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底是晚了一步。
任真在第二天晚上终于回家,带着浓浓的倦色操办母亲的后事,身旁跟了个沉默不语的少年,走哪跟哪。
她彻底成了孤儿。
丧礼几乎等于没办,李蓉一辈子很少和其他亲戚来往,加上后面精神不正常,死的时候也就留了个孤女送行,跪在灵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杨威站在门口看她,偶尔帮她倒水、按一按僵硬发青的膝盖。
三天以后,凄凉下葬,彻底结束了她懦弱阴暗,得不到亮光的一生。
任真跪在地上,把李蓉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起来。杨威插不上手,于是转身进了厨房,鼓捣半天,端出来一碗蛋炒饭,又倒了一杯温开水,蹲在旁边监督她。
她这几天给饭就吃,不给自己也根本想不起来吃饭这回事,于是杨威每天换着花样定时投喂,厨艺简直突飞猛进。
吃完以后,碗被直接丢进水槽里,杨威抱着胸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她,“明天收拾一下,出去住吧。”
任真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我住在这里。”
声音单薄却不容拒绝。
杨威偏头,自顾自帮她决定,“那我搬进来。”
任真沉默,再度摇头,“等我高考以后再说吧。”
一切都得等——等啊。
不过好的一面是,很快了。
杨威蹲下身子,突然猛地抓起她手中叠好的衣服,而后狠狠抛开。
是那件被他取笑过的少妇风,还是夏装。
任真心平气和地抬眼看他,接着手脚并用爬过去将衣服收捡起来,放在膝盖上,仔细地叠好。
杨威冷笑,直接把收衣服的箱子踢开,滚了一地的花花绿绿。
这几天以来,她一直都没有哭,甚至都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像是早早经历过生老病死,记忆未被消除,参悟透了无尽轮回。
“我没怪你,也没怪我自己。”任真终于认输不动了,她垂下眼睛,声音平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早就知道的。”
李蓉离不开男人,当年被任建华抛弃过一回直接发疯了,这个男人是专程来要她的命。
“我原本想,杀了那个男人,就当是意外身亡。谁都不知道真相,也许她最多只是伤心一阵子。”任真叹了口气,“不过我告诉你,我妈很聪明,她比我先知道这个男人图什么。”
却还是怀揣着那么一线希望飞蛾扑火。
希望破碎,飞蛾惨烈。
“她不能接受没有男人爱她,自杀是迟早的。我没有办法阻止,也没办法改变。”任真声音冷静,像是试图说服自己,“她不算是抛弃我,所以我不难过。”
说到底从头到尾,她从来没得到过李蓉的爱,那个女人太过自私,分不出一点多余的送给自己的女儿。
根本没有过接纳,抛弃也就无从谈起。
“是么?”杨威踢开挡在他们中间的一件衣服,盯着任真,仿佛是要辨别出她的真假。
任真机械一般地点头,“是啊。”
“很好。”杨威把任真从地上拖起来,动作几近粗暴,大力拽着她往外面走。任真手腕处瞬间被握出了一圈青紫颜色,跌跌撞撞地被强迫上楼,黑暗里摔了一跤将额头跌破,却得不到安慰与亲吻。
杨威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积攒了三天的阴郁在此刻全数爆发,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铁锈大门,踏着阶梯,登上天台。
天台上有许多横七八竖的晾衣杆,毫无生命力地躺在地上,边缘处的栏杆刚到人的腰部,偶有亮光,几近诡异。
杨威看不见,几乎是凭着感觉走到边缘处,下面是八层的致命高度,上面则是漫天繁星,诡谲无匹。
“你爸妈和亲生妹妹都早就死了。”杨威喘了一口粗气,抱紧了任真,“估计你这辈子也就这几人,来,现在告诉我,你难不难过。”
任真不答,搂紧了杨威的脖子,心头涌出了阵阵恐惧,因为寒冷,身体微微发着抖,却仍是固执摇头。
“是杨慎行杀了你妹妹,我知道你要报仇,没关系,他迟早会被抖出来枪毙,这你不用担心。”杨威冷笑,“然后呢?你来告诉我,他死了然后呢。
楼下偶尔有几辆车经过,说不定会逐个碾压过她脑浆碎裂的尸体。
任真嗓子里挤出一丝呜咽,想要离开这里,却反而被杨威桎梏得更紧,甚至上前一步,半个身子露在空中。
“你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说话的时候便会灌了一口的风,吹得嗓音粗粝,杨威轻轻冷笑,贴着任真的耳边,话语几近诱惑,“宝贝,今晚天气不错,要不要一起试试跳楼啊。反正你无欲无求,还能拉我陪葬。”
疯子。
全身心地爱上任真之后,只能被逼着变得比她还疯。
任真额头伤口渗出了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往下滴,进入到眼睛里,引起无比的刺痛。
她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了杨威颈窝,呜咽出声。
杨威逐渐冷静下来,大脑皮层过了电一样轻轻发麻,衣服被人抓在手心皱成一团,炽热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全心全意体会着她凉薄的温度。
“不要……”任真发着抖,茫然地停顿几秒钟,再度摇头,“求你……”
她瘦的仿佛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杨威漠然问她,“不要什么。”
“不要…跳。”任真说的磕磕绊绊,因为恐惧与寒冷,声音都变了个模样,“不要、不要生气。”
冰封在水晶里的心脏开始抽动,纵然这经历痛彻心扉。任真哭的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在他面前彻底否决掉自己,“我现在,好害怕啊……”
杨威抿唇,疯狂兴奋的神经终于回缓,收紧了怀抱,无声地听任真几近失态的哭泣。
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依稀可以辨认口型。
没事了,别怕。
第27章
任真脑门上给磕了个大口子, 血还未凝结成珠便被劲风吹散,像是被吹破的泡泡斑驳在脸上, 乍一看还挺惨的。
杨威发完疯之后清醒的倒是快, 立刻把任真轻轻抱了回来,一连后退两三步, 后知后觉的血管爆裂,之后转身沉默地下了楼。
任真已经逐渐止住了哭泣, 眼眶的四周都糊着血迹, 双目空洞茫然。
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梦醒来, 她一家三口和睦亲密, 届时再遇上杨威, 一步一步最终进入婚姻殿堂, 生老病死,全部都要体味一轮才舍得离开。
杨威一言不发,拿出医药箱, 笨手笨脚地给她包扎伤口,拿酒精棉轻轻擦过了血液凝结的皮肤,一遍又一遍。
“我没有妈妈了?”任真忽而皱了下眉头,仿佛不相信一样。
杨威动作一顿, 接着回答她:“嗯。”
任真闭上了眼睛。
这是真的。
*********
两天以后杨威起了个大早, 摸着黑去厨房准备早餐,而后掐着点把任真的被子一把掀开,确认人绝对被冻精神了。
牙膏挤在了牙刷上, 牙杯里是兑好的温水,今天要穿的衣服叠在她的旁边,连书包都整理好了就放在桌子上。
任真活像个十级残废。
穿衣刷牙洗脸吃早餐,这期间两人并没有一点交流,全都面色如常做着这些日常琐事。
任真吃完以后要去洗碗,被杨威伸脚堵住了路。
“今天去上学。”
这是两天以来,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是命令的语句,不容拒绝。
任真放下碗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大号创口贴,转身背着书包就走。
大门即将被顺手带上,杨威又说:“把钥匙带上。”
碗轻轻落在水槽里,‘叮——’
任真又推门进来,拿走了鞋柜上挂着的钥匙。
梧桐树枝上结着霜花,骨瘦嶙峋的。人被裹成粽子,街上满是浑圆胖子。
唯独任真,穿上杨威叠好的三层衣服,也还显得清清冷冷,背影都觉得有股孤寒的意思。
“喂——”周文涛拍了下皮球,脸色阴沉叫住她。
任真回头,极为寡淡地看了他一眼。
周文涛一路小跑着过来,还没说话,已经忍不住推了她一把,火气十足,“你他妈还来上学啊?”
学校盛传她和杨威私奔。
小道八卦消息罢了,偏偏烧得周文涛心头发慌。
钟淇义一直在不远地方不放心看着,没料到周文涛会直接动手,也赶紧一路小跑着过来,怒斥他:“你干嘛。”
他跑了几步就有些喘,热气蒸腾在眼镜片上又迅速退去,显得有点可笑。
“滚你妈的。”周文涛此刻看见任真就来气,指着她鼻子:“杨哥为你退学为你当逃兵,你他妈现在好端端没事来上学了?!”
他软磨硬泡周雁南得到的消息,对方半露不露的他自己又脑补了不少,得出一个结论:任真是个狐狸精,刻意接近杨威没好事。
我呸,好好的一个人就被毁了。
任真被钟淇义护在身后,敏锐地感知到他有些害怕却极力镇定的情绪,垂下了眼皮子。
“是杨威一直缠着她,你搞清楚状况。”钟淇义为她据理力争,“真真家里出了事,你们这时候怎么还不放过她?”
她母亲去世的消息很少人知道,不过钟淇义有心打听,小城镇里消息根本藏不住。
“滚!”周文涛不耐烦,上前一步恶狠狠瞪了钟淇义一眼,“鸡仔赶紧滚蛋,我是找这娘们算账,别他妈给我上来装英雄。”
钟淇义寸步不让,“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周文涛说不过就准备动手,横竖钟淇义不是他的对手,打了狠狠一拳却没砸到钟淇义身上,冷不丁被任真踹了一下腿弯,整个人立刻跪倒在地。
“我操.你妈!”他双眼发红,迅速爬起来,浑身被怒火充斥,钟淇义拉着任真想跑却拽不动这小姑娘,只好硬着头皮挡在她面前。
“你是不是想知道杨威在哪里。”任真眼看着他爬起来,脸色很淡,“我告诉你啊。”
周文涛气得脑子发抽,想也不想骂过去,“我想知道你妈!”
任真扯着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妈死了。”
寒风吹拂,今夜有雨。
钟淇义不安地看了看任真,被对方拍了一下手臂以示安慰,莫名地开始心安下来。
然而下一秒他便头皮发麻,只见得任真一副薄唇一张一合,“杨威就住在我家里。”
周文涛也愣了下,接着不屑地转过脑袋,讽刺道:“牛逼,你他妈把杨哥迷得要死要活,然后在学校里找个姘头开心?”
钟淇义忍不住斥他:“嘴巴放干净点。”
“她人就不干净!”周文涛吼,“他妈的几岁的时候被老男人玩得爽炸天了吧!”
这是他偷听的,当场只觉得这妹妹挺可怜的,此刻怒火攻心,不管不顾就要找出她的污点进行攻击。
是她的污点,她活该被骂。
任真笑了一下。
周文涛不说话了,钟淇义脊背上也悄悄升起一股寒意。
“我和杨威……”她慢慢开口说道,“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附近单杠上,一个利落的身影晃了晃小腿。
“虽然说了你也不懂。”任真继续说,“不过一个要走康庄大道,一个身陷阴沟,不可能的。”
周文涛握紧了拳头,他最容易气血上头,此刻居然也只剩下悲凉。
“行,好学生,瞧不起我们这些混混是吧?”他冲任真狰狞地笑笑,“他对你那么好,你……”
“犯贱。”任真掉头,语气平平,“钟淇义,上课了。”
钟淇义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定在原地的周文涛,最终转身追上了任真。
他一头雾水,却又隐隐约约觉得,不问为妙。
等高考完,等高考完,就可以表白了,然后考入同一所大学,光明正大的和这个说话都要脸红的姑娘在一起。
寒冬腊月,人的呼吸之间都带着白气,杨威坐在单杠上,眯着眼睛看天空,又看看任真的教室。
周文涛垂着头,像是打仗失败了一样,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杨威嗤笑,“傻逼。”
第一次见到任真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傻逼?
不过骂不出来脏话,送他一句莫名其妙,没料到就此贯穿了一生。
杨威翻了个身子,谁都没看,打车回家,正巧没有人,也许等晚上的时候,会热闹起来。
杨慎行发怒,跟家里人交代就当是杨威死了,这其中最开心的当属于陈美华,天天烧香拜佛祈祷杨威千万别回来,熬死了老的,她才有盼头。
偌大的别墅空无一人。
杨威慢慢走过反着光的木地板,最终定格在了二楼走廊下方,抬头朝上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是泥,他身陷阴沟。
这是原罪,洗刷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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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心从小就是校花,笑得甜甜的,回回考年级第一,嘴甜又乖巧,女孩男孩都爱她,学生时代最耀眼的新星。明明是双胞胎,任真在她的衬托下却显得黯淡无光。
在家里也是,李蓉不喜欢总是气质阴冷的任真,却偏爱她,她心里知道,但是不说。
学校了有人欺负姐姐她头一个找人欺负回去,家里妈妈骂姐姐她也想尽办法地护着。
晚上悄悄从自己床上下来跟姐姐挤在一个被窝里,她小声问:“姐姐姐姐,你怎么那么勇敢啊?”
任真困,摸了摸她的脑袋权当回答,然后她开心一整夜,抱着姐姐絮絮叨叨说话,也不管姐姐什么时候会睡着。
她记得姐姐小时候拿烟灰缸砸爸爸的脑袋再被打个半死,也记得姐姐毫不犹豫爬下五楼,然后带着警察回来敲门,把爸爸吓得好几个月不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