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税改自然于朝廷有利,但它侵害了什么人的利益?它侵害了土地所有者的利益,而当今这天下,什么人拥有土地最多?地主,豪绅,勋贵世家。
高烁是个孤臣,长安不能确定这道折子究竟是他自己想上的,还是受慕容泓指使上的。若是后者,那慕容泓此番动作可有些太大了,若无重臣拥护,只怕独木难支。
长安担心相关利益方会趁机联合壮大,利用内卫司消息灵通的便利先发制人,若一个地方有两方势力可能联合,她就捧一踩一,使双方不能互相信任。若一个地方有几方势力可以联合,她就捧几个较弱的,踩最强的,人都是容易被眼前利益吸引的,一看就有机会取代当地最强的势力,谁还顾得上什么税改不税改,反正眼下获得的利益已经远远超过税改所带来的损失了。
她已经竭力运作,但内卫司毕竟是个刚发展出来的机构,就算再加上孔组织,相较于整个大龑的所有地主士绅及相关势力而言,还是杯水车薪难掌大局。
长安在心力交瘁的同时也不免疑惑,慕容泓此举,胜算在哪儿? 往深了一想,倒给她想出一身冷汗来,因为她突然发现,这回税改所针对的利益团体,与上回钟羡写信给她时所提及的,岂不是同一帮人?
若是钟羡表态支持这一税改政策,那钟太尉就只能在他所代表的利益团体和自己儿子中间二选其一了。而对于钟羡来说,不管是面对自己老爹的责难,还是自身所属的利益团体的排斥,往后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太好过。更甚者,他眼下本就身处险地,若遇到一些极端分子将对这一税改的不满全都发泄到他身上去,又或者说,有人假冒这些极端分子将其置于死地,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若是对慕容泓忠诚,她就该假装没有察觉这一点,毕竟钟羡是钟慕白的独子,钟慕白站在他这边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税改政策若是得到钟慕白的支持,就等于得到了军队的支持,能够顺利施行的希望大大增加。而若是为了朋友义气,她就该写信去提醒钟羡,叫他不要妄自掺和朝中之事,在其位谋其政,眼下只管专心治水抗灾就好。
她到底该如何抉择?
因着最近事多,长安和慕容泓都忙,她已不是每天都回宫了,一忙起来错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她就直接回自己的府邸休息。
这日时间倒是还早,只是她心中依然煎熬挣扎,便也没有回宫。
将近十一月,天已经相当冷了,长安自去年吃了大亏之后,体质就开始变得畏寒,入冬后不仅穿得较往年多,还整天手炉不离身。
纪晴桐照例听闻她回来就赶到垂花门去迎她。
长安一跨进后院就闻到一股子羊膻味儿,问:“今天又是吃羊肉?”
纪晴桐抿着嘴笑,道:“许大夫说了,羊肉有暖中补虚,开胃健力的功效,安哥哥你体虚畏寒,合该多吃些。”
前不久许晋请辞太医院御医一职,结果却被慕容泓打发到安府来成了长安的府医,长安命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夫妇居住,倒的确方便了许晋给她调理身子。
两人边说边走,还未到正房门前,袁冬从后头追上来说张君柏求见。
长安停步,对纪晴桐道:“你先回房吧。”
纪晴桐应了,走到正房廊下,转身看着长安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那头。
最近他总是早出晚归愁眉深锁,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与张君柏有关吗?
她托庇于人,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尤其是在对方明确表示希望她嫁人的情况之下,这种感觉,真的熬人。
她不是死皮赖脸恬不知耻的人,行龙还小,虽现在寄希望于科举,却也不能保证一举中的。若等他能自立门户,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她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赖在他身边,虽然她知道,经过上次谈话之后,就算自己不走,他也绝不会赶她走。
也不是不能出去赁个院子住,只是她这张脸,实在太容易为她招致祸端,欲待毁了,又恐伤了行龙的心。
也许,她终究需要找个有能力保护她的男人依附,这就是她纪晴桐此生既定的宿命。
长安在前厅见着了张君柏,他穿了一身暗红色金纹为饰的广袖长袍,华丽而不失庄重,衬得人益发显得贵丽俊朗。
“月余不见,安公公清减不少,公务再忙,也要注意养生啊。”他笑着拱手道。
“世子说得是,正好今日厨下做了羊肉,世子若还未用饭,不若一起用些?”长安道。
张君柏迟疑了一下,道:“原本今日是想来邀安公公去丰乐楼好好叙一叙的,不过看安公公如此畏寒,还是改日白天再约吧,今日就厚颜叨扰了。”
长安摆手道:“瞧世子这话说得恁般见外,不过一顿饭罢了,叨什么扰。”
“我随行还带了一位女眷,要烦请安公公安排一下。青锋,去叫表姑娘进来见过安公公。”张君柏吩咐一旁的侍从。
青锋奉命出去,不多时领进一位戴着面纱眼眸灵动的娉婷少女。
那少女袅娜地走到长安面前,自己解开面纱露出一张沉鱼落雁的脸,向长安行礼,声音清脆道:“见过安公公。”
长安目露惊艳之色,连连道:“免礼,快免礼。世子,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表妹,闺名滕阅。”张君柏介绍道。
“哦,原来是滕姑娘。圆圆,带这位滕姑娘去后院桐儿那里。滕姑娘,桐儿姓纪,是杂家的义妹,与你年龄相仿,你们大约能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长安和蔼可亲地对滕阅道。
滕阅嘴角一弯,大眼一斜看向自己的表兄。
张君柏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去吧,纪姑娘才情不俗,你少跟她聊诗书,以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滕阅闻言,忍不住瞪了张君柏一眼,这才跟着圆圆出去了。
长安端起茶杯向张君柏笑道:“这位滕姑娘看起来性格很是活泼啊,是世子的嫡亲表妹?”
张君柏道:“她是我二舅的嫡女,我的嫡亲表妹。”
“那世子此番带她前来,是想……”张君柏笑了笑,看着长安道:“不瞒安公公,我这表妹原本是等着明年开春陛下再次选秀,想进宫的。谁知两个月前陛下忽然以国库空虚节约开支为由,废除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制度。所以我这次带她来盛京,实是想为她寻个进宫的门路,谁知打听一圈下来,都让我来找安公公你,我这不就来了么。”
长安:“……”好嘛,慕容泓是不选秀了,这个任务特么的落到她肩上了。
第532章 禁不得考验
自和慕容泓正式交往以来,这是第一次,长安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对慕容泓的感情,并禁不得什么考验。
之前因为双方观念不同,就感情问题,两人进行过长期的撕扯和互相磋磨,所以到现在长安接受他,潜意识里是默认他在肉体上可以有其它女人的,只是平时为了自我保护,她拒绝往这方面想而已。
所以她不会夜夜都回宫,所以她警告麻生等人不许窥测帝踪,她其实就是不想知道,她不在的那些夜晚,他去了哪里。他去后宫,或者没去后宫,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压力,一种她没法排解,只能选择逃避的压力。
但是今天,张君柏的这一提议,让这一切都无所遁形了。
她居然不排斥给慕容泓塞女人,尤其是在这一举动可以解她燃眉之急的情况下。因为在她看来,后宫既然必须存在,那里面有十个女人还是一百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在当今局势下,世子居然还会因为此事找到杂家头上,不是舍近求远舍简就繁了么?”她扬起微笑意有所指。
张君柏也笑,道:“人不我欺,安公公果然胸有定算,还请安公公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从人情上分析,世子此事并不难办。世子既然想送表妹进宫,想必是想与陛下做一家人,既如此,何不先拿出一家人的态度来?陛下不是愚钝之人,定能领会世子一番美意。”长安道。
张君柏再一次领教长安的狡狯,当今朝堂上什么局势他自然清楚,但他正是因为不想明着掺和站队,所以才找到他头上来,想着这太监贪财,若能花点银子摆平此事,又何必费那周折。
没想到这太监上来就将他挡了回去,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只是一种试探?
“安公公是指最近朝上朝下闹得沸沸扬扬的赈灾与税改之事?若是赈灾,我纵有心,却也只能略尽绵力,毕竟如今梁王府还是我父亲做主。至于税改,那就更没有站队的立场了,你应该知道,藩王不交税。”张君柏道。
“世子的难处,杂家自是能揣度一二,特别是见了你表妹之后。”长安说完这句顿了一顿。
张君柏瞳孔微缩。
“但即便并不能起实际效用,也不妨碍世子表明态度。人如果够聪明,目光就会放长远,咱们的陛下,恰好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所以世子,你现在说的话管不管用,其实并不打紧,关键是一定要说出来。若是畏难退缩,即便杂家看着你我情分上将令妹弄进宫,怕也没什么用。毕竟,令妹若空有一个嫔妃的头衔,膝下没有一子半女,于你,又能有什么助益呢?”长安斜着身子倚靠在桌上,侧着脸对张君柏道。
张君柏素闻长安这太监很有几分机敏,否则也不会入宫几年便爬到如今这位置。但他没料到她竟会如此敏锐,仅凭他想要送进宫的人选就瞧出了他内心的隐秘。没错,他料定这太监是看出了,不然他不会说出方才那番话。
外人都道这太监是靠媚宠功夫拢住了小皇帝才有如今这权势,以他今日所见却是未必。若他只是个媚上欺下掉弄权柄的太监,他如何做得到利益当前不动心,一力只为皇帝谋划?皇帝屁股底下那把龙椅坐得越稳,他这个得宠的太监才越有价值,在这一点上他显然看得清楚得很,目光也长远得很。
这才是聪明人。
张君柏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甚至起了真正与他结交的念头。皇帝冷落后宫天下皆知,就算表妹顺利进了宫,想要诞下一男半女,也少不得要这太监从旁助力。他与父亲日渐离心,他的母家能否振兴,就看此举了。
念至此,他向长安拱手致谢道:“安公公说得极是,在下受教了。”
此事告一段落,长安问他:“不知月前拜托世子之事,可有眉目了?”
张君柏道:“已经查出了一些消息,至少现在可以肯定,周光松当初失踪,并非为人所掳,而是自己出走。我的手下打听到曾有人看见他在失踪后的几天内出现在鸣龙山一带。”
“鸣龙山,那不是在夔州与潭州的交界么?”长安皱眉。
张君柏点头:“没错,所以我估计他早已进入潭州境内,只是不知有没有继续往南。照此情形,要追查到他的具体下落,还需再费些功夫。”
长安摩挲着热度渐温的手炉,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且不说前厅这二人,后院纪晴桐招待滕阅用过晚饭,因天冷无处可去,只好来到纪晴桐房内打发时间。
滕阅在她的书架和书桌前逛过一遍,回身笑着对她道:“纪姑娘,你一定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吧?”
纪晴桐道:“算是吧。”
滕阅头一偏,神情娇俏:“你小心哦,我表兄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了,方才我过来时他还叮嘱我不要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以免贻笑大方呢。”
纪晴桐双颊绯红,道:“滕姑娘说笑了。”
若换做旁人,见纪晴桐羞赧回避,怎么也应该打住话头了,谁知这个滕阅看着出身不凡,与梁王府沾亲带故的,竟不会看人脸色一般,径自在凳子上坐下道:“我可没说笑,真的。我表嫂是我姑父做主找的,表兄与表嫂相敬如宾是有,说有多恩爱怕是谈不上。表兄最喜欢的应是他数年前纳的一房妾室,去哪儿都带着,我都曾见过那妾室好几次。她那言行举止与你就有几分相似,但是容貌不如你多矣。听说表兄还花钱给她出诗集来着。可惜红颜薄命,好端端的就暴病而亡了。她死后我表兄再没纳过妾室。”
纪晴桐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提茶壶给她倒了杯茶。
滕阅见她不搭话,一个人也难以为继,遂又起一话头,问:“纪姑娘,你既是出身书香世家,又怎会认了安公公当义兄?还住在他府里?你父母兄弟都没有异议?”
纪晴桐:“……”要说这人与人,还真是不同的。同样是快人快语的性子,但圆圆说话,就比这位滕姑娘要容易让人接受。
“我父母家人俱都不在了。正是当初落难时安公公路见不平施以援手,所以才认了他当义兄。”纪晴桐虽心里有些不大想与这滕姑娘深谈,但她涵养好,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温婉。
“哦,原是这样,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提起了你的伤心往事。”滕阅致歉道。
纪晴桐在她对面坐下,摇头道:“没事。”
滕阅默默喝了半盏茶,终究还是止不住话头,对纪晴桐道:“我观纪姑娘年纪也不算小了,不知纪姑娘打算为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纪晴桐:“……”她与这滕姑娘见面还不满一个时辰,谈这些,未免也太过交浅言深了吧。
“我还不曾想过。”她有些克制道。
“咦?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嫁靠夫婿,纪姑娘既已无家人可以倚靠,更应为自己的婚事好好打算才是,怎能不想呢?”滕阅一脸不可思议地睁着水灵大眼看住她。
纪晴桐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她摇了摇头,道:“真的不曾想过。听滕姑娘所言,莫非滕姑娘已有打算?”
滕阅毫不避讳道:“是啊,当今陛下年少俊美富有四海,天下间还有什么男子能胜过他?我从十二岁起就下定决心此生要么不嫁,要嫁就一定要嫁给陛下。可惜前年陛下大婚选妃时,我才十三岁,不够选秀的年龄,本来是想等着明年的选秀的,可是陛下居然废除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制度,所以表兄带我来找安公公,想请安公公设法让我得偿所愿。纪姑娘,你说安公公会同意帮忙吗?”
纪晴桐:“……我不知道。不过张公子也不像是莽撞之人,他既带你来,想必是有几分把握的吧。”
“是啊,在我心里,表兄是仅次于陛下的天下第二的好男人,若不是怕委屈了纪姑娘,我还真想撮合你与我表兄呢。”滕阅一派天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