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江南梅萼
时间:2019-08-17 08:14:33

  丰乐楼离太尉府并不远,转瞬即到。
  钟羡已经彻底没有意识了,太尉府门前的侍卫将他背回去的。长安累了一天,又喝多了酒,虽是没醉,但也疲乏得狠了,回到自己的新宅中草草洗漱一番便上了床。
  半梦半醒之间好似纪晴桐过来喂她喝什么醒酒汤,她眼皮子都睁不开,也就由着她伺候了。
  太尉府,钟夫人得到钟羡醉酒回府的消息,领着丫鬟带着醒酒汤匆匆赶到秋暝居,竹喧刚和两名小厮给钟羡把外衣鞋袜脱了搬到床上,正绞帕子给他擦脸。
  钟夫人见钟羡闭着眼在枕上不安地辗转,似是难受的模样,遂从竹喧手里接过帕子,坐在榻沿亲自一边给他擦额上的薄汗一边埋怨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喝成这样了?那姚家小子也是越来越没个分寸了。”
  竹喧站在一旁不敢接话,心里明镜一般,上一次少爷喝醉还是因为先太子亡故,那么此番喝醉,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钟夫人心中所担忧的,也正是竹喧此刻脑中盘算的这个问题。
  给钟羡仔仔细细地擦过了脸,她自一旁丫鬟手里接过醒酒汤,正用汤匙舀着吹凉,冷不防床上钟羡辗转着辗转着,忽然梦呓一声:“长安……”
  钟夫人惊得手一抖,一碗醒酒汤全数翻在了脚踏上。瓷碗从脚踏上弹到地砖上,碎成了几瓣。
  钟羡受了这声音刺激,手在被子上虚虚一抓,又叫:“长安!”不能向人坦白,压抑得近乎发了苦的感情,终于在这难得的醉梦里找到了一丝小小的出口。
  钟夫人从惊愣中回过神来,赶紧将屋里的小厮丫鬟全都遣出去。
  竹喧跟着众人告退时,却又听钟夫人道:“竹喧留下。”
  下人们都出去后,钟夫人来到外间,在桌边坐下,木着表情问:“那太监长安,在兖州时曾假扮女子冒充少爷的丫鬟,是么?”
  “是。”竹喧道。
  “他扮女子,扮得像么?”钟夫人声音有些发苦。
  竹喧实话实说:“很像,不知他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假女子,就连当时赵王府的世子刘光初都被瞒过去了,几次找少爷要讨了他去做妾。”
  钟夫人偏过脸,眉目沉郁一脸苦色,道:“作孽!”
  竹喧低声道:“夫人,您也不必太过忧虑了,以奴才看,少爷对他,未必就是那个心思。这太监在兖州益州数度不顾一己安危帮少爷转圜助少爷脱险,回程时更是替少爷挡过箭,可能少爷觉着欠他良多,却又没什么机会报答,所以才将他放在心上多了些。”竹喧不是那好歹不分的人,兖州之行,他自然看得出长安对钟羡的关照和保护,平日里不待见她,不过是出于和钟夫人一样的担忧罢了。如今此事放到了台面上,他担心夫人为着少爷要对付长安,届时少爷夹在中间两头难做,所以又忍不住为那长安说起好话来。
  钟夫人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沉默一阵站起身道:“叮嘱外头那些人,今夜之事,不得有一个字泄露出去,更不许在少爷面前提及一字半句,如有违者,势必严惩。”
  竹喧应了。
  钟夫人站在外间遥遥地向内室张望一眼,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次日一早,长安梳洗完揽镜自照,发现额上的伤处发了紫,十分有碍观瞻,于是去隔壁找纪晴桐。
  时辰尚早,纪晴桐却不在房里,长安问丫鬟,说是在厨下准备早点呢,长安令丫鬟去将她叫回来。
  “桐儿,胭脂水粉贡献一下,你瞧我这额头,没法见人了。”长安站在她房前,嬉皮笑脸道。
  纪晴桐被她那声“桐儿”给叫红了脸,螓首低垂道:“我没有胭脂水粉。”
  长安:“……没有?那你平时擦什么?”
  “就……擦点香膏。”
  “香膏?有增白的作用吗?”长安凑近她白皙粉嫩的脸仔细瞧。
  纪晴桐大羞,侧过身道:“你自己去试试吧。”
  长安遂跟着她来到内室她的妆台前。
  见妆台上不过寥寥几样东西,连首饰都放不满半抽屉,长安回身看她,道:“不是一早就让你给自己添置首饰的么?怎么手里攥着银子不舍得用呢?”
  纪晴桐抿了抿饱满的唇,低声道:“我思量着反正也不见什么人,没必要把银子浪费在这些东西上面。”自相识以来,一直是他们姐弟在承长安的情,却未曾报答过他什么,又怎么好意思因他有这番好意,就心安理得地去花他的银子呢?纪晴桐心里是这样想的。
  “啧,不见人就不用打扮漂亮?虽有‘女为悦己者容’一说,但我对这句话向来是不认同的,女固然可以为悦己者容,但更应该为悦己而容啊。你看我一个太监都如此注意仪表,何况是你们女子呢?这不是借口,我看你就是不舍得花银子而已。这两天事情有些多抽不出空来,等过两天吧,我派人来带你出去采买东西。”长安道。
  “真的不用……”
  “你这是嫌我来钱不干净要跟我划清界限?”纪晴桐还欲再推,长安眯眼道。
  纪晴桐愣了一下,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无需多言了。”长安拿起她桌上的香膏,打开白瓷的盖子用指尖挑了一点往额上伤处抹抹,见无济于事,遂作罢。
  两人一同出门,恰薛红药来找纪晴桐,见长安与纪晴桐一同从内室出来,惊诧得睁圆了眼睛。
  纪晴桐看她表情便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此等事当着长安的面她又张不开口解释,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长安看到薛红药额头上的青紫瘀伤便想起自己额上也有这么一块,且都是拜她所赐,那心火噌的一下便上来了,瞪眼道:“看到爷也不知道行个礼?没规矩!”
  薛红药这性子就跟个炸药一般,一点就爆,当即呛声道:“我又不是你丫鬟,凭什么给你行礼?”
  “你住在爷这院子里,吃爷的用爷的,不是爷的丫鬟,难不成是爷的相好?”长安走近她,语调暧昧地出言调戏之。
  薛红药这暴脾气果然上当,抬手就想扇长安一巴掌,口中骂道:“无耻!”
  长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面色一冷,斥道:“放肆!看来不给你几分颜色瞧瞧,你不知道爷的厉害。来人!”
  外头闻声过来几名丫鬟和小厮。
  长安将薛红药往他们那儿一推,道:“去搬张椅子过来,将她绑上去。”
  薛红药也不挣扎,只轻蔑地瞥着长安道:“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出来,我薛红药若服一声软,别说向你行礼,管你叫爹都成!”
  长安不理她,待丫鬟小厮们七手八脚地把她绑在了太师椅上,方招手让那几个丫鬟过来,问:“咯吱人会么?”
  经钟府正统培训出来的丫鬟们一脸懵:“啊?”
  “就是挠痒痒啊,咯吱咯吱。”长安作势在离自己最近的丫鬟腰间虚虚地做了个示范。
  那丫鬟羞得一扭,道:“会。”
  “去吧,好好咯吱这位薛姑娘,把她咯吱快活了,爷重重有赏。”长安瞥着太师椅上面色微变的薛红药似笑非笑道。
 
 
第451章 爱妾
  院里摆了张桌子,长安一边吃面一边看着丫鬟咯吱薛红药。
  薛红药一开始还边笑边叫骂呢,等到长安一碗面吃下去,她除了笑就剩喘气的份儿了。
  虽说这不算什么刑罚,但纪晴桐在一旁看着还是觉着有些尴尬。见薛红药笑得满面通红,额上汗都出来了,她转过脸低声对长安道:“安哥哥,这都过了卯正了,你不用去理政院点卯么?”
  “早些晚些都无所谓,能管我的人不会来查我的岗。”长安下颌一抬,示意丫鬟们住手,问笑得几乎要抽过去的薛红药“服不服输?”
  薛红药艰难地喘匀了气,含着泪花的美目一瞪,骂道:“呸!狗阉人!就会使这些歪门邪道,有本事你真刀真枪地来?”
  纪晴桐:“……”看起来这位薛姑娘用不着她多此一举地为她求情。
  长安摸下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是嫌爷没有真刀真枪?哼,别说爷没有,纵使有,也不能便宜了你这小泼妇!”
  薛红药听他居然这般曲解自己的意思,一时又羞又气,正待破口大骂,长安却又示意丫鬟继续咯吱,她顿时便除了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纪晴桐不能为薛红药求情,但留在这里旁观又觉着别扭,正待找个借口离开,目光无意间瞥过西厢房那边,她伸手扯了扯长安的袖子。
  “什么事?”长安向她这边倾过身来。
  “薛大爷在往这边看呢。”当着爹的面这般折磨人家女儿,纪晴桐觉着十分心虚。
  长安闻言,目光往西厢房那边扫了一眼,道:“无碍,他若觉着不妥,早就过来替自己女儿求情了,既然他冷眼旁观,可见他也觉着自己女儿欠收拾,少不得要杂家辛苦一些,替他好好管教一下女儿。”
  纪晴桐:“……”
  长安又看了片刻,渐觉无趣,便起身对纪晴桐道:“我走了,今日若有京兆府的人上门,记得差人去理政院叫我,我不回来,不准他们踏入院门半步。”
  纪晴桐应了,长安看薛红药一眼,又道:“让丫鬟继续咯吱她,不求饶不许放下来。”
  “哦。”纪晴桐低低地答应一声,一直将长安送到后院通往前院的垂花门处才折返。
  “先住手。”回到后院薛红药的椅子旁边,纪晴桐踌躇了片刻,对两名丫鬟道。
  丫鬟们停下之后,薛红药终于得以喘了口气。
  “薛姑娘,我们刚刚搬进这府中,活计很多,人手却不够,你若一直绑在这里,再搭上这两个丫鬟的话,你爹今天的药怕是要耽搁了,你看怎么办?”纪晴桐站在薛红药面前,柔声细语地问。
  薛红药知道纪晴桐这是想给她一个台阶下,她原本不想低头,但一来考虑到她爹确实需要她照顾,二来那死太监不在了,对着纪晴桐服软总比对着那死太监好,如是想着,她便满心不甘地点了点头。
  纪晴桐遂让丫鬟将她从椅子上放下来,她虚软着脚步回到西厢房,进门一看发现她爹薛白笙披着衣衫形容枯槁地坐在桌旁,忙上前关切道:“爹,这么早,您怎么起来了?”
  “你在院子里动静那么大,让爹怎么睡得着。”薛白笙说了这么一句便咳嗽起来。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来。”薛红药提了桌上的茶壶要走。
  “人家也是刚搬进这院子,事情多着呢,你就别去添乱了。再说了,你惹得安公公不痛快,倒还想这院里的下人伺候我们?哪来的脸?”薛白笙道。
  薛红药咬着唇一脸倔强,不说话。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人越大脾气也越大,越不懂事呢?”薛白笙愁道,“哪天我一蹬腿归了西,你这无依无靠的,又是这么一副讨人嫌的性子,你叫我怎么瞑目?”
  “我怎么讨人嫌了?你不是跟我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吗?那他出手相助必然也是有所图的,他要我付出什么代价直说便是,我就看不惯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儿。”薛红药不服气道。
  “你、你失手打死了郭兴良,我知道你不怕偿命,可你爹我还没死呢,你这是要我拖着这把老骨头去为你收尸?”薛白笙指着她,手都在抖。
  薛红药无言以对,就在内室门口蹲了下来,额头抵着胳膊闷不做声。
  室内静默了片刻,薛白笙身形佝偻地走过来,伸手摸着薛红药的头叹息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薛红药侧过脸来,眼珠子发红,眼角尽是濡湿的泪痕,却愣是一些儿泣声都没有,只开口时嗓音略带哽咽,道:“爹,你说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在台上要唱戏,在台下也要唱,这一辈子都下不了戏台子了是不是?”
  “除非啊,你能找着一个你喜欢的,愿意护着你,也有这个能力护着你的人。”薛白笙心疼道。
  “我不稀罕!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除了你。”薛红药用袖子蹭一下眼睛,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薛白笙不放心地问。
  “去熬药,熬好了药再去纪姑娘那里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一收起眼泪,薛红药便又成了那个气势十足风风火火的女子。
  辰时末,外头忽来了一队京兆府的官差,说是要就郭兴良被杀一案带薛红药去京兆府问话。
  纪晴桐听报,忙一边稳住官差一边着人去理政院通知长安,她自己则来到后院角落里的井台旁。原先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家搬走得匆忙,大件的家具物什俱都留了下来。纪晴桐在闺中长听母亲教诲过日子要勤俭持家,便想着将长安房里的家具摆设俱都换成新的,至于这些旧的,她们还可以用,于是便有一大堆的床帐帷幔要洗。薛红药将她爹伺候好后,自告奋勇来洗这些帷幔。她个子虽小,力气却不小,干起活来如同拼命一般,不过一个时辰,已洗了小山那么一堆帷幔。
  “薛姑娘,你先歇会儿吧。”纪晴桐见过她昨日的惨状,知道这姑娘也是被美貌所累身世堪怜,于是对她比旁人多几分同情。
  “我不累。”薛红药手下动作不停,木盆中溢出的水湿透了绣鞋,她也不管。
  纪晴桐踟躇片刻,还是道:“京兆府来了差人,说要带你回去问话。”
  薛红药搓洗帷幔的动作一顿。
  纪晴桐恐吓着了她,忙补充道:“安……公子离开的时候说了如果京兆府有差人来,要去理政堂通知他的,我已经派人去了,想必他不久就能回来,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去京兆府的。”她不好意思在薛红药面前称长安为“安哥哥”。
  薛红药抬胳膊用袖子擦了下额上的汗,起身道:“我知晓了,谢谢你。”
  她回到西厢房,薛白笙服了药,又睡着了。她也没惊动他,自己将湿了的衣裳鞋袜换下来,又将父女两人所有值钱的东西归拢一处,用布兜兜了,然后回到薛白笙床边,静静地看着他那张衰老病弱的脸。事已至此,若说她心中毫无悔意,那是谎话,只不过那悔意,也只是后悔自己生而是女儿身,这一路走来纵磕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不能为父亲养老送终。至于失手杀了郭兴良,她却是不悔的。天子脚下,那畜生尚敢这般光天化日公然掳人,可见平日里也不知干了多少欺男霸女伤天害理的事,她拼着这条命能为民除害,也算死得其所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