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必再去试探了。”长安对他道,“不管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这件事,都与你无关。”
“可是……”
“我都知道。”钟羡话刚开个头,长安便截断他道。
远处灯火投来的温暖余晖中,她的笑好看得让人过目难忘。“阿羡,我并不笨,我知道,当初你为秋铭长子之事来劝说我,其中固然有秋皓拜托了你的原因在,但另一部分原因,怕是你不想看到我初涉官场便仗着陛下之势与人结仇太深树敌太多吧?我都省得的。”长安难得的语意温柔。
说到此处,她抬起眼看了眼暗昧不清的远处,接着道:“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并不是树欲静风就能停的。这一回,你的插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再过问了,我不想让你为难,你也别让我为难,好吗?”
钟羡叹了口气,无言地点了点头。
长安于是又问:“阿羡,若是此番你没能请动执金吾,你准备怎么办?”
钟羡不假思索:“回去请我爹。”
长安惊了一跳,道:“下次这样的念头少动,我可不想你为着我再受一顿家法。”
钟羡见她对他爹似乎颇为忌惮,不知为何就很想为自己爹辩解一番。他道:“其实我爹并不是那般不通情理的人,他只是……表面上不苟言笑罢了。”
长安摆手道:“你不必跟我解释,毕竟我也不是没见过你身上被他打下的伤,反正不是我爹,你自己觉着好就行了,呵呵。”
钟羡闻言便有些郁闷。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近来情绪似乎很容易波动,就如此刻,前后行人稀少,初升的月亮将两人的影子亲密地交叠在一起,无言也别有一股温存的感觉,这使得他很想将长安扯入一旁的黑巷子里去说些在灯光下他说不出口的肺腑之言。
但……直到巷子走到头,他也终未能将这想法付诸实践。
这古代的夜市远没有电视剧里拍的那般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不过一眼望去还是热闹。街道两旁店铺大多还亮着灯开着门,戏楼茶楼青楼赌坊之类的地方人声鼎沸自不必说,那街边临时摆放的一些卖吃食卖手工小玩意儿的野摊子生意尤其好,不少携家带口出来逛夜市的人大多逗留在这些摊子前面。
长安一路饶有兴致地看着,路过一个吹糖人的摊子时,她甚至还挤进围观的孩子堆买了一支嫦娥奔月。
当她买了糖人回来,钟羡看着她笑道:“倒是第一次见你还有这般童趣的一面。”
长安讪笑,心道:心理年龄都快奔五的人了,还童趣?给宫里那位小仙男买的啦,以备不时之需。
后两人又逛到一家门店颇为气派的银楼,名曰金雀斋。两人都还身穿着官员的常服呢,这楼中侍者应该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的,一见两人便殷勤地迎上来,问两人要挑男子的饰物还是女子的饰物。
长安说要挑些女子戴的首饰,侍者遂将她引至一方柜台前。
选择困难症之类的病一般有钱就能治好,是故长安是没有的,她一气挑了四副头面,零散的簪子发钗耳坠戒指之类的也挑了十来件,随后又转到另一方柜台前。
那侍者正忙着将她挑中的首饰装盒呢,见她转到另一方柜台前,忙道:“公子,那方柜台放的是男子用的簪子。”
“怎么?爷难道不像个男人?”长安挑眉。
侍者忙赔礼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公子您慢慢挑。”
长安一眼扫去,目光便被一溜排开的四支白玉发簪给吸引了。
那四支发簪样式倒也简单,只是簪子头分别雕刻了梅兰竹菊四种花样,因着雕工精湛,那花样也别致,所以看起来倒是让人赏心悦目。
“你过来,这发簪怎么卖的?”长安招来侍者。
侍者过来顺着她手指的一看,道:“公子您看中的这叫四君子簪,四支本是一套,不过您也可以单买其中的一支。”
“既如此,将梅兰这两支簪一并拿上吧。”长安吩咐完侍者,又回身问一旁的钟羡“阿羡,你就没什么要买的?”
钟羡笑了笑,对那侍者道:“把竹菊这两支发簪给我包起来。”
两人出了金雀斋,将一整条街都逛完了,钟羡在送长安回去的途中问:“送去的那些丫鬟侍卫,还得用吗?”
长安道:“我才去没两回,一应事务都交给纪姑娘去管了。不过既是你精挑细选送来的人,哪能有不得用的呢?”
钟羡闻言眉头微皱,问:“那位纪姑娘,你准备如何安排?”
长安叹气,道:“不瞒你说,我刚遇见她那会儿,心中对她是打着一些不好的念头的,美女嘛,自古便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只不过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到底还是不忍那般利用她。她的遭遇你也是知道的,若你身边有什么青年才俊能不计较她的过往,给她一个终身依靠,记得来告诉我。她年纪也不小了,能嫁还是早些嫁了的好。”
钟羡点头,道:“我会留意的。”
两人并肩往前走了几步,钟羡终是忍不住,问:“那你呢?”长安也已十八了,女子十八,不算小了。
长安笑道:“你先操心完你自己,再来操心我吧,毕竟我只是个太监,也没有爷娘催婚。”
“一辈子就打算这样过了么?永远都不能……”钟羡话说一半,说不下去。
“有什么不好吗?女子以夫为天,而我呢,宅门一关,我自己就是那个天。一宅子的人都以我为天,不比我去仰旁人鼻息好?”长安正色道。
钟羡沉默。
他的心思,她根本不懂,又或者说,其实她懂,她只是不在意。
“阿羡,你不会真喜欢我吧?”过了片刻,长安忽然扭过头,笑觑着他道。
“……”钟羡尚未开口,月光下瞬间便红润起来的双颊出卖了他的心思。
长安摇摇头,叹道:“阿羡,别喜欢我,你跟我,真的不合适。”
钟羡不是慕容泓,他不会厚着脸皮死缠烂打。慕容泓被拒绝后会再回来搂着她恳求“别这样”,而钟羡,却只会沉默着将她一路送到了家。
站在大门前看着夜色中钟羡独自离去的孑然背影,长安有那么一瞬间也觉着哪里有点痛。钟羡是个好男人,这一点她从不否认,但她和他真的不合适。既不能成全他,那就更不能耽误他。
此时说是不早,其实不过才戌时过半,对于长安上辈子来说夜刚开始的时间,但对于夜生活贫乏的这个时代来说,那可真是不早了,院里除了值夜的侍卫和家丁,四周一片静悄悄的,人都睡了。
长安谁也没惊动,自己提了盏灯笼行至后院,却发现纪晴桐房里灯亮着窗也开着,好似人还没睡。
她原想过去敲门看看她在做什么,行至房前却听得里面隐隐传来说笑声,仿佛不止纪晴桐一人在房里,她遂移步到那洞开的窗户旁,悄悄向室内看去。
屋里果然不止纪晴桐一人,还有薛红药和那个两百斤的丫鬟圆圆,圆圆原本叫胖丫,长安执意认为这个名字带有侮辱性质,遂给她更名叫圆圆,提拔她当她在这宅子里的贴身丫鬟。
不知三人方才讲了什么,俱都是一副刚笑过的模样。长安也是第一次看到薛红药笑,那原本总是充满戾气瞪着人的大眼睛柔和下来,整个人倒是平添了一股子娇艳明丽的味道。
纪晴桐连笑都是端庄的,手里捏着帕子虚虚掩住小嘴,眉眼弯弯道:“薛妹妹,您能唱这么多戏词,还唱得这般好,原来竟不识字么?”
长安腹诽:这么快就叫上妹妹了?这俩女人的交情发展速度倒是一日千里啊。
薛红药也不避讳,直爽道:“你以为我们唱戏都是看着戏本子学呢,那都是一代代口耳相传的。”
“口耳相传?真能记得住这么多,还记得这般一丝不差?”纪晴桐惊讶。
薛红药道:“靠这个吃饭呢,又怎敢记不住?不过刚开始学的时候偶尔也会记不住,而一旦唱错,我娘就会罚我拿顶。”
“什么叫拿顶呀?”圆圆娇嫩的嗓音响起。
“一个动作而已,小时候最怕练的动作,就是这样。”薛红药站起身,在桌旁空地上突然来了个倒立,双手支地,整个动作一步到位,人倒立得又稳又直,可见那基本功是相当扎实的。
“哇,好厉害!”圆圆跳着拍手,胸前两座山峰随着她的动作地动山摇般的晃。
长安暗忖:这好在不是在楼上。
薛红药倒立之后,却是一眼就瞧见了站在窗外偷窥的长安,她愣了一下,忙收了动作。
纪晴桐见她面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口一看,当即站起身,柔声道:“安……哥哥,你回来了。”当着薛红药的面叫长安安哥哥,纪晴桐直羞得俏脸绯红。
“奴婢见过爷。”圆圆动作圆润利落地给长安行了一礼。
长安嗯了一声,双眉一轩,微微抬起下颌瞟着屋里唯一没跟她打招呼的那个人。
薛红药一双晶莹夺目的眸子瞪着她,脸上又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死倔的模样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纪晴桐忍不住打破这凝滞的气氛,低声唤:“薛妹妹……”
薛红药目光在她脸上一触,终是收起棱角垂下眼睑,低而短促地唤了声:“爷。”
第457章 特产
薛红药见长安来了,便呆不下去了,借口夜色已深回了西厢房,长安也未留她。
她进了房,圆圆忙给她倒茶搬凳子。
长安将自己手上拎着的一堆盒子放在桌上,对纪晴桐道:“方才我去街市上逛了逛,买了四副头面和一些首饰,头面你和薛红药一人两副,其它首饰你先挑,余下的也给她送去。”
纪晴桐还未说话,圆圆便在一旁道:“爷,你为什么不亲自送给薛姑娘呀,我瞧着她不是很待见你,这般笼络人心的机会你都不好好利用。”
长安翘起二郎腿,端过茶杯哼笑道:“爷做什么要笼络她?爷送她首饰,那是因为她是爷的女人,不能在穿戴上寒碜咯,仅此而已。”
圆圆疑惑了,问:“听爷这话,爷好似也不是特别中意薛姑娘,那爷为何又要她做你的女人呢?”
长安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指点着她道:“一听这话就知道你这小丫头涉世未深没见过世面。这院子里花开如锦万紫千红的,你敢说每种花你都喜欢?女人呐,就跟这花是一样的。花有艳丽的也有怪异的,就好比女人有美有丑,花分无刺的和有刺的,就好比这女人的脾气有好有坏。这长了刺的花自然比没有刺的花更容易扎到人,但你能因为它容易扎到人就说它不应该长刺吗?人也不是为了长成你喜欢的模样才生下来的。爷是个太监,对女人没有正常男人那般挑,能给爷这院子增加点人气和色彩,就足够了。”
“哦,”圆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不懂并不影响她拍马屁,她笑着道“爷,你真是这天底下度量最大脾气顶好的爷。”因着胖,她一笑起来颊上两粒酒窝格外深,可爱之外又显出几分俏皮来。
“乖,明天想吃什么让厨下给你做,就说是爷吩咐的。”长安道。
圆圆开心得又蹦了起来。
“安哥哥,这些首饰都给薛姑娘吧,我不能要。”这时一旁纪晴桐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能要?”长年看她。
纪晴桐低了头,道:“薛姑娘是你的妾室,你送她首饰合情合理,而我……”
“你是我妹子啊,怎么,当哥哥的不能送妹子首饰?”长安问。
纪晴桐低声道:“只恐承你恩惠太多,却无以为报。”
一旁圆圆看看纪晴桐,又看看长安,开始八卦:“爷,你既能要薛姑娘做你的女人,为何不要纪姑娘做你的女人?”她年纪虽小,但也是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见惯了父兄那些妻妾之间的勾心斗角,是故对女人的心思倒比一般人敏感几分。
“你是不是傻,就薛红药那扎人的性子,几个男人能受得了?爷接手她那是在帮她。桐儿跟她能一样吗?桐儿知书达理貌美心甜,无论跟谁都会受宠的,爷是个太监,将她拢在身边岂不是害她?”训完了圆圆,长安又对纪晴桐道“你也别与我见外,光你叫我一声哥便值得这些。再说你总要嫁人的,自己若不攒些底子,过去了岂不叫婆家人轻视?”
纪晴桐心里苦,他说她知书达理,这让她纵有诸如“我不想嫁人”这般任性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对了,听人牙子说你家是因为贩私盐获罪,怎么回事啊?”长安见纪晴桐不再拒绝,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圆圆身上。
圆圆叹了口气,道:“我爹本是青州人士,我娘是福州的,爹娘成亲后,我爹就靠着我外祖家的关系贩起了私盐,攒下巨万家资,在青州安丰郡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了。
“去岁我嫂子娘家的一个家奴在安丰郡下的河神县打杀了一个人,那家奴在我嫂子娘家是个得宠的,所以我嫂子的娘家人便想花点银子将他保出来。谁知那河神县县令却是个清官,不仅不收银子,还将我嫂子娘家派去行贿之人按律打了二十板子。这便惹怒了我嫂子的娘家人,有道是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便求到了我嫂子这儿。
“我家既然富甲一方,在当地衙门里自然也是有人的。我哥便去郡守那里走动了一下关系,想要借郡守之力去打压那县令,谁知那县令背景却也深着呢,居然和太尉府有关系,且人又是不懂得通融的人,后来又牵扯出我家贩私盐的事,于是从郡守到我家都倒了大霉。父兄被斩首,家产充公,我与府里的女眷都被卖做奴籍。”
长安点头表示了然,她看了圆圆两眼,道:“既是去年的事,这过去的时间也不算长,家中逢此大难,看你的模样,倒也不似太难过,为什么?”
圆圆平静道:“一开始自然也是难过的,可是我父兄乃是罪有应得,我也不能去恨将他们绳之于法的人。后来被人牙子卖来卖去,各地辗转得多了,见多了老百姓的苦,更觉着自己不该愁眉苦脸怨天尤人了。虽则我眼下被卖做奴婢十分不幸,可我毕竟还做了十多年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小姐,比之那些生下来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父母双亡的人,不是幸运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