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游荡?”中世纪的骑士精神显然一点也没有在这个杀了两个妻子的男人身上有一点残留,因为亨利八世毫不客气地向伊莎贝拉挥舞起了他珍珠灰色的虚无拳头,同时,阿尔伯特也警惕地将伊莎贝拉向自己那边拉了过去,似乎是害怕那甚至无法在空气中带起一丝涟漪的手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我是在巡视自己的城堡,愚蠢无礼的母牛!——让我告诉汝,女巫,我能够拥有着无尽的生命,永生永世长存与此,乃是因为上帝知道都铎家族的后裔才是英格兰的正统统治者!”
这句话,亨利八世说得如此掷地有声,一时之间,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前者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是怎么想的,但她这一刻对任何历史人物的幻想都在这一刻破灭了——伊莎贝拉原本指望自己会遇见一个睿智,冷静,看破世事红尘的君主,能用他静观几百年来的朝代更迭,王权荣殒的感悟点醒自己,就像女王陛下与路易斯公主的经验是如何使她豁然开朗一般。她从未期待见到一个迂腐,可悲,沉溺在虚幻中无法自拔的老男人,而且还肥胖得吓人。
即便当日伟大英明一如亚历山大大帝,也等同一介凡人般下葬腐烂。康斯薇露安慰着她。无论亨利八世过去做出了怎样的功绩,统治着多大的土地,多少的人民,没了权力的光环,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这么说,您对伊丽莎白一世之后所有统治英国土地的君主都一无所知,哪怕你就一直待在他们视为住宅的城堡之中?”伊莎贝拉再次确认道。
亨利八世哼了一声,“都是虚假的君主,无权被称为英格兰的国王。”
“那您也不知道如今大不列颠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亨利八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不少,“不。”他生硬地说道。“没必要知道。没了都铎家族统治的土地,无论堕落成模样都不奇怪。”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在温莎城堡中徘徊不去,伊莎贝拉。康斯薇露在心中叹息着开口了。这里是都铎王朝花费了最多心血修缮和维护的城堡,也是他被埋葬的地点——他必然把温莎城堡视为了都铎王朝的象征,因此詹姆斯一世即位后,他或许就开始躲在这里,逃避着被另一个家族统治的英国,逃避着所有姓氏不是都铎的君主,拒绝看到英国在非都铎的国王与女王的治理下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旦承认了事实,伊莎贝拉,那就意味着他也不过是曾经统治过英国的60多位君主中的一员罢了,而他要当亨利八世,以及那一长串接连而来头衔,直到永恒。变成鬼魂只让这种幻想加剧到了一种不可控制的地步——
“可当我说我是美国人的时候,您看上去像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似的。”听着康斯薇露的分析,却仍然感到不可思议的伊莎贝拉不死心地继续追问着。
“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亨利八世冷笑了一声,“也就意味着汝是个出身低下的女子——而我是对的。更何况,即便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汝的发型也说明了汝不可能出身于任何体面的家族。”
“我们走吧,公爵夫人。”一直沉默着的公爵终于开口了,他握住了伊莎贝拉的手,拔腿便向长厅的木门走去。“汝等怎敢没有许可就从国王陛下的面前离开!”亨利八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在他们身后怒吼道,“我会叫来侍卫将汝等全部抓起来!”
“不,你不会。”阿尔伯特回过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那些侍卫不会响应你的召唤,也不会听从你的命令,因为他们已经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的臣民,而不是亨利八世。”
真可惜,要是公爵阁下能将女王陛下那一长串的头衔说出来,该有多好。伊莎贝拉在心中啧啧有声地说着。
更可惜的是,就算公爵阁下说了,有一多半估计亨利八世都听不懂。康斯薇露笑了起来,回答道。
亨利八世呆立在原地,而阿尔伯特则继续向前走去,他的手指紧紧地与伊莎贝拉的手指交织着,肌肤相触间的温暖洗刷去了一点这个夜晚的荒诞不经,又为它抹上了一点甜蜜——
如果今晚重来一次,伊莎贝拉在一个康斯薇露听不到的角落想着,她也会选择重新经历这一切。
因为我得以像现在这样牵着你的手。
她看着阿尔伯特的背影,如此想着。
“等一下!”
就在阿尔伯特与她即将推开木门的前一刻,伊莎贝拉听见亨利八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捏了捏阿尔伯特的手指,示意他停下来,并转过身。所幸的是,亨利八世的下一句话直到他漂浮到两人面前,才继续说出。不然的话,伊莎贝拉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掩盖阿尔伯特实际上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亨利八世这个事实。
“how—how is she?”
他又是胆怯,又是渴望,又是鄙夷,又是殷切地问道。
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虑,不能确定亨利八世问的究竟是大不列颠,还是她如今的统治者,维多利亚女王陛下。两秒中后,阿尔伯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缓慢地向她眨了眨,伴随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刹那间,伊莎贝拉明白了,他希望由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She is thriving.”
于是,她轻声回答着。
作者有话要说: 亨利八世的语言中,只有“你”被我翻译成了汝,这是因为亨利八世所说的语言为近现代英语,文法和语法,以及词汇大致与现代英语相近,主要差异在发音上的一些显著不同(这就是为什么伊莎贝拉觉得他的英文自己有些听不懂),以及用thou/thee/thy/thine来代替you和your的使用,以及一些动词后缀不同(比如art代替are,-eth代替第三人称单数的-s或-es)因此,我认为只翻译汝,以及用比较白话文的方式来翻译亨利八世的语言,更能让大家直观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英文与现代英文之间的区别。
如果想知道近现代英语与现代英语之间语法的区别,可以google“grammar in early modern english”,第一条应该就是牛津字典网站,里面的解释清楚易懂,对于任何想用近现代英文写作的读者都很有帮助,而且里面还对十六世纪常用的英语文法进行了诠释,如果想要写非常文绉绉的英文,照着那个文法例子去写准没错。
第136章 都市言情镀金岁月
伴随着巨大的困意与不情愿, 伊莎贝拉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感到自己似乎只在床上休息了一分钟还不到,随即, 便惊恐而愕然地发觉自己正以一个婴儿般蜷缩的姿势舒服地躺在阿尔伯特的怀中。
她的面颊紧紧地贴着他在丝绸睡衣松开的纽扣下裸露的胸膛处, 对方的胳膊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从她的脖子与肩膀的缝隙间穿过,反搭在她的脑袋上,手指陷进了她的短发之中,不仅如此, 伊莎贝拉还注意到自己有一只脚卡在对方交叠的小腿中间,另一只脚则踩在阿尔伯特的脚上, 脚趾轻触着她的脚心, 不知怎么的, 意识到这样的肌肤相触反而让伊莎贝拉感到了远比自己的脸庞贴在男人胸脯上更难为情的羞赧。
下一秒, 她开始意识到这个姿势的不合理之处——她昨晚最后残余的记忆,是她躺在大床的边缘,正疲惫至极的闭上双眼。是的,那时候房间里的炉火已然熄灭, 被褥间的确冰冷而又带着一片湿腻。是的, 经过昨晚与亨利八世那一场荒诞不经的见面过后,她的确发觉自己并不反感与他有着更进一步的亲密肢体接触,尽管她将这一点归咎于路易斯公主与她谈论阿尔伯特感情的后果。但仅凭这两点,伊莎贝拉并不认为足以使她在大半夜横跨整张大床,钻进阿尔伯特的怀抱中去。毕竟, 上一次她与阿尔伯特同塌而眠醒来时,双方都仍然待在彼此睡前占据的那一小块领地上。
再下一秒,一条突如其来的思绪插播进了伊莎贝拉仍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理智之中,“你是怎么醒来的?”那条思绪如此问道,伊莎贝拉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思索答案,便又听见安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公爵夫人,醒醒,该起床更衣了——我的确想让您多睡一会,但是宫廷总管坚持要求所有的宾客都在一个小时内前往私人套房的会客厅中。”
也就是在这一刻,因为安娜的话而骤然清醒,完全回想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伊莎贝拉,在心中对她的贴身女仆产生了一丝疑虑。
她挣扎着想从阿尔伯特的臂弯中脱身,使劲地推了推对方那重的不可思议的胳臂,却只惹来了他不满的从鼻腔中发出的轻声哼哼,手则抱得更紧了,这下,伊莎贝拉可以肯定自己今早以这种“完全不合理,同时也没有任何可能”的姿势醒来,全然都是阿尔伯特的错。
安娜绕到了床铺的另一边,轻声呼唤着对方起床。对伊莎贝拉的又推又拉毫无反应的阿尔伯特倒是一下子被安娜那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叫醒了,瞬间清醒的他立刻松开了伊莎贝拉,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动作迅速至极——等伊莎贝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边披上浴袍,一边向外走去,正向安娜确认切斯特先生是否已经在卧室外的小厅中等待着为他更衣了,神色冷静自若地就像他适才没有像抓着一只抱枕一般将伊莎贝拉紧紧抱在怀里。
这让她又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甚至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当安娜为她递来温暖的毛巾洗脸时,她还格外用力地擦了擦此前贴着阿尔伯特胸脯的那一边,想要将仍然萦绕在鼻尖的香气抹去。
我刚刚才在走廊上遇见一队卫兵,看来城堡的状态还处于戒严之中。康斯薇露的声音突然在伊莎贝拉心中响起,只见她从紧闭的木门处飘进了卧室,停在伊莎贝拉的身后。他们似乎仍然在搜索昨晚的那个“入侵者”。她说道。
这让因为阿尔伯特而分神的伊莎贝拉霎时间记起了她今早心中对安娜产生的那一丝疑虑。
我想安娜发觉了我和公爵昨晚并不在床上的事实。
怎么——她是说了什么吗——康斯薇露大吃一惊,与伊莎贝拉一同看向了正从放帽子的圆盒夹缝中取出藏在那儿的假发的安娜。在动身前往温莎城堡以前,安娜为她在法国订购的假发总算是快马加鞭地送到了,让伊莎贝拉终于免于被之前那顶古老产物继续折磨自己的头皮。也是直到那时,她才发现安娜是通过范德比尔特家的律师联系到了如今已经在法国安定下来的贝茜·巴恩斯,要求她以个人名义购买了这顶假发,并且以礼物的形式寄给汤普森太太。这么一来,表面而言,这不过是一个离开了宫殿的女仆为以前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女管家寄去一份慰问,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猜测为何公爵夫人有了要购买假发的需要。
那是伊莎贝拉第一次意识到安娜或许有远超一个贴身女仆所必须的能力。
刚才,就在安娜叫我起床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十分可疑的话,“我的确想让您多睡一会”。伊莎贝拉回答着康斯薇露。她从未这么跟我说过,而我从未给她留下一个爱睡懒觉的印象,更重要的是,我和公爵昨晚上床休息的时间也不算晚。这只能说明,在昨晚的骚乱发生时,她知道我与公爵昨晚并不在床上——说不定还为我们掩护了过去——因此才知道我和公爵都没得到多少睡眠时间。
安娜将梳理好的假发放在一边,让有些塌陷的发丝自然地蓬松开来。开始替她换上今天早上该穿的衣服——一套对于早晨活动而言过于华丽的蓝色长裙。
“安娜,你不觉得这条裙子对于下楼吃个早餐这样的活动过于庄重了一点吗?”伊莎贝拉疑惑地问道。
“恐怕不会,公爵夫人。”安娜平静地回答道,“城堡现在仍然处于戒严的状态中,因此,路易斯公主希望所有的宾客在起床后都能前往私人套房,方便侍卫彻查剩余的城堡部分,确保入侵者没有藏在某个地方。因此,您很有可能无法回来为午宴及下午的活动更衣,因此我为您挑了一件更适合全天候场合的长裙。如果您认为这不妥的话,我也可以为您换上原本准备好的衣服。”
“不用了,安娜,就这件吧。”伊莎贝拉说,纳闷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安娜是一个心思如此慎密而滴水不漏的女仆,禁不住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安娜?当那些侍卫发现城堡内有入侵者的时候。”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安娜迅速回答道,表情没有任何一丝不自然,“那时,我正在楼下的小厅里翻阅着几本画册。等我听到喧嚣而赶上来的时候,侍卫已经接到了路易斯公主的命令,而宫廷女管家正带着几名女仆确认着宾客房间的状况。”
伊莎贝拉惊得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这想必是发生在公爵与她和亨利八世的对话期间的事情——因为等他们回到南翼的时候,只有两队卫兵在安静的走廊上来回巡逻,他们在康斯薇露的帮助下瞅准了时机才得以顺利回到房间之中,谁也没见到安娜口中的宫廷女管家与几名女仆的踪迹。
“后来呢?”伊莎贝拉装模作样的问道,“我怎么不记得昨晚曾有人来搜查过公爵与我的卧室?”
“我自然是不可能让那些女仆随意就这么走进来,看见没有佩戴假发的您。”安娜继续说道,“因此,我将她们拦在了门口,声称公爵阁下与公爵夫人您那时正处于一个‘不宜见客’的状态之中。请原谅我,公爵夫人,恐怕这是唯一一个能够阻挡她们闯进来的借口。”
“什——我是说,咳咳,你做得对。那么,她们之后便离开了吗?”伊莎贝拉惊吓之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不敢去想今天早上前来叫醒自己的安娜会对床上那一幕作何感想。
“没有,公爵夫人。”安娜说着,表情依旧平淡,“她们迅速将我的回复传达给了路易斯公主,而公主殿下最终决定不去打扰您与公爵的……”她顿了顿,“便让他们离开了。”
是的,我想安娜的确发现了你昨晚与公爵并不在床上这个事实,否则她绝不会编出这个谎言。一直安静地聆听着这段对话的康斯薇露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丝忍俊不禁。
但是她根本没有表露出任何端倪!伊莎贝拉在心中嚷道,企图用激动的语气掩盖安娜的谎言给她带来的窘迫。安娜甚至没有向我询问任何问题,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和公爵是否真的就是引起城堡骚乱的真凶,也不担心我和公爵是否真有要刺杀女王陛下的心思——这就跟我为艾格斯·米勒案件辩护时,在休息厅里找到安娜,并且希望她能为我剪短头发时的情形一样!面对那样奇怪而又不可理喻的要求,安娜就连一丝惊讶的神色都没有,只是迅速地完成了我的吩咐。再加上后来订购假发的事情——康斯薇露,我认为这足以说明,安娜是一个值得信任,心思慎密,足智多谋,冷静而又能保守秘密,完全匹配我的计划的人选——当我扮演着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时候,她将会扮演我。如此一来,就像我们在舞台剧上呈现的演出一般,就没有人会怀疑乔治的真实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