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祈祷君
时间:2019-08-04 09:22:39

也有胆大的上来搭话,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助的,都被敷衍走了。
“这里治安怎么样?”
杜若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
“这个村子里住着的大多都是亲戚,都知根知底,外面人来了容不下身,但也因为这个,没出过什么事,偶尔有些小偷小摸自己内部就解决了。”
李老师指了指不远处:“村子那个尖顶房子是村委会,驻着一个村警,今年有五十多岁了,也快退休了。你们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去那个尖顶房子请人帮忙解决。”
“当地百姓还算热情,就是因为条件很差比较艰苦,还有就是重男轻女很严重。”
李老师看了眼杜若几人,叹气:“我刚来这里时,不到四十个学生,还包括周围山上的,只有五个女孩。我和方老师一家一家跑,才发现他们让男孩子读书,女孩子在家种田喂猪做饭砍柴,纯粹当成劳动力用……”
“我们来的时候,支教组织要求我们要帮助宣传国家的九年义务教育政策,我和这些老乡沟通十分困难,无论我们怎么说,怎么告诉他们义务教育是强制性的,而且是免费的,除了一些家里条件还过得去的和还算开明的,绝大部分都不让家里女孩子来上学。”
这话题很沉重,但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即使在城市里也很常见,更别说农村了。
苏丽好奇地追问:“那你和方老师后来是怎么说通他们的呢?”
“说通?”
李老师嗤笑着,“没有,我们没有说通过……”
“后来国家对山村学校进行补贴,每个读书的孩子每天有四块钱的餐费,可以在学校里吃上一顿餐,许多人家里就把年纪小还不能干活的女孩子送来读书了。”
他慢悠悠往前走,仰首望天,自问自答。
“少一张嘴吃饭,偶尔还能往家带两个馒头,多划算啊,是吧?”
之前李老师给他们的感觉是木讷而淳朴的,可这一刻,一种激烈的东西破土而出,他也露出了属于年轻人的锐气。
也许这位李老师,只有表面上是木讷的,其实内心也燃烧着火焰。
说话间,已经到了那家叫做“军军超市”的小店。
在这座村子里,这家规模不大的杂货铺已经算是最大的店铺里了,之前来接他们的三轮电瓶车也是店主借的。
店主见到李老师带人来很热情,用当地的土话向李老师说了些什么,这里的方言短促有力还带着一股喷气的声音,仿佛要鼻子和嘴巴一起用力才能说清楚一样,听起来很是吃力。
杜若努力去听,对方大约说的是“就猜到支教老师要来光顾生意”之类的话。
“你们要的东西,这里要有卖的,就有;要是没有,在红星村其他地方也买不到。”李老师让他们留在这里慢慢挑。
“你们先选着,回头我来结账,我去前面木匠家里找他再打张床。”
说完,他掀起帘子出去了。
这间军军超市特别昏暗,也许是为了省电,老板根本没开灯,整个屋子里黑乎乎的,看着不像超市,像是地下党接头的据点,东西也放的乱七八糟的,完全不知道东西该怎么找。
杜若有点洁癖,伸手一摸货架,一手都是灰,所有的包装袋上也都是灰扑扑的,不擦开根本都看不见字,大概这里的老板也从来不擦货架。
江昭辉直接就问:“有矿泉水没有?先来一箱矿泉水!”
“矿泉水?”
老板愣了下,然后连连点头:“有有有!”
他絮絮叨叨着这里没人买这个,然后从后面搬出来一提蓝色的矿泉水,江昭辉一问两块五一瓶,二十四瓶一提,都没还价,自己掏腰包拿了一提放到了门口。
他们都知道采买东西的钱都是外界捐助需要做账的,也不愿意让李老师将这些经费破费太多,所以买的个人用的东西都是自己掏的钱,只有一些公用的东西才放在柜台上,等着李老师来结账。
等李老师回来后,发现大部分东西他们都自己付钱了,只有水瓶、热水壶、电热锅这样可以长期用的东西在等着他付账,眼睛里生出些暖意。
大概是因为双方这样的体贴,在回去的路上,李老师话也多了起来,开始絮絮叨叨说着这里的一些糟心事。
原来江昭辉上厕所没有纸也没有水不是偶然,这里原本也不是这样。
新校舍投入使用后,李老师原本是把纸放在厕所里随学生们取用的,可后来也不知是谁开了头,带头将卷纸揣回了家,卫生纸耗费的速度快了,李老师和方老师找学生们谈论了几次后都没用,连张校长都把学校的纸拿回家去,后来李老师一气之下就不再往厕所里放纸了。
后来学生们要上厕所,就来李老师这里领几张纸,张校长家则是自己带纸,水也是谁用谁来提,双方就这么杠上了。
像这样的摩擦还有很多,李老师和方老师一共接受了不到两万块的社会捐助,这些钱还有不少在新校舍投入使用时候置办了办公用品和杂物。
除此之外,每次出去采买东西的运费、路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在这个乡下地方,一个家庭每年的收入很多都没有五千块,两万块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笔巨款,可其实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李老师精打细算希望能用在刀刃上,张校长觉得这些钱是白来的应该给学校里添置东西才算符合捐献者的初衷,这矛盾就一天天激化。
“那我们来的时候,他们说你贪污捐款,捐来的好衣服自己留着,破衣服就给别人是怎么回事?”
苏丽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我贪污?”
听到苏丽的话,李老师脸色铁青。
“他们说我贪污那些破东西?”
杜若见苏丽就直接这么问了,不忍直视地捂上脸,另一边的秦朗也和她是一样的表情。
她有种预感,这句话要搞出大事情。
果不其然,在路上李老师还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脸色不太好,可把他们都送回学校,放下东西以后,李老师就彻底爆发了。
他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歇斯底里的喊着张校长儿子张有田的名字。
“张有田,你给我滚出来!”
他举着一个本子大叫着。
“给我出来对账做交接!少一个子儿我今天撞死在你们这里!还有那些送不出去的衣服,你们要看得上就拿走,你要能穿我是你儿子!”
他在操场上连续叫了四五分钟,别说张有田,就连后面土窑里的张校长和王大婶都惊动了。张有田在学校里看管米粮之类的屋子,睡在食堂做保安,迷迷瞪瞪地跑出来,听着李老师在那大喊,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手足无措。
有些人在别人背后能肆无忌惮的议论,义愤填膺到似乎随时能主持公道,可一旦将那层虚假的友好撕掉,就会缩手缩脚不知所措。
张有田无疑就是后面这种。
李老师见张有田出来了,拉扯着他就往杂物间走,又对着一边不知道是该拉架呢还是安抚呢的老师们说:
“正好,你们都在,做个见证,咱们今天就把这交接做了!”
 
 
第10章 爱心VS垃圾
李老师不是个激烈的性子,但也有年轻人的血气。
他和方老师不一样,性子老实的他听不懂一些“含沙射影”,就没有方老师那样经常生气。从小就被教导“善始善终”,李老师也习惯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当方老师说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指责要走时,李老师却留了下来。
原本应该两个人一起保管的东西到了他一个人手里,那些怀疑就更多了起来。
他本就想着等新老师到了,就把这些东西交接给新的老师,顺便提点他们一些事情,没想到新老师到的第一天,这些人就在背后这么戳他脊梁骨?!
“怎么办,我是不是惹祸了?”
苏丽忐忑不安地扯了下身边的秦朗。
“我是不是该说那些话?”
苏丽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生气成那样。
她毫不怀疑,如果那些钱真出了问题,李老师会撞死在这里。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像撞不死自己也要撞死别人一样。
“你下次说话之前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杜若并不是个喜欢教训别人的人,可现在也觉得很头疼,“我们才来两天,就‘挑拨’了支教老师和张校长之间的关系,李老师马上就要走了,我们以后还要在这里待一两个学期,以后怎么办?”
见杜若说的这么严重,苏丽脸色一白,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
“其实也没这么严重。”
秦朗拍了拍苏丽的手臂,“这种事情迟早是要撕开的,他们之前能怀疑李老师,以后就能怀疑我们,说开了以后我们也没那么难做。”
谁愿意为那几个针头线脑的被人在背后说贪污?
黛文婷和江昭辉依旧和往时一样,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到哪里都是同进同退,和其他人既客气又疏远,像是两个来偏院山区体验山区的游客,眼里只有看热闹的好奇。
另一边,李老师扯着张有田到了操场空地旁一处破瓦房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上面那把大锁,一掌推开瓦房的大门,指着里面说:
“这就是你们说的,我预留的‘好衣服’!你要你拿走!”
杜若和秦朗他们怕出事,跟在后面,那门一打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和臭味儿就迎面扑来,熏得他们捂着鼻子退了两步。
现在还是八月底,气温还很热,这瓦房建在操场旁边受到暴晒,里面熏热的可怕,但李老师好像毫无所觉一样站在门里,一件件往外丢着那些衣物。
“我和老方为了这些破烂玩意儿,来回跑了几十趟,三九天、三伏天都在这屋子里蹲了着,你蹲一个月给我看看!”
随着他的动作,各种上了霉和没清洗过的脏衣服被丢了出来,有些衣服根本不是小孩子能穿的,看着倒像是酒吧女的暴露衣裙。
“你以为外面捐来的衣服都是能穿的,都是给孩子们过冬的衣服?屁!他们把我们这当垃圾厂,当废品站,当处理过剩的爱心的地方。”
在这里当支教老师这么长时间,他也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小伙子被磋磨成了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这么多衣服都没清洗就送过来,到了我们这里的时候都臭了、霉了、烂了!你们这里这么干旱少雨,又没有洗衣机,哪里有水清洗这么多脏衣服?”
他将牙咬得嘎吱嘎吱响,“要不是怕丢出去又被老乡捡回去,给孩子们穿了生病,我愿意锁在这里?”
好衣服早就已经分给孩子们了,留下来的都是没办法处理的破衣服,可是没有人相信。
“我们是看山上那些山民的孩子们可怜,冬天都没有衣服穿,才发了照片出去求募捐。结果呢?你们村里哪里穷到吃不下饭了?看到别的孩子有衣服穿就也来闹,闹完了,我们分了,又嫌弃我们给山上的孩子衣服厚,给你们村里的衣服薄!”
李老师话是对张有田说的,眼睛却看着秦朗他们。
“周围山上的孩子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来上学,山上的房子连个挡风的玻璃都没有,你们怎么能埋怨我们给山上的孩子衣服厚?”
“你们在我们面前指桑骂槐,说我们给喜欢的孩子分的都是好东西,给不喜欢的孩子分的都是破烂货,你以为我听不懂?我只是不想跟你们计较!如果都气跑了,这些孩子怎么挨过冬天?我怎么能相信我们离开后,你们不会一哄而起把这些冬衣全拿回家去?”
“这都是误会!”
张校长连忙上来劝架,拉走了自己的儿子。
“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好!”
“这不是误会,这就是人性。”
李老师走出屋外,恶臭的气味并不能让他皱眉,因为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早就已经嗅到了比这些恶臭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看着杜若等人,这个已经被西北日晒风吹到黝黑的汉子一脸隐忍的表情:
“我本来不想说这个话,但你们要记着我的教训,支教就支教,不要再发动任何募捐,也不要再接受什么捐款,更别对外呼吁怎么改变这里,否则……”
李老师哽咽着说:
“……你们就会跟我一样,后悔来这里。”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说出了自己的后悔。
随着这句话,李老师也像是彻底被击垮了一般,从身上摘下那个从不离身的挎包,像是泄愤般狠狠砸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
张有田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懵了,抬起头就看父亲。
“逼/咧!”
张校长甩手就给儿子一个巴掌,用他们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大骂着儿子:“你包什咧!嘎达马西一胡摊,都是你恁的!”
张有田被这么多人看着打了一巴掌,有些抹不开面子,跺了下脚站起身就要去追李老师,人高马大的江昭辉皱着眉往前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秦朗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捡起李老师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小本子,打开来翻了一下,见是他记着的账目。
再看包里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票据,有些是路费的票据,有些是运输费的票据,还有些是在小卖部买东西给开的收据,也有打着收条只按着指引的纸条。
比如李老师找木匠打床的那张,就明明白白的写着哪一天哪一日请谁做床一张,花费多少钱,用于教室宿舍,经办人李耀辉。
下面是木匠的指印和姓名。
这个村里不少人都不识字,李老师的包里还有随身带着的印泥,就是为为了这种情况做准备的。
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李老师已经做到了最好。
“你要去哪儿?”
秦朗因白胖而异常和气的脸上终于生出了严肃的表情。
“李老师和我们做了交接,现在这些钱和账目我们来保管。”
他拿着那本账本,在张校长和张有田面前摇了摇。
“来,我们来对账。”
***
从立场上来说,新来的支教老师和之前的支教老师是在同一个阵营的。
他们都是外来者,是要来帮助当地的孩子们读书的。
他们是老师,不是行政管理人员,也不是扶贫办的官员,除了教学以外的事情,理论上就不该他们管。
也许是之前的红星小学太苦,红星小学的学生们太苦,再加上支教的环境太艰难,让李老师和方老师产生了要让这里变好一点的想法,并为此付出了很多积极的行动,可结果并不是如他们所想,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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