲜血染红了青砖绿瓦，惨白的月光流淌下，森然肃穆。
旁边歪倒的石碑被杂草掩盖。
天枢真人缓缓踱步，用滴血的无惧撩开杂草，石碑上刻着一个潦草的“徐”字。
他仿佛终于做完了一件大事，挑起嘴角，松了口气：“总算杀完了啊。”
但很快他又觉察了什么，在府邸中逡巡一周，愤然：“不够，人不够，没杀完，还有三个，徐家还有三个。”
猎猎风响，一只黑色鸟兽从巨大的圆月前头掠走，落下一片羽毛。
羽毛由小变大，盖住圆月投下的冷芒。
圆月缺了一块，天空渐渐按下。
提剑冷笑的天枢真人面上忽然露出一抹痛色，他一手扶额，一手将剑扎在地上，慢慢躬着身子靠了歪倒的石碑坐下。
身上的邪气散去，白衣翩然，却染了尘埃，异常狼狈。
他将脸埋在掌心，一动不动。
天边乌云涌动，月色消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个小孩的啜泣声低低响起，打破这弥漫死亡的寂静。
天枢真人终于抬起头来，疲惫倦怠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希夷的笑容，他丝毫也不停留，寻了低迷的哭声，颤抖的抱出个白衣小男孩。
小男孩面色惨白，直到看到他，才掩了哭声。
画面定格在最后的一瞬。
顾长月抬手指了那白衣小男孩，开口：“长风哥哥。”
她留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抖，事实上她非常震惊。
原来徐家…
名门徐家…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何被灭族，又被什么人所灭族的徐家…
原来不是魔道肆意杀戮的结果，而是天枢真人的心魔所致。
顾长月在心里默默的问，所以这便是顾长风背叛浩然的理由么？对于徐家灭门一事，正道当中可还有人知情？
这些问题即便她问出口亦没有人能够回答。
无涯道：“若暗影门门主是徐家人，那么此次攻打浩然，目的会不会……只是为了复仇？”
小花道：“找谁复仇？找天枢真人复仇？那些事情，我很难相信是天枢真人做的，实在是想不到啊。”
无涯轻笑：“哪有什么想不到的？人都不是绝对的。”
小花没有反驳他，只沉吟道：“若如此……天枢真人他怎么想？他可知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或许他其实只是被心魔左右，不记得了？”
却是叶释寒淡淡的道：“他记得。”
顾长月与无涯不觉朝他看去。
他笔直的站在画面前头，偏过头来看着顾长月与无涯。
无涯将画面往前拖拽，定格在圆月之上：“他不仅仅只是记得……”
顾长月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天枢真人只身进入幻灭平原是何年何月？”
小花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无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叶释寒道：“子鼠年八月，正临月满之日。”
顾长月冷冷的吸了口气：“徐家满门被杀，是六十年后的子鼠年八月……而今亦正是子鼠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有点大，转折有点猛，不造小天使们看明白木有。
第397章 幻壁（下）
圆月清透, 白色光芒如同涓涓秋水, 洒下一片微凉, 似乎立在幻壁外头亦能感受到扑面的气息。
气氛凝滞, 寂静无声。
片刻后小花压低声音问顾长月：“阿月，你想到了什么？”
顾长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叶释寒与淡然无波的无涯，：“掌门当年年轻气盛，只身进入幻灭平原亦是正道当中传颂至今的一段佳话，但实际上经历过什么并没有人清楚。”
叶释寒与无涯也都看着她。
小花知道她还有话说, 没有出声打扰。
顾长月吐了口气, 缓缓将天枢真人这百年的经历重新展现：“他进入幻灭平原后并非如外人传道的那般顺利, 或许一开始是很顺利, 作为一名正道弟子, 天纵奇才, 一人一剑一往无前, 他骄傲自持，不惧生死, 果断利落的斩杀了所有拦路魔修, 闯进了魔道腹地，而就在里头, 他遇见被魔修抓获的村民。”
顾长月道：“以掌门的骄傲与正气, 自不愿放任不管, 是以他暗中潜入，意图救出村民，即便他已经留意到自己丹田中的异动, 知道自己立刻就会晋级，他当时兴许在想，救几个村民不会误事，只是……”
小花道：“只是什么？”
顾长月走到幻壁下，学着无涯的模样，将画面往前拖拽。
画面回到了村民争食鲜血的瞬间：“只是他没想到抓村民的是魔道九主之一的嗜主。”
嗜主，嗜肉，嗜血，更嗜修士金丹。
顾长月道：“掌门救人义举激怒了嗜主，抱着玩弄的心态，嗜主告诉村民，只要生挖掌门金丹，便可给他们自由。”
小花接口道：“是以他们为了自己便不惜挖出天枢真人的金丹，只是天枢真人不会由着他们如此。”
顾长月道：“或许是天意吧，掌门到了该闭关的时候，灵气闭塞，与普通人无异，村民发现他的异样，以他为妖物为由将他绑了，是以便有后头的一幕，村民不仅不感激真人救了他们，反倒恩将仇报，甚至以为的真人的血可以延年益寿。”
人性最可怕的，就是贪婪。
无涯道：“于是真人的心魔就此生成，而后每于子鼠年八月月满之夜，真人都会被心魔取代，徐家满门被心魔所灭，只因徐家是徐秀才的后代，当然不止是徐家，当日所有喝过真人鲜血的村民，他们的后代同样一个不留。”
他看着叶释寒：“你执掌刑狱这么多年，应该比谁都清楚，每个子鼠年八月，徐家周边一带都会有一场屠杀，死者不会少于二十人。”
叶释寒抬起目光看了眼无涯，神色淡淡的，没有回答
却是小花问：“分开杀的么？为何不一次性都杀了？”
无涯也不在意叶释寒不理他，他道：“因为来不及，月圆之时真人会被心魔吞噬，但月圆之后，真人便会重新压制心魔。”
所以叶释寒说他杀过的人他都记得。
无涯又将画面拖到徐家灭门后。
巨大的明月被乌云掩盖，天枢真人抱着头狼狈的坐在石碑上。
衣袖上的血还没曾凝固，刚刚灭人满门的天枢真人清醒过来，不敢面对自己造下的杀孽，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本应有守护苍生之宏志的他，竟然拿起屠刀做了比魔道更恶毒的事情。
顾长月看到，有一滴水珠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是在哭吗？
站在正道之巅的那个人，从来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那个人，正道弟子眼中风光霁月的那个人…
这世间，兴许再没有人看到过他如此狼狈低落的一面吧？
小花喃喃道：“也难怪他那般栽培顾长风，我原以为顾长风是他在山外的私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