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你走啊,”他笑着,“你不乖,那我就当个绑匪,好好用枪教教你怎么学乖。”
他只是这么说,却没真的这么做。
她知道他随身带枪,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警惕到了这种程度,去买个东西这么一件如此稀松平常的事,居然也要带枪?
走出了停车场,忘记了雨伞还扔在后座。
雨下的很大,还有越来越烈的趋势,她想回头去拿,他突然一把揽过她肩,用外套将她整个人向怀里一包,带着她就冲入雨幕,直往商场大门而去。
她缩在他怀里,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渐渐地,驱散开周遭的寒意。
她心如鼓擂。
前面有个大型地下超市,正好他也想买点儿东西回去,于是和她一起前去。
他之前经常不在家,几乎用不着来这里。
今天和她一起来后,他突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过这种安稳的日子了。
无比怀念。
许凌薇走后,她有些日子没在超市逛了,小时候他也常带着她被许凌薇派遣出去买东西。
她在里面上蹿下跳的,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
他跟在她身后,一晃神,她真的长大太多了。
她肚子也不是很疼了,活泼了不少,他被她感染,时刻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也放松了下来。
她拉着他,穿梭在每一个货区,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又逛了很久才出来。
她一句一句地喊他的名字,再也不叫他哥哥了。
到底是连绵了一夜加之一上午的雷雨天,出来时,雨已经不怎么下了,阴霾的天色也露了晴。
她在车上问他:“我还能在你家住多久?”
他抿着笑意反问:“不想走了吗?”
她低了低头,还是承认了:
“嗯……有点吧。”
然后又急切地说:“你不要……赶我走。”
“不会。”
“嗯?”
“没什么,”他轻笑,“回家吃饭吧。”
-
相安无事了一周后的周末,沈知昼被阿阚一个电话叫到了兰黛。
指名道姓要见他的,是个光头男人,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毫无肥头大耳之响,反而削瘦得吓人。
他想从林问江那里走货,林槐也不在港城,便主动来找他了。
沈知昼认得这个他。
以前在警校时,他就认识他。
只不过,他从前还不是这副脑门秃秃的模样,那时的他穿一身笔挺警服,虽有些谢顶,但人还算精神。
那时,他称呼他为“戚老师”。
遣走了阿阚他们,沈知昼从酒柜取了瓶酒,拿出杯子,琥珀色的液体漾过去,送往他面前。
男人却扬手挡住,抬起头,丝毫没想掩饰自己的目的,笑着看他:“你知道的,我酒精肝,不喝的。”
沈知昼冷冷睨他,却面无笑意。
半晌,他才冷冷地扯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端起那酒,“哦?你不喝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忘了?那时你和你伯父还来过我家……”
哗啦——
沈知昼等不到他话音落,扬手,就把那酒从男人光秃秃的脑袋上闷头浇下。
玻璃杯摔到地面应声而碎的同时,他心里紧绷了很久的一根弦,仿佛在这一刻断了。
他整个人顿时疲软地松懈下来,看着那一头潮湿的男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快六年了,戚腾,你现在来,是来看我死没死吗?”
戚腾刚才在外面装得低头哈腰的毒贩模样登时收敛了个没影儿,他扯了张纸,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酒渍,脸上却无恼意,只是慢条斯理地笑了笑:
“不错,跟着黑帮混了六年,从伽卡到港城,果然是个黑社会的模样了。”
“我没死在伽卡,你很失望吧?”
沈知昼拔出枪,直直顶上戚腾的额头,“六年了,没人跟我联系,也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都快分不清自己是个警察,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毒贩了,你现在来找我——是巴不得我死吗?”
“我知道林问江不在,所以才来找你。”
戚腾掀起单薄的眼皮,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双颊凹陷,倒真像是个瘾君子了。
“找我买货啊?”沈知昼笑了笑,“那不如咱们换换,你来做六年卧底,在这毒窝里滚一滚,给林问江做一条狗,哄得他开心了,都不用花钱就能弄来毒品的,一本万利。”
“——沈知昼。”
“真难得,你还记得我叫什么。”
戚腾一字一顿地说:“你爸爸叫,知晓,对吗?”
沈知昼一愣。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在他耳旁了。
“你爸爸是个缉毒警,死在一次缉毒行动中,”戚腾淡淡地说,“你妈妈跟你伯母一样,是个无国界医生,怀着你妹妹的时候被毒贩杀了,我说的对吗?”
心口像被撕开了一块儿。
沈知昼一沉气,胳膊伸向前,狠狠抵住了戚腾,杀意腾腾地咬着牙说:“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戚腾冷笑,丝毫不惧地看着他,“你大可以杀了我,反正做你们这行的呢,不是常事么?你被警校开除也是因为杀了人畏罪潜逃——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好意思,我的话还没说完。”
戚腾淡淡地说着,就像是当年在操场边上看他训练一样,威严而肃穆:
“你的伯父,权开宙也是个缉毒警,死于十年前那次大爆炸,他生前和你伯母许凌薇,也是你妈妈生前最好的朋友,领养了当时父母双亡,只有八岁的你。”
“——哦,对了,你还有个妹妹,也是被领养的是么?她今年多大了,是叫沈晚晚吗?”
“沈知昼,你胆子真大啊,在卧底行动中,居然还敢跟她有接触。她现在住在你家吗?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还有空照顾一个小姑娘?怎么,你回到港城了,就想过安稳日子了吗?”
沈知昼的眼神一点点地冰冷下去,“你要说什么?”
戚腾看着他说:“我只是在提醒你,你到底是谁,沈知昼,别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了。”
沈知昼紧抿着唇。
想起和她去超市的那个雨天。
那天早上从床上醒来,她就睡在自己身畔,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治好了他多年的失眠症,让他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
带她出去买东西,她乖顺地跟在他左右,他们就像从前一样,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关系。
无波无澜,岁月静好。
最近,他无数次,在梦里都无比地向往那种安稳的生活。
可他不能。
“你还想回去当警察吗?”戚腾冷冷问。
他想。
他虽没说话,可他以前毕竟是戚腾的学生,只稍看一眼他,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还是想,就这么一直当个黑社会?你们的待遇可比警察好多了吧,”然而戚腾却依然讥讽地开口,“其实也不用勉强的,你真想过安稳日子,也可以,不想做了,也没关系。”
“……”
“我替你交辞职信,或许——辞职信也不用,你的档案被抹得足够干净,你走吧,反正没人会知道你以前是谁。”
戚腾最后这样说,随后沉沉地叹气:
“只是,你以后会永无宁日。黑暗毕竟是黑暗,待得久了,你会忘了白天的模样的。”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沈知昼沉默了良久,终于冷冷地开口,枪口直抵着戚腾,挪也不挪,“老东西,你话太多了。”
“你如果还想做下去,觉得你父母死的不值,就先好好认清你自己是谁吧,”戚腾说,“离开她吧,做你该做的事,就别跟她做什么哥哥妹妹的扮家家游戏了。她不是你妹妹,你知道的。”
不把她,当妹妹了吗?
“以后,我们会跟进你。林问江这条线我们跟了十几年都没结果,现在你是跟得最深的一个人。”
戚腾又说了些什么想振奋他心的话,他却渐渐地都听不见了。
只有一句话,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
她不是,他妹妹。
-
又开始下雨。
晚晚看了眼表,临近晚上七八点,沈知昼却都没来接她放学,都这个点儿了。
她记得他今天打电话说,他好像要去见什么人。
她便和夏彤一起乘地铁回家。
回到家也黑沉一片,一个人都没有,大半个月了,她在这里住的也习惯了,习惯了窗外那些野猫的叫声,习惯了,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晚上她在卧室看了会儿书,临近十一点半,准备睡下时,听到楼下的门响。
他挟着一阵寒风和雨意,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动静挺大。
她还没看清他人影,他又像是一阵席卷入内的风似地,静止得无声无息。
她差点儿以为他回来了是错觉,随便看了会儿书,却总心不在焉的,于是,转身去他的房间看了一眼。
他衣服也没换,就那么躺在床上。
看起来淋了雨,身上湿漉漉的。
她叫了他一声:“沈知昼?”
“小混蛋。”
“……”
原来还有意识。
“没大没小,怎么不叫哥哥了?”他哑着嗓子,笑着呢喃。
他周身弥漫着一丝潮湿的酒气,感觉是喝过酒的。
她过去,蹲在他身边。
高大的男人半截身子横在床上,双腿还垂在地,鼻梁高挺,深沉的眉宇气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还有些神志不清。
他七七八八的胡话说了一堆,居然听不出是醉还是醒。
她不小心触碰到他手背,他浑身热的厉害。
又探了探他额头。
发烧了。
“晚晚。”他呢喃着。
“嗯?”
“哥哥,真的不是好人。”
“……”
默了半晌。
“你病了……”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只是刚一开口,他突然又一伸胳膊。
将她一环,带着她趴在他身前去。
“……”她心跳一停。
呼吸都跟着噎在了嗓子里。
他沉哑的气息便飘忽而至,“你也不是……沈晚晚啊。”
她贴住他胸膛,感受到他心脏的律动,不知道他着似醉似醒的一番胡话哪里来,只是静静地说:“我是晚晚啊。”
“——晚晚?”
“嗯。”
“晚晚。”
“……啊?”
“晚晚。”
“……”
他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像是要把这两个字,镌刻于心一样。
她刚稍答应一声“嗯”,他突然又说:“不行,你不许回答我。你不是晚晚?”
……干什么啊?这个人。
他抱着她,一直在呢喃,“晚晚。”
晚晚。
晚晚。
全都变得成了缱绻呢喃的情话一样。
她脸上腾起灼意。
她觉得他今晚实在醉的厉害,看起来还病的不轻,准备去找个体温计给他量量。
她撤身要走的一瞬,他突然一翻身,带过她,就将她半个人压在床边。
一双灼灼的眼,逼视她。
她的心又一次狂跳了起来。
“别当我妹妹了,好不好?”
“……”
“我也不想,做你哥哥了。”
她一头雾水:“沈知昼……你到底怎么了?”
他凉薄地笑着:“我不要你了,晚晚。”
“……”
“你才不是晚晚,小骗子,”他笑得苦涩,微凉的指背温柔地抚过她眉眼,“我以前啊,有个妹妹,她叫知晚,不叫晚晚。”
她缓缓瞪大了眼。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及此事。
所以,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就下意识喊她“晚晚”的原因吗?
“沈晚晚,我不要你了。”
他一翻身,又将她整个人,箍在了身下。
她推了推他,推不开,又惊又气,“沈知昼,你今晚……你干什么。”
“他们说,”他的话语,被沉重的呼吸撕扯地破碎不堪,喉结一滚,艰涩地说,“你是,林槐的妹妹。”
“——谁?”
她刚一开口,唇瓣就覆上一片凉薄的柔软。
“……”
心跳停了。
他轻而快的吻落在她唇上,随后迅速撤离开。
仿佛怀着最后一丝意志力。
她真的分不清他是醉还是醒,是故意还是无意。
没等她满心喧嚣,他却又俯身,靠在她左耳,似乎是怀着最后的侥幸,盼望着她听不到,轻轻地呵气:
“你不是晚晚了,我也不要你了。”
可她听到了。字字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