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令绯抬头,露出一双灿若星子的眼来,面容上是真切的欣喜,“多谢皇上恩典。”
顾氏能入宫,虞令绯思家愁绪好上不少,心里安定。可顾氏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每次不过只能待一个时辰,其它时候虞令绯多半还是自己熬着。
虞令绯不好受,连带着燕澜在朝上都面色阴沉,底下的朝臣觐见时莫不是恭谨异常,生怕触了皇帝的眉头。
查元白现下担着个四品京官,挂靠礼部的闲职,却简在帝心,谁都不敢小瞧他。
他别的本事没有,但钻研人的心思是极妙的,咂摸了会儿近日朝上朝下都没什么大事,若是说有什么秘事在暗中进行出了差错——以皇上的帝王心来看,那定不会明晃晃摆在脸上打草惊蛇。
男人忧心的除了事业也就是老婆孩子了,这问题的症结一下子就出来了!
查元白回家找了自家夫人小妾齐聚一堂说了半晌,最后一个小妾给出了三四个方子,有腌民间酸黄瓜酸豆角的自家秘方,较旁人家做出的更清甜爽脆,其它的是做蜜饯的方子。
查元白半信半疑道:“你腌出来的那黄瓜豆角老爷我也吃过,味道是不错,那话梅酸倒了牙,也能吃?”
小妾道:“老爷吃不惯,可怀了身子时我们就爱这口呢。”
其她人都点头,查元白也就挠着头献上去了,就算没用,也能表表忠心么!
燕澜收到的时候只是抬了抬眼皮让卢德新送去太医院了,得了太医的允可才送去景阳宫,小厨房照着找齐了原料又花了些时日做出来,没成想贵妃的确爱吃,还赏了厨子。
贵妃用得高兴,皇上也就高兴,给查元白往上升了级,又给他赏了不少好东西。
一时之间,朝臣哗然,表面聚众骂查元白谄媚,私下里赶忙去问自家有没有什么孕妇秘方、开胃小菜的。
没有?没有就去民间找!
升官发财这么简单,谁不想要!
可惜的是这股不正之风还未长成就被皇上压了下来,往后再递方子的也有赏,赏的都是宫里惯常赏的东西了,聊胜于无,又没什么大用。
但别人都献了、只有自己岿然不动,就显得自己很不关心皇上的龙子了,且象征性的赏赐也是荣耀啊,一时之间还是引发了一阵上京城“百官忧贵妃”的热潮。
好在如今没有人再着意控制民间谣言,百姓说什么的都有。
“贵妃生个娃娃,这些官比自己老婆还上心呢!”
“这出生了,保不齐就是咱们的下个皇帝了。”
“贵妃有孕,也不见皇上册别的嫔妃,于国基不妥,不妥。”
“哪来的酸腐书生——要我说临近秋闱就是书生多,安稳日子才过上多久,不想着考状元娶媳妇老盯着国事国事,要我看皇上儿子多才吓人呢!要是先帝就皇上一个儿子哪有这么多事!”
“你!无知老汉!”客栈大堂里,面容白净的书生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话,内心只觉荒谬,天子脚下的臣民竟如此无知。
“楚兄莫气。”另一个体格威武些的同伴与书生说道,“百姓最想要的是安定的日子,经历了朝代更迭之事,难免乐天知命。”
名叫楚信的书生半晌叹出一口气:“也罢。到底志向不同。”
“楚兄有步月登云志,定能高中!”
楚信正要回话,就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话头——
“哟,这不是楚公子吗?怎的来大堂用饭了,不躲房间啃馒头了?小二,有没有咸菜了,给楚公子包上点,给他回头就馒头吃。”
“文高畅!”楚信蹙眉,“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屡次为难与我?”
文高畅名字听着像个读书人,却穿着富贵的锦绸袍子,咬着把画满了梅兰竹菊的折扇,五官还算能看,却把自己吃的圆滚滚,走到街上都能被人看成是大富商。
他斜眼瞧着楚信:“哎呦,还委屈上了?小爷就是看不上你这副穷酸劲,你的盘缠不会是哪家姑娘看你俊俏偷偷塞给你的吧?你真以为自己能中呢?”
涉及旁人清誉,楚信更是厌恶他乱攀咬,断然道:“我楚信虽不才,也是朗州解元,而你不过是榜上末尾的,你都能来上京了,我有什么不敢!”
大堂中人都听得这场热闹,一听说这位举人书生竟是解元,竟有不少人当堂拍手叫好,仿佛听说书听到了兴头上一样。
唯恐天下不乱。
“一州才有一个的解元呐这是,人家怎么不能中了?万一连中三元了呢!”有人嚷嚷道。
“哈哈哈,你这泼皮,当是看话本子呢,还连中三元。但人家当个进士还是有指望的,那个最末的举人老爷你哪有本事跟人家比啊。”
“因为他有钱啊,哈哈。”
“有钱?钱又不能帮他做经义文章!”
文高畅被众人奚落得面色涨红,他合上扇子就要说什么,但理智及时地制止了他的话,身后的书童也焦急提醒他:
“公子,我们先走吧,到时候、到时候咱们上榜了有这个酸书生好看的!”
文高畅狠狠合上折扇,怨毒地瞪着楚信撂狠话:“等小爷上了榜,看你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文高畅离去后,此前邀了楚信一同用饭的同伴才道:“楚兄莫与他对上,文高畅虽无什么本事,可他姐姐给柳家做了妾室,正受宠呢。”
“柳家满门清贵,为官者不知凡几,又有名望,柳家女还在宫中做才人,柳淮柳大人更是今年的主考官,他与这般人家沾亲带故的,难免得意猖狂。”
楚信听着这话,思及方才对着文高畅沉默寡言的同伴,又看了眼为了招待他特意点的一桌好酒好肉,顿时失了胃口。
他板着脸起身而去:“宋兄慢用,我回房温书。”
留下那同伴张口结舌,最后暗骂道:“真是个倔驴性子!不知变通!”
文高畅出了客栈,左右无事,他最不耐烦看书,可他早早来了上京,因姐姐在柳二公子房里一家独大,极受宠爱,他得意借住柳家,平日没少跟着姐夫到处玩闹。
竟把上京都逛的差不多了,此时就无处能勾起他的玩性。
书童出主意:“前个儿小夫人见到公子时,不是念叨着玉龙膏和头油要用尽了么,小的打听过了,就在东市街上有家老店,他家玉龙膏是掺了玉屑做的,极好用。另有自家配的蔷薇油、木犀油,都是芬香扑鼻的。”
“这主意好。”文高畅用扇敲了敲书童的头,“姐姐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以后眼瞅着就是过不尽的富贵日子了,我要好好孝敬姐姐。”
“对了,旁边还有家卖古玩的,二公子应该喜欢。”
“走,就去那看看!”
书童点头哈腰在前引路,其实那铺子的东西好不好他也没问,但看小小一盒玉龙膏要几十两雪花银,就知道自家公子一定满意,收到东西的小夫人也必欢喜。
各地学子汇集京师,带来了不少热闹,文斗更是四起,各个客栈都住满了人,庞大的上京都比往日喧哗了两分。
秋闱便在这番景象里正式开始。
学子们天还未亮便去贡院排队验身,凝结未散的雾气遇上这么多人,一人一口气都给哈散了去。
宫里,燕澜方醒,他神色清明,低头替虞令绯理着被子。
虞令绯半梦半醒间问他:“皇上醒的如此早?”
“今儿秋闱。”
“皇上又不用下场,离着早朝还有半刻呢。”她含糊道,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得听不见了。
燕澜失笑,又觉有几分道理。
左右该布置下的都布置妥当,剩下的就等收网了。
秋闱,不过是鱼儿开始甩着尾巴入局,还有几日功夫要等。
想着,他把娇娇人儿往怀里带了带,安稳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男主睡了个回笼觉,美滋滋。
第51章
瑞兽熏炉吐香,黛绿捧来螺钿漆茶盘,上头两个釉瓷茶盏,是用来招待章宝林的。
章婉莹正说到自己和程曼妮自制胭脂玩的事,虽然她口吻很是嫌弃,但虞令绯看得出她并不讨厌程宝林:
“我说了,要按方子上来,她非要乱添东西,往里面加碾碎的干花瓣——若是红色的也就罢了,做出来也不见得真要用它。”
“可她拿的什么,桂花瓣、紫丁香,混在一起,嗨呀,气的我。”
章婉莹说到这,拿起茶盏饮了好几口水,虞令绯见她神采奕奕的模样,笑道:“慢点,别呛着了。”
“你们关系倒不错呢。”
“哪有的事,你身子重,又有皇上占着,我跟你见面少,满后宫一眼望去还有几个人,只能和她做伴了呗。”
说到这她想起程曼妮从前老是帮柳语珂欺负自家表妹,又忸怩着开口,“原先我也讨厌她,当然我现在也觉着她挺讨厌的,但是吧,总之我会好好看着她不惹事生非的,也不让她到你面前碍眼。”
虞令绯失笑,拿手点她:“我还未说什么呢,瞧你护的。”
“是她不愿来吧。”
“你怎知的。”章婉莹失口道。
她来之前的确喊了程曼妮,有意带她一同来景阳宫待上个半日,景阳宫可是个好去处,样样都是宫里最精细的,连小厨房的吃食都不断,走了还能带点。
可程曼妮想了想还是推拒了,只说自己要绣花,章婉莹不信:“你别是又背着我自己做胭脂吧?”
“我可警告你,不许再加方子上没有的物什进去。”
程曼妮面容自然地应下:“一定,一定。”
章婉莹更气了:“我就说你不是打算躲房里绣花的吧!”
程曼妮赞赏看她:“我家阿莹变聪明了呢。”
章婉莹气得转身便走,宫人忙跟上她离去,走出了段距离,宫人突然见自家主子闷闷不乐地喃喃道:“自入宫后,再没有人唤过我阿莹了。”
宫人不知如何接话,好在小主也并未期盼着什么回应,这句话便如轻扑扑的残枝落叶,随着风飞远了。
章婉莹甩甩头,发上的步摇滴答作响:“说起来,我近日从未见过柳才人。”
虞令绯悠悠道:“自我有孕,便免了晨昏定省,宫中这么大,零星住着四五个人,哪能轻易见着。”
“你就不怕她憋着什么坏?以她那高傲的性儿,怎就甘愿俯首称臣了呢。”章婉莹摇着菡萏花样的纨扇,“且程宝林还很是怕她呢,轻易不敢违背她,跟我一处玩乐便罢了,往你这来是不敢的。”
虞令绯指尖拈着个蜜饯青梅,看了她眼,道:“程宝林自来聪慧,她若是真怕极了柳才人,也不会与你深交。她不来景阳宫,便能明哲保身,否则万一我出了什么差错,皇上第一个疑的就是她。”
“若说对柳才人内心的惧意,想必是没有的,倒是给柳才人几分面子情,大家都过得去,也就这样了。”
“那、那为何此前她都听从柳才人的、现下却不怕了呢?”章婉莹不懂。
“柳才人倨傲的紧,想要什么自己不争,使唤旁人去出头,到最后落得的是一事无成。她之前不愿放下架子争宠,现下不敢争宠,你瞧,她现在甚至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后宫之中,原本还是各自为战,她有个程宝林就比别人强一分,拿捏人的手段么,左右离不开程宝林家里,否则她还能脏了手亲自去动程宝林不成。”
“现在,你自己也说了,后宫还有几人?你与我向来交好,程宝林又没她人品打眼,不管是怎么看,本宫若是烦了,别说拿她开刀,就是两个一起罚了也不为过。”
“她巴不得本宫忘了她呢,哪里会再出来搅风搅雨的。”
章婉莹听了这席话,半晌道:“没想到她看起来高傲得像天上玉女般,怎么半点胆量都无。”
“你这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任凭家世再风光,惹了皇上不喜又犯了忌讳的,你看宫里还容得下吗。”虞令绯说完,将青梅送入口中,眯眼吃了起来。
章婉莹见她吃的满足,也从镂花碟子里捏了个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去酸得她牙都要倒了,忙吐到帕子里,皱着脸道:
“这什么东西!”
“蜜饯青梅呀。”虞令绯笑眯眯道。
“哪有蜜——酸汁青梅还差不多!”黛绿捂嘴笑了笑,又忙给章婉莹添茶倒水、让她好歹漱漱口。
待她收拾好后才道:“宫里也就你一个是真真正正的妃子,我也不是盼着柳才人倒霉,就是看不起她那做派,虽然她一肚子坏水,可连施展都施展不出,缩手缩脚的。”
仿佛想到什么章婉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虞令绯探寻的目光下说了出来:
“你说,既然我在宫里就是个摆设,还有程宝林,我们连侍寝都未曾,就要一辈子待在深宫了吗?”
章婉莹离开后,虞令绯照例用膳后歇息了会儿,以养心神,她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思及章婉莹那句话便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章婉莹小心翼翼吐出那句话时,面带试探,眼含期待,她是真的想出宫。
于私,她自然也不爱宫里还有旁的妃嫔,尽管皇上从不多看她人一眼,只专心陪她。
从前未想过,不过是因着不敢去细想,但章婉莹吞吞吐吐的一句话,就像捅破糊窗纸那般轻易地就让自己动了念头。
虞令绯手心全是汗,脚也冰凉,她竟才发觉自己也有欲望,是独占一个人的欲望。
这种冲动与渴望被她硬生生压在心底不知多少年,她以为那火焰早就灭了,如今看去,却仍有一丝微弱的光,倔强地燃着。
虞令绯静静看着,蓦地伸出手去,将这丝未死的微光握在了手中。
极热极细的一丝,便如一条凝实的火线从她的指尖刺入,一个呼吸间就游走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虞令绯小腿不由痉挛,脊背往上一弓,宛如被拉开的弓箭,倏然间,弓箭射出,她双腿一窜,猛地睁开眼,这才惊觉自己原来早已陷入诡秘难测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