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是孔家出身,和孔奕同辈。他平日里看孔墨竹这“离经叛道”的“家族叛逆”颇为不爽,反而更亲近程铎。没想到程铎这老先生的想法居然和孔墨竹相差无几,可将他打击到眼前发黑。
“时代在变化,你若不跟着变,就只能被甩下。”程铎语重心长:“守旧有什么好的呢?你只看看民间,看看百姓!是穆家人主政的时候过的更舒坦,还是这几年来的畅快?”
老头儿不说话了,良久才小声嘀咕:“若非他们是真心爱民,我孔氏才不会丢了先祖教诲的去投奔呢。”
虽然心中还有些不服气,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孔家人也不是真读书把脑袋读坏了的——这种人都被孔墨竹摁在东莱郡本家大宅子里自娱自乐。摸清楚了上头的意思,孔老先生一点儿不打盹的将流程安排好,倒让沈安侯刮目相看,私底下与林菁开玩笑:“也不知道程相爷怎么调丨教的这老家伙,思想觉悟够可以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寒风呼啸之中,所有人心中却仿佛拥着一团火。连穆欢都难得的从实验室里跑回来,将典礼流程核对了一遍又一遍。唯有程铎越发看不顺眼:“让你退位你这么开心?”
穆欢是真的开心,一点不给老先生面子的连连点头:“我都十六啦,可以参加大学考试啦!可不能再这么蹉跎下去!”
当皇帝就是蹉跎?程铎恨不得揍他:“便是你没了皇位,也好歹得担个王爷的名头,以显示新帝对前朝皇裔的优待。”
“没问题啊,”穆欢摊手:“我大姥爷和我说过了,白领薪水不用干活,简直是好事儿中的好事儿。”
“要开会的哟。”程老先生恶意满满:“而且你要作为先进分子上台讲话哦,每个月写发言稿哦。”
穆欢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
“你们老穆家,还有忠于你们老穆家的死硬粉丝,人数也不少了是吧?”程相爷悠闲的喝茶:“这些人杀不得关不得,还不能丢小黑屋里洗脑,不就得供着?那你作为其中思想最正确的一位,也是地位最高崇的一位,可不得时刻关注他们,给他们宣扬正确的理念?”
看穆欢面有菜色,程相爷还不放过:“再者作为一个王爷,跑不掉要进议会吧?实政的问题烦不到你头上,我们几个关小屋子商量就行。但那些形式主义——嗯,你大姥爷是这么说的吧?形式主义的没什么用但又不得不谈的话题,你不就得去听一听表一表态?”
直到把尚未卸任的皇帝陛下欺负的哭嚎着去找沈安侯“报仇”,程铎这才施施然放下茶杯继续干活。孔墨竹看完全程忍不住笑:“您又何必这般吓唬他?”
“就看不得他悠然自在的样儿。”老爷子虽这样说,表情却分外柔和:“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啊。”
“和您自家晚辈似的?”孔墨竹一边整理奏章一边笑道:“其实就是个孩子啊,平白无故将重担压在他头上,也是难为他了。”
这一出不过是个小插曲,冬至大典终究是到了。穆欢穿着玄色冕服踏上金水台,亲自宣读禅位的旨意。禅位之事虽然早已公告天下,但仍有不少“遗老遗少”涕泗滂沱,看的不明围观群众一脸的黑线。
沈安侯上位算是众望所归,至少百姓们对此没什么反对的意思。至于某些别有心思之人想要趁机做点儿什么——有宫中侍卫营和狼牙队在暗中维护秩序,也由不得他们撒野。沈安侯坐在后殿听着往来暗卫的奏报,嘴角挂起一丝笑容:“看来比我想象的还太平些,居然就那么几处不大不小的骚乱。”
“也不想想京畿营拉网式筛查了多少遍。”林菁靠着梳妆台给自己补妆:“不是说今儿的进程很快么?怎么还没到咱们上去?”
“小欢那圣旨挺长的,够念一阵子。”沈安侯凑过来看镜中人轻扫蛾眉:“看看,你怎么还这么漂亮?衬的我像个糟老头子了。”
“什么叫像个?你本来就是个。”林菁嘴上埋汰,放下眉笔握他的手:“不过就算是个老头儿,也是我这辈子最爱的老头子。”
说到这个,她又忍不住笑了:“我听说礼部尚书还问过要不要给你选妃?被孔墨竹直接揍了一顿?老孔一把年纪了脾气见长啊。”
沈安侯高举双手:“太座明鉴,礼部尚书是真傻,这事儿和我没关系。你闺女儿可给我下了死命令了,他要废除妾室通房的制度,我得以身作则,绝不能乱来,乱者必诛!”
林菁轻轻拧他:“谅你也不敢!”
老头老太太“打情骂俏”,身旁站着的宫女满脸无奈和习以为常。哪怕随着时间流逝,哪怕阅尽千帆,这两人的感情依旧如初,甚至如陈酿美酒,越发甘冽醇厚。
外头有司礼太监小声提醒:“陛下,娘娘,您该过去了。”
“来吧,”沈安侯站起来,冲林菁伸出手:“我们去吧。”
林菁将自己的左手搭在他的右手上,身姿优雅的站起来,脚步坚定的与沈安侯并肩而行。相知相许三十年,他们早已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只要有对方傍于身侧,他们心中便从无畏惧。
“蜀王、蜀王妃到——”悠扬的传令声从声音清亮的司仪官口中响起。沈安侯踏上金水台,半跪接受穆欢的加冕。而林菁亦半跪在他身侧,戴上同样代表着至尊皇权的凤冠。
起身,看台下乌泱泱的人头攒动,随着司仪官的口令再行三叩九拜之礼。沈安侯一直紧紧拉着林菁的手,两人紧挨着站在一块儿。直到礼毕,所有人站起来仰望这对天底下最珍贵的夫妻,看到的便是这般相亲相爱到刺目的场景。
“咱爹和太太感情可真好。”沈汀满脸羡慕的看着发表讲演的亲爹,轻轻蹭了蹭小程氏:“不过咱们也不差。”
“我也想找个知心人好好过一辈子啊。”二十郎当岁一直跟着海船浪迹天涯的沈凌也忍不住羡慕嫉妒恨:“我啥时候才能结婚呢?”
沈淞和孔氏相视一笑,沈淑窈则拉了拉程书的手:“等会去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楚氏坐在“贵宾席”上,听着长子沉稳实在又煽动人心的话语,偶尔瞄过看台下子孙们的小动作,忍不住露出笑意。时间仿佛回到二十七年前,自己无可奈何的为长子续娶了太医署林家的长女。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坐在这高台,看着儿孙满堂,看着他们位高权重?
楚怀亦看着这一切,他早已不纠结眼前的沈安侯是不是他从小疼爱的大外甥。和天下相比,和家国相比,和这世间发展相比,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他们还有更远的路要走,还有更长的征程需要努力。
沈安侯和林菁手拉着手,直到典礼结束依旧没有分开。然他们的心境已经彻底不同。再没有任何惶恐不安,他们只想铆足了劲儿的冲下去,在有生之年里,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改变,创造属于他们的历史。
第282章 完结
第二十六章完结
沈安侯登上皇位,除了照例封老太太为太后, 媳妇儿为皇后, 就一门心思投入改革发展的大局中去了。
然而礼部尚书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在第一次大朝上就旧事重提,提了个让所有人无语的话题:“新帝登基,国泰民安, 理当为陛下选妃。”
若是放在早几十年, 这策略一点儿没错。新帝要稳固争权, 就要拉拢勋贵世家豪门。而拉关系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不就是联姻么?
世家之间要联姻, 帝王同样需要。君不见无论穆荇还是穆岚,后宫佳丽都是按照家世往里头塞的。可沈安侯哪里会有这种想法?他被吓一跳,差点儿从宝座上栽下来,开口就是三个字:“我不要!”
这一急眼的,连“朕”都不会用了,亏之前程铎和孔墨竹下大力气给他做了“上岗培训”。老夫子们看的嘴角抽搐,楚怀则干脆笑出声来:“别急着拒绝啊,孔尚书说的也没错嘛。”
得到一品将军的支持, 孔尚书的腰板子都挺直了两分, 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一大篇,之乎者也听的沈安侯脑仁疼。沈老爷霸气一挥手, 打断老夫子的唠叨,一句话将人灭趴下:“朕今年都六十有一了,那什么什么,不好祸害人家小姑娘的。”
满朝文武面有菜色,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往下接, 孔尚书脑子转的快:“非是要给您选,还可以给三位王爷选啊。”
他还生怕一根筋的皇帝陛下听不懂,特意将话挑明了说:“大王爷唯有一名正妻,膝下并无子嗣。二王爷同样只有一子。小王爷更是已经年满二十却未娶妻,如此一来皇家血脉不丰,实非国之幸事啊。”
老头儿还不知道今后继位的不出意外会是南王沈淑窈,而沈淑窈十有八九会废除帝制,皇家血脉什么的根本毫无意义。可这事儿有人知道,却不能这时候就公开来说,沈安侯一个头两个大,直拿眼神戳沈淑窈,示意她发个大招解决了老头子。
沈淑窈也没辙,何况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她乐得看热闹。面对这般不孝女,沈大老爷开始头痛,只能求助的看向好久有孔墨竹,用口型表示“你家人你搞定”。
孔墨竹也在偷笑,他可知道林菁和沈家两个儿媳妇都不是省油的灯。孔氏暂且不说,一门心思做起了慈善工作,养育民间孤儿,一时半会的影响不到朝局。程幼娘可是沈家作为未来户部尚书——也就是财务部长培养的,妥妥的是中枢成员,可不能让孔家这几个拎不清的得罪了去。
对付这位族兄,孔墨竹也有的是法子,毕竟引经据典这谁让吧,孔家无论哪个都不会差。何况他身为族长,对族兄有天然压制,只要能从道理上糊弄过去,这位肯定不会多闹腾。
事实上也是如此。孔相爷只跟着他之乎者也,说的重点就两条。其一,新帝现在地位稳固,下头都是自己人,忙着选秀只会让百姓觉得他为老不尊,贪图享乐。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没看朝廷在宣扬男女平等么?何况皇后娘娘和几位王妃本就强势,再加上南王撑腰——你这是给他们选妃妾呢,还是给他们找不自在呢?
联想陛下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孔尚书觉得自己懂了。不是王爷和圣人没这想法,完全是家有猛虎不可操之过急啊。沈安侯看他躬身退到一边,只当他是想通了。哪里知道老先生其实是在脑中飞转,思考一个绝对不会被反驳和拒绝的选秀的理由?
一门心思和给皇家拉纤保媒的礼部尚书不说话,其余人倒是言之有物,几乎都是与今后整体格局规划有关的话题。沈安侯坐在龙椅上与他们论证,真不觉得这样有多舒服。他宁愿找个会议室整两排沙发,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
这事儿早有林菁在布置了。或许是年纪越大越怀旧,她将偏殿书房彻底改造成了现代化的会议室。白色的仿瓷,贴上浅浅轻烟花纹的瓷砖,上头是吊顶和大灯——虽然点灯还不能投入使用,但点上蜡烛后通过镜面折射,也能将屋子里照的亮堂堂。
因采用的是走马灯的设计,哪怕屋子里有风,也不会有烛影摇曳,光线算是稳定而明亮。唯有点灯换蜡要麻烦些,需要宫人借助梯子爬上去操作。
不过对于家大业大的皇室来说,这也算不了什么。沈安侯还想着将宫中的奴籍也慢慢消除,专门建立一个机构负责招聘政府专用的仆从。
这些都是后话,尤其是不少断了子孙根的人,放出去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在宫中过老,也让他们有个地方入土为安。如今留下的宫女太监多是自愿,毕竟沈家人口不多,用不着太多人手,正好把愿意离开的人统统发了遣散费送走,大伙儿过的都舒畅些。
木制的条纹地板,上头铺着羊绒地毯,哪怕光脚踩着也一点儿不觉得冷。从盘炕开始,到各种管道供暖技术的开发,对于如何应付寒冬,沈安侯的专用工程队已经颇有经验。这会议室便集供暖工艺之大成,进去只觉得如在春季,体验感甚好。
这般环境一点儿不严肃,自然不能是高台案几的搭配。林菁是个爱享受的,手头又有了足够的原材料,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做。和沈安侯的期待一样,林菁选择的也是真皮沙发软垫子,外加蓬松可爱的靠枕抱枕。茶几不高不矮,正好随手放东西,或用来吃水果和甜点。
当然,作为会议室,休闲一些不要紧,却不能失去了它的职能。在最宽阔的一整面墙上,钉着一米多高七八米宽的白色磁板。无论是用来书写,还是粘贴图案表格进行演讲,这东西都非常方便,早已获得了十万大山各学院的学生和教授们青睐,因此工艺也越发出众。
另有茶水柜、书柜、摆件和绿植,让会议室看上去更高大上也更人性化。这些虽是林菁的主意,操持却多是程幼娘和沈汀。这还是完工后第一回看到整体效果,皇后娘娘十分满意的在里头溜达了两圈,端了杯红茶慢慢喝着。
她半杯茶没品完,就有耳报神过来告状,将程尚书说的话一一告诉她知晓。林皇后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好笑:“陛下真那么说了?舅舅没上去揍他?”
“楚将军没动,不过程相爷倒是挺气愤的。”说话的是她身边第不知道多少任白蕤:“我看陛下才不会听他的,连相爷都打圆场了。”
林菁自然知道沈安侯不会纳妾,自家三个小子也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只她还是觉得有些悲哀,女子想要和男人一样平等,想要拥有独立的人格,而不是当做抵押或联姻的物品,到底是任重道远,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里改变。
便是到了后世,说了半个世纪的男女平等,也依旧存在着性别歧视。直男癌有生存的空间,不就是重男轻女的陋习犹存?多的是把女儿当草把儿子当宝的家庭,甚至于种花家还算是好的,如白象国之类,那些女人根本不算是活着。
好在还有沈淑窈,她可是个坚定的平等主义者。想到这里,林菁又松了口气,既然任重道远,就一代代走下去吧。
沈安侯和大臣们商讨了一个多时辰,基本上把问题分门别类按照重要性和紧迫感归拢,就让其他人散场,自己带着相爷和相关大员关门开小会。才进会议室,孔尚书——是的,礼部尚书也在开会行列——便眉头一皱:这是什么布置?为什么皇后会坐在里头?
除他之外的人倒是挺适应,如孔墨竹这般还敢嬉皮笑脸说两句玩笑。楚舅舅则是干脆过来打趣:“有人让安侯选秀呐,你有什么意见没?”
林菁摊手:“他选不选秀与我何干?终归我是讲究一夫一妻不要隔阂的。他若是不按照我的规矩来,我也大可以去别处过日子。总归我有儿有女有本事,还非得靠他养着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