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走了那张纸条,还有村舍后门的钥匙,从我的外套口袋里。”怀特太太承认道,“我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两样东西不见了。那天我回去有些晚,险些要赶不上晚饭,因此十分匆忙,没有第一时间检查身上少了什么。”
“在那之后,你可曾与菲茨赫伯先生汇报过纸条的结果?”
“没有,罗宾森先生,就像我说的。等我赶回时刚好赶上斯温纳德厅的晚宴,晚宴过后,我就基本在楼下做事了,但我的确将纸条的事情汇报给了斯塔福德男爵。”
“包括纸条上的内容?”
“包括纸条上的内容,先生,作为女仆长,我是有这样的权力的。”
“第二天,也就是伊万斯小姐死去的那一天,路易莎小姐有可能得知这场约会,并离开斯温纳德厅吗?”
女仆长的脸上有一霎的不忍,她的脖子微微转了一下,就像她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看路易莎似的,但她的话在她无法遏制这冲动前就脱口而出了,“没有任何可能,罗宾森先生,即便路易莎小姐偷听到了我与斯塔福德男爵之间的对话,她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斯温纳德厅里,由女管家陪着玩耍,从玛丽安娜被辞退以后,女管家就肩负起了照顾她的职责。”
“也就是说,路易莎小姐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目睹伊万斯小姐是如何被杀的,再被杀害她的凶手送回斯温纳德厅?”
女仆长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是的。”她轻声说道。
路易莎尽管面孔还保持着平静,但她的耳朵都已经变得煞白了。
“我想,怀特夫人说的很清楚了,尊敬的法官大人。路易莎小姐所提供的证词明显是不真实的,她绝对没有任何可能亲眼目睹了菲茨赫伯先生杀害了伊万斯小姐,我不建议法庭采纳她的任何证词——”
“路易莎小姐没有撒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插话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他的脸沉入阴暗中,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反射着疯狂的微光,“我的确杀了玛丽安娜。”
“菲茨赫伯先生,这是你的最终认罪吗?”法官似乎也疲倦了这来回的争执,直接地询问道。
“尊敬的法官,这不可能是菲茨赫伯先生的认罪,这也不可能是菲茨赫伯先生的所为。他显然是在保护着某个人才会这么承认的——在所有的嫌疑犯中,菲茨赫伯先生杀死伊万斯小姐的动机是最小的,我还有几个证人——”
“保护谁?”
伊莎贝拉开口问道。
哈利·罗宾森一愣,随即不耐烦地说:“谁都有可能——斯塔福德男爵,或者他的舅舅,这些人想要杀掉伊万斯小姐的动机可比菲茨赫伯先生充分多了。”
“或者,也可以是伊万斯小姐。”
哈利·罗宾森闻言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丘吉尔先生,恐怕我没有明白你在暗示些什么——难道你的意思是,菲茨赫伯先生杀了伊万斯小姐,是为了保护她?”
也许他的本意是想让陪审团成员听听伊莎贝拉的论据有多么滑稽可笑,但伊莎贝拉立刻严肃地点了点头,“为什么这不可能呢,罗宾森先生,这世界上比死还要糟糕的事情可多得是呢。这完全可以成为菲茨赫伯先生杀死伊万斯小姐的动机——将她从更大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因为他深爱着她。爱情向来是最强烈的动机,难道不是吗,罗宾森先生?”
“更大的痛苦?”哈利·罗宾森脸上的神色越发愕然了,“那是——”
没等他说完下一句话,伊莎贝拉就转向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
“是路易莎小姐,我说的对吗,菲茨赫伯先生?”
没人能料得到这个答案。一时间,就像一个浪花打在了庭审室里,卷起了起伏回涌的潮水,前排的人回过头去想看看路易莎的反应,后排的人想知道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对此有什么回应,一个个脑袋高高探出,又矮回了木椅边沿。长廊上的观众危险的推搡起彼此,女人尖叫起来,男人咒骂起来,人人都想挤到最前面看热闹,脑袋转来转去,时不时跟另一个人撞在一起,引发更大的喧闹。
“秩序!秩序!”法官敲着法槌咆哮道。一旁,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则直勾勾地看着伊莎贝拉,他的脸因为颤抖而在光暗间来回晃动,木头栏杆在他手指下发出不详的嘎吱声响。如果他身上果真有玛德所说的那个控制光暗的电灯开关的话,此刻就该正被反复一开一关着。
而路易莎看起来就像一个冰雕出的娃娃,她应景地露出了吃惊与不安的神色,但其余的部分都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维持着端庄的淑女姿态,仅仅是从她身上散发出那种坚实的冷气,仿佛就能隔绝一切不怀好意的眼神。
以她的聪明程度,事到如今,应该已经猜出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倘若没有猜出的话,马尔堡公爵看向她的神情也足够说明一切,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两根手指轻轻在唇边按压一下,接着在脖子上一划,这一下杀死了微笑,杀死了温柔,残留的是远比她更冷酷的神色。
Be careful what you have created, 路易莎。
“恐怕你需要解释一下你的意思,丘吉尔先生,我不认为尊敬的法官,还有各位陪审团成员,甚至是菲茨赫伯先生理解了你想要说的内容。”
哈利·罗宾森开口了,康斯薇露甚至会说他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看着伊莎贝拉的眼神充满探究——倘若没法帮恩内斯特·菲茨赫伯脱罪,倒不如干脆卖给丘吉尔家族一个人情。康斯薇露从他目光里隐约读出了这么一份意思。
“我会解释的。不过,怀特夫人,能告诉我,你印象中的菲茨赫伯先生是个怎样的孩子?”
在这场漫长庭审中预先布下的种种埋伏,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我?”女仆长吃惊地重复了一遍。女性的道德证词很少会在法庭上被采用,由于女性通常都被视为敏感,偏激,容易感情用事的,法官往往会更愿意采信来自于男性的证词。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恩内斯特少爷——至少在我还在斯温纳德厅工作的时候——是个温和而有礼貌的孩子,他——呃——他很好。”
“并不像一个会因为伊万斯小姐不愿再与他来往,就杀害了对方的冷酷杀手?”
女仆长又迟疑了一会,好在点头时还算坚定。
“尽管怀特夫人证实了路易莎小姐给出的证词是虚假的,但那并不是唯一证明菲茨赫伯先生是凶手的证据——至少在怀特夫人提供了她的完整证词以后,就不再是了。
“因为怀特夫人提到了关键的一点:她在拿到纸条的当天告诉了斯塔福德男爵这件事,包括纸条上的内容。这样的证词看似给予了斯塔福德男爵一个要杀死伊万斯小姐的理由——他不愿意女仆将怀孕的事实告诉自己的继承人,这很显然会毁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实际上,是完全站不住脚。
“如果他想要除掉她,别忘了在知道纸条的事情,与第二天的见面中间还隔着真正一个晚上。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大半夜动手呢?将场面伪装成强盗入室抢劫杀人混蒙过关,对于一个在警局有关系的贵族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何必要在旅馆大张旗鼓杀人,闹得天下皆知,还导致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多年以后被作为凶手逮捕。更何况,怀特夫人在汇报此事时,应该连同自己没有将纸条交给伊万斯小姐这个细节,也一并说出了。也就是说,在斯塔福德男爵心中,伊万斯小姐根本不知道该在哪里与菲茨赫伯先生碰面,当然就不可能赴约了。既然如此,他又哪来的理由想要杀掉她呢?”
按理来说,斯塔福德男爵与男爵夫人是应该在庭审上出席的,他们名义上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并非直系关系,至少也可以为他的品德做一个保证。然而,继承人被以强|奸罪告上法庭,亲生女儿还要为此出庭作证,这样名誉上的沉重打击让这对夫妇连伦敦都不敢踏入,甚至不敢继续待在斯塔福德郡,躲到了北边的避暑山庄去了。
在上流社会,名誉有时候是远比自己的亲生骨肉更加重要的事物。
“至于谢泼德警官,他的嫌疑就更小了。在对伊万斯小姐的怀孕不知情以前,他的确有杀人的动机——阻止自己的侄子犯下与女仆一同私奔这样的丑闻。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伊万斯小姐怀着男爵的孩子,而且还不是一个秘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选择与菲茨赫伯先生一同私奔。这么一来,他的动机就只剩下受男爵阁下的指示,要前去将出现在旅馆,将要与菲茨赫伯先生见面的伊万斯小姐杀掉这么一条。
“但这个动机最大的漏洞是,明明有比这更加高效,而且更加简单的解决方式——直接阻止菲茨赫伯先生见到伊万斯小姐,而不是杀死伊万斯小姐。这儿是英国,诸位尊敬的陪审团成员们,而不是某个野蛮的国度,杀人越货是最简单的解决问题的答案。除非谢泼德警官以杀戮为乐,否则得知伊万斯小姐出现在旅馆后,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阻止自己的侄子前往旅馆,而不是干脆地杀掉会面的另一方。
“那个当年送信的孩子已经找不到了,无法出庭作证他究竟是被男爵阁下安插在那儿监视伊万斯小姐——如果是这样的话,安排怀特夫人陪伴在伊万斯小姐身边,也是一个更好的,也更理智,更正常的选择——还是在某个人的指使下去找了谢泼德警官来善后。但有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那就是伊万斯小姐出现在那间旅馆中——不管最终谁前来见了她,并杀了她——都是为了与菲茨赫伯先生相见。我说的对吗,菲茨赫伯先生?”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抬起头来,有那么几秒,他看上去似乎又恢复了那尽管颓废沉默,但至少人畜无害的模样,愣愣地注视着伊莎贝拉。
“你认为伊万斯小姐为什么会赴约呢,菲茨赫伯先生?”
“你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哈利·罗宾森赶紧叮嘱了对方一句,但就从他没有打断伊莎贝拉的长篇论述这一点来看,他已经决定了走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路,而不是胜诉的那条路。
恩内斯特·菲茨赫伯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骨头却又企图支撑自己站起来的人一样,你会认为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与他的意志作对,他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双手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一只眼睛看上去似乎眼皮抽筋了,另一只眼睛则是忘记了如何眨动,喉结上下挪动得飞快,简直就像有口水在喉管里来回跑动。最终,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恐惧的视线慢慢地转到了路易莎的身上。
“我……不能……说……”
这一幕所能证明的,远远超过长篇累牍的陈述证据。
哈利·罗宾森的视线不可思议地在路易莎与恩内斯特·菲茨赫伯之间来回扫动,最终,他用手帕擦了擦汗,问出了那个几乎所有人都在内心问出的问题:
“丘吉尔先生,你该不会是想要告诉我们,当年杀死伊万斯小姐的,是当时才9岁的路易莎小姐吧?”
路易莎适时地在这句话说出的当口,落下了几滴眼泪,委屈而无辜地摇着头,咬着下唇,一副冤屈无处诉说的模样。紧接着,她就将脸埋在了这会只怕已经被戳出八个大洞的手套后,细细的啜泣声从柔软的皮革后面传出,表示着她对这一指控的不满与抵抗。
但她不能离开,她不能发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莎贝拉撕开她完美受害者的皮囊,将内里的**丑恶展示给全世界看。
“我并没有这么说。”伊莎贝拉微微一笑,“我只是认为,菲茨赫伯先生的反应,足以说明路易莎小姐在这些案件中的参与程度,远远比她证词中给出的要多得多——噢,对,我竟然一下子忘了,罗宾森先生已经证实了路易莎小姐给出的证词是伪造的。
“不过,我的确还有另一个证人,可以证明路易莎小姐在伪造证词以外,她究竟有多么深地参与了所有菲茨赫伯先生被控犯下的罪行。尊敬的法官大人,如果我有您的允许,我想传唤另一位证人,路易莎·克拉克小姐。菲茨赫伯先生第七位受害者。”
“丘吉尔先生,如果你现在提及是另外一些罪名,涉及了另外一名被告,我想你很清楚,它是不能在这个案件中进行讨论,作证,和定罪的。”法官提醒着伊莎贝拉。
“我现在谈论的仍然是控方提出的所有罪名,法官大人,伊万斯小姐的谋杀案,七项强|奸罪名及故意伤害罪名,一项强|奸未遂罪名。我相信您比我更加懂得,如果证人的证词证实了有其他疑犯有嫌疑参与了部分犯罪行为,该名疑犯仍然可以在起诉同样罪名的法庭上进行审判——当然,这的确需要提交文书申请,但那又要耗费好几天的时间,您是希望我这么做吗?”
法官几乎没有犹豫过多的一秒。
“你有我的允许,丘吉尔先生。将证人带上来吧。”
一个女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她的姿态让康斯薇露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说不出的熟悉。在这样稍嫌炎热的天气里,她不仅带着厚厚的面纱,全身上下也都被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实体型,也看不出她的面貌,唯一能看见的,是散落在面纱周围与肩膀上的金发,比起一般的女孩,她的头发要短得多。
“克拉克小姐,请取掉面纱,好让法庭能确认你的身份。”法官说道。
她伸手取下了面纱,所有人都注视着那张秀丽漂亮的鹅蛋脸,轻微的窃窃私语像蚊子的哼哼声在房间四周响起,不用说也是在讨论她被强|奸了这个事实。只有康斯薇露困惑地看着那双带着手套的手——即便对于这个身高的女人来说,她的手也未免太过宽大了。
怎么了,康斯薇露?
听见她在心里嘀咕的伊莎贝拉问道。
看看她的手,伊莎贝拉,它们未免也太过巨大了。她喃喃地说着,讲不出自己心里这奇异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前天,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出现过,让她困惑地盯着马车夫看了许久,也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伊莎贝拉闻言,也跟着向路易莎·克拉克垂在腰间的双手看去。
然而,就好像是捕捉到了她们之间微不可查的眼神交流与对话一样,路易莎·克拉克抬起头来,她的视线先是看向了伊莎贝拉,紧接着,尽管快得让仍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了自己身上一瞬间,才若无其事地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