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羡虽是当得上文武双全,但毕竟年少,旁人得中进士,一般都是从基层的小官做起,一点点摸爬滚打耳濡目染,熬上个十几二十年,这官场上的事自然也就懂了,而钟羡却是直接被捧上了知州之位,纵然再勤勉好学,这短短两个月也不能让他对知州的日常公务全部了解,故而在听这些属官汇报工作时,难免听得头昏脑涨。
中途他曾尿遁至二堂后面稍事休息,长安见状,笑道:“来日方才,何必急于一时呢?”
钟羡苦笑:“来日有来日之事,今日就当熟悉一下府内的僚属了。”
休息过后,他又回到二堂中,没一会儿,衙役忽来报:“大人,世子殿下来了。”
钟羡听报,眉头微微一皱,这藩王请封世子也是要得到陛下批准的,自那次在盛京巷道中遇见那名自称是前兖州知州孔锡的外室女的女子后,他对赵王府一直颇为关注,并不曾听说赵王向皇帝请封哪个儿子为世子。
那么这个赵王世子,想必是他们自封的了。
念至此,钟羡便淡淡道:“请他进来。”
衙役闻言一愣。
贼曹掾史笑道:“要不下官代大人去迎一迎世子殿下?”
时曹掾史也站起道:“下官亦可同去。”
钟羡不动如山,只道:“你们想去,便去好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几位掾史居然都去前面迎人去了。
钟羡看向一旁的长安,长安笑道:“看来这位世子殿下在建宁积威颇重啊。”
这位积威颇重的世子殿下不知道,他在盛京的弟弟刘光初已经把他的情况跟长安说了个底儿掉,那次刘光初醉酒更是将他乱吃春药夜御十女都发泄不出来憋得半死不活,最后不得不半夜召府医来治的事当成笑话讲给她听了。可以这么说,长安和这位刘光裕世子虽未谋面,但他在长安心中已是毫无形象可言。
只不过,虽则此人贪财好色行事荒诞,长安却也不敢等闲视之,因为在刘光初的描述中,他大哥就两个爱好,玩女人和杀男人,并且武力值很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可能是比赵王刘璋更难对付之人,因为出了事有自家老爹顶着,他处事自然更加横冲直撞毫无顾忌。
过了片刻,一位身着深蓝色锦袍,身材高大眉目飞扬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二堂前,钟羡站起身来,待男子进了门,便拱手问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嗨呀,钟羡,家父和令尊曾在一个战场上打过仗,那是同袍兄弟,他俩既然是兄弟,咱俩自然也是兄弟。来,叫声刘哥,将来哥罩着你。”那刘光裕自来熟得很,进来便搭着钟羡的肩大喇喇地让人叫哥。
钟羡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伸手将刘光裕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开,风度宛然道:“本官与阁下素未谋面,这兄弟情义是万万当不起的。既然阁下不愿自报姓名,那本官就权且称呼阁下为刘公子吧。”
“哟,你这话,是看不起我还是害羞啊,啊?哎,小姑娘,你说说,你家大人这是看不起我刘光裕,还是害羞不肯叫哥啊?”刘光裕见长安低着头站在一旁,一眼看去脸颊和脖颈白皙粉嫩,伸手便欲去抬她的下巴。
纵然心中早有准备,长安也没料到这刘光裕竟然如此粗俗不要脸面,好在她反应快,及时地屈膝行了一礼,躲开禄山之爪的同时俏声道:“刘公子好,奴婢去给您上茶。”说着便溜了。
一向秉承君子作风的钟羡更是没料到世上居然会有人如此无耻,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出手调戏别人的侍女,是以就没来得及阻止刘光裕的轻浮行径。虽然长安没让刘光裕占着便宜,他心中到底还是怫然不悦,当下脸色便放了下来。
刘光裕对女人、尤其是年轻有姿色的女人向来很有容人之量,见长安溜了也不生气,只对沉着脸的钟羡道:“刘公子刘公子,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好,刘公子就刘公子,没关系,你们初来乍到,作为东道主,我不与你们计较。我爹知道你来,甚是欢喜,让我过来通知你晚上去王府,他要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钟羡道:“钟羡作为晚辈,初来宝地,自当上门去拜访赵王爷。”
刘光裕注意到钟羡方才跟他说话时自称“本官”,说到要去王府拜访却又自称“钟羡”,看来他将自己的两重身份分得甚是清楚。念至此,他双眸微微一眯,从随行的侍从手里接过一只小小的锦盒,递给钟羡道:“初次见面,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知州大人莫要嫌弃。”
钟羡不接,只道:“无功不受禄,刘公子这番心意本官心领了,礼物还是请你收回去吧。”
“那怎么能行?这份礼物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别说我收回去没用,送给别人也没用,只对你有用。”刘光裕笑眯眯别有深意道,“打开看看吧。”
钟羡见他话说得蹊跷,便从他手里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对血淋淋的人眼珠,瞧上面血渍未干,想必是刚挖出来不久。
“刘公子此举何意?”钟羡冷声道。
刘光裕笑道:“诶?知州大人记性怎的如此不好?昨天你进城不久,不是有人往你头上射了个肉丸子么?区区贱民,竟敢对知州大人无礼,这般有眼无珠,这眼珠不挖奈何?”
钟羡心中一揪,追问:“这是那孩童的眼珠?”
“原来是个孩子么?嗨,管他大人小孩,还不是一样挖。小孩的还尤其好挖一些,毕竟孩子没什么力气挣扎,挖起来不费力。”刘光裕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以钟羡的为人,哪能忍如此残忍之事?更何况行此残忍之举的人还打着为他报仇的名义。再联想起自己眼下是兖州知州,也就是兖州百姓的父母官,有人如此戕害百姓,他岂能坐视不理?
刘光裕看着钟羡紧抿的唇角,死盯着他的目光,以及因气愤而微微发抖的握着锦盒的那只手,唇角勾起一丝残酷而嘲讽的微笑。
钟羡被他这抹笑容彻底激怒,想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大喝:“来人!”
堂外衙役进门,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将……”钟羡刚想说‘将刘光裕押起来’,长安却在此时端着茶过来,托盘一斜,一盏茶正好摔碎在钟羡脚边,溅了他一靴子的水和茶叶。
“哎呀,奴婢该死,大人快过来,奴婢帮您将靴子清理干净。”她一边连连赔罪一边连拖带拽地将钟羡扯出了二堂。
第327章 最贵擦鞋匠
钟羡被长安从后门扯出二堂后,心中犹自郁愤难平,蹙着眉挣开长安的手问:“你做什么?”
长安不答反问:“你想做什么?”她用手指点点他握在手中的锦盒,压低了声音道:“仅凭他送了你一对人眼珠子,你想抓他下狱?没错,这人眼珠子是他送你的,可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他亲手挖的?送人眼珠子也犯法?”
钟羡一怔,细想想,虽然刘光裕方才话语中处处透露着这眼珠子就是他派人挖的意思,但他确实没有亲口承认这一点。
“便不是他亲手挖的,也定然是他指使的!那个孩童一时调皮之举,竟叫他毁了一生!”钟羡的激愤中夹杂了一丝无力回天的痛苦。
长安冷静得近乎冷漠,只道:“即便是他指使的,那又怎样?你有证据吗?你现在抓他下狱容易,到时候没证据判他,你准备怎么收场?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到时候他要你公然道歉,别说你的官威和官声都将一落千丈,便是你本人在当地人心中的形象也将大打折扣。一个行事鲁莽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你还指望有谁能协助你去推行军田制么?还是说,你觉得仅凭你一人之力,便能完成这一制度的改革?”
钟羡默了一瞬,道:“这件事,如果我置之不理听之任之,难道我在兖州百姓心中的形象便能好么?”
“没人让你置之不理听之任之啊,你可以派人去查这眼珠子到底是谁的,是怎么被挖出来的,到时候抓了人犯过来,你按律审判就是。只不过,依我的经验来看,这眼珠子若真是那孩童的,那么将它挖出来的人多半是他的父母。”长安道。
钟羡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安。
长安微微一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进退两难呐。如果你置之不理,那是你这个父母官不作为,如果你抓人审判,那么那个家庭就会因为你而变得更为不幸。是以一个家庭的破裂来换取你公平正直的名声,还是以向强权低头不作为的姿态来换得那个家庭的不幸到此为止,你在此事中如何选择,能让对手判断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安说完,看着钟羡愣怔中隐隐泛上纠结的目光,心中不由微微一软,却仍然道:“你看,感情和原则,再次冲突了。”
“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他道。
“是,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但你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所以,你可以用缓兵之计先按下此事,过后派人悄悄打听,若是事实,你再做决断不迟。”长安说完,动作很快地蹲下身给他擦鞋。
这时钟羡背后传来了刘光裕的声音:“什么鞋这么难擦,便是换一双时间也足够了。”
钟羡回过身,低眸看了看手中的锦盒,终是将锦盒递还给刘光裕,道:“这礼物本官不需要,劳烦刘公子带回去吧。”
刘光裕双臂环胸,道:“方才知州大人不是还想抓我的么,这可是物证,可以随随便便还给我?”
钟羡绷着脸道:“本官何尝想抓你了,送人眼珠子又不犯法。”
“哦,送眼珠子不犯法,那挖眼珠子犯不犯法呢?”刘光裕笑得得意。
钟羡看着他,冷冰冰道:“刘公子对刑罚如此感兴趣,不如来做本官的刑名师爷如何?”
刘光裕大笑,道:“刑名师爷,可以啊,只怕知州大人你付不起这月俸。”
“刘公子藩王之子权倾一方,为治下百姓做点事还要在意月俸多少,未免有失身份。”钟羡虽是君子,一本正经地跟人斗嘴,倒也不见得一定会落于下风。
刘光裕无言以对,想起方才钟羡在堂中那架势分明是要唤人进来将他拿下的,谁知被那丫头扯出来一会儿,竟然改变了主意,那丫头定有古怪。
念至此,他便道:“知州大人这鞋擦得甚是干净,正好我的鞋也脏了,丫头,过来给我擦一擦。”
钟羡眉头一蹙,刚要说话,长安抢在他前头道:“刘公子要奴婢擦鞋,一只一千两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钟羡:“……”
刘光裕挑眉,道:“你这丫头倒会漫天要价,擦一只鞋一千两,你那擦鞋的手是金子做的不成?”
长安微颔着首恭敬道:“刘公子切莫误会,奴婢的手不值钱,是您的鞋值钱。同样是毛和角,这鸡毛牛角能跟凤毛麟角比么?一文钱擦一只鞋,市井小民都擦得起,又如何配得上您金贵的身份呢?”
“有点意思,这当主人的说话一派官腔,丫头倒是口齿伶俐得很。你这丫头该不是专门来帮钟知州转圜的吧?”刘光裕问。
长安保持着微颔着首的姿势恭敬道:“刘公子若想与奴婢闲聊,奴婢说一个字十两银子,一百个字起卖,不满一百字也算一百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刘光裕:“……”
长安:“刘公子是想擦鞋还是闲聊?”
刘光裕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丫头给逼上了绝境,因为此时他无论是继续留下来废话还是转身离开都很丢面子。
不过看钟羡面色那般难看,显然不愿意让这丫鬟给他擦鞋,花个两千两银子下下他的面子也好。
“擦鞋。”他抬起一只脚往一旁的花坛上一搁。
长安迈着小碎步走到他面前,手一伸:“小本买卖,概不赊欠,请刘公子先付银子。”
刘光裕身为赵王世子,在兖州跋扈惯了,身上哪需要带钱,到哪儿都有人请他,是以自然不可能随身携带两千两银票,见长安讨要,当即道:“你这丫头,你还怕我赖你的银子不成?”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公子若定要赊欠,需得把腰间那块玉佩留下做抵押。”长安指了指他腰间那块镶了黄金团蟒的羊脂玉佩道。
刘光裕低头一瞧,道:“你这丫头倒有些见识,你知道这块玉佩值多少钱?”
长安摇头道:“奴婢没见识,也不知这块玉佩价值几何。只不过,它既然是您刘公子的佩玉,这建宁城里总有人认识。即便这块玉佩一文不值,只要奴婢拿着它去城中最热闹之处吆喝一声刘公子欠奴婢两千两不还,以此做抵押之事,想必有的是人愿意帮您清这笔账。”
刘光裕闻言,看向长安的目光愈发深远起来,口中道:“有点意思。”他解下玉佩扔给长安,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的名字都是主人兴之所至随便起的,今日可能叫春花,明天就可能叫秋月。刘公子只需记得奴婢是钟大人的奴婢便是了。”长安将玉佩往自己怀里一揣,抖了下给钟羡擦过鞋的帕子,上去将刘光裕的两只鞋都草草地擦拭一遍。
看着她那潦草应付的态度,刘光裕忽然觉得自己为此付出两千两银子简直就是个二傻子。
不过这丫鬟有趣,女人美的丑的温柔的泼辣的都容易得,这让人觉着有趣的女子可不容易遇见。她以为他的银子好挣,殊不知能让他吃亏的人还没出生呢。
他瞄一眼长安头上奇怪的发髻,心道:且等着瞧吧!
傍晚,钟羡结束了一天的公务,气冲冲地来后院找长安。
有道是半大小子饿死老子,长安虽不是半大小子,却是个食量正大的半大姑娘,钟羡找了半天才在小厨房找到正在啃鸡腿的她。
“你跟我来。”他转身往后花园的方向行去。
长安将鸡腿骨往身后一甩,吮着手指跟在他后头。
两人来到后花园,钟羡见四下无人,转身面对长安,道:“你就那么缺银子?”
“怎么了?你是不满意我给刘光裕擦鞋,还是不满意我挣他的银子啊?如果是擦鞋,我现在只是个丫鬟,虽然不是他的丫鬟,但以他无赖的性格,你若拦着不让我给他擦,还不知他会闹出什么花样来,难不成你想博个‘钟知州为护丫鬟勇斗刘世子’的名声?如果是不满意我挣他银子,我既然付出了劳动,就理应得到报酬,有什么不应该吗?”长安一副痞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