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主急忙摆手:“怎可如此,我是那般是非不分之人吗?刺杀之事非同小可,你表弟这次是真没救了, 可你不能被他牵连了进去。”
这话大出李亮意料,赵家主无奈道:“断尾求生,谁不懂呢?我还有三个儿子,还有你这个好外甥,总不能让一家人跟着季孝去死。”
若说一年前,大家对赵季孝还有几分耐心,可随着他日渐阴沉和偏执,不要说李亮,便是赵家主和老太太都觉得他十分不可理喻。赵季孝本是天之骄子一般,重重摔落泥土再无翻身之日,心理变态也是理所当然。他心中第一恨便是沈安侯,可也知道自己如今位卑人低,根本没有与沈侯爷抗衡的实力。
既然明的不行便来阴的,他处心积虑终于找到机会,买通了几个下人,趁着过年忙碌之时偷偷混在杂耍队伍中塞入一名死士进了太守府,想着出其不意的置沈安侯于死地。
他选的那人本是个江湖亡命徒,得了赵季孝一笔银钱安顿好家小,便带着暗器进府行刺。赵季孝还在府上做着美梦,等着沈安侯身亡的消息,没想到沈大老爷并无大碍,却因吓着了老太太勃然大怒,誓要将幕后黑手找出来严惩不贷。
琨郡上下得了太守遇刺的消息,十个有九个往赵家头上猜测,便是赵家主也不例外。虽然有些心中打鼓,可他也没料到真就被言中了——看着不过是被自己随口盘问警告一句便面色大变的幼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元凶不费吹灰之力查了出来,可赵家主却生生愁白了头发。难道他可以将赵季孝往外头一扔,直说这人和赵家没关系,都是他一人暗中行事么?便是这就是事实,可谁会相信呢?再想一想沈安侯的脾气和背后的能量,赵家主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思来想去这回赵家只怕是躲不过了,唯有保住外甥,权当留下最后一条生路。
“所以您是想让我去告发季孝,以此立功?”李亮明白了自家舅舅的意思,也有几分意动。大难当前不可意气用事,这时候留得一分资本,以后翻身便轻快一分。谁都知道李亮与赵季孝不和,他若站出来大义灭亲,只怕沈侯爷真能放他一马。
“事不宜迟,就这么办吧。”哪怕再难,可下了决定,赵家主便不再迟疑。便如开春时依照外甥的意思拿出隐田,沈太守便真不再追究赵家罪责一般,他坚信李亮的谋略和眼光,只要他运作的好,赵家总还有希望。
“那便只有对不住表弟了。”李亮心中嗟叹,想几年前自己虽然官职在赵季孝之上,可一直被他打压使唤,看在舅舅的面上他还得勉力陪衬着。如今不过一年时间,他已经成功和圣人的心腹搭上关系,表弟却一落再落,进过今日这一遭,只怕连性命都得交代了。
赵家主是真有决心的,他前脚进门,后脚便有家丁抬着一个布条裹着的物什进来。“你表弟执迷不悟,我给他灌了些药让他好好睡着,你直接把人送到太守府,诚诚恳恳的和太守大人认罪,其余一概不知,可记明白了?”
看着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的舅舅,李亮也不由悲从中来,含泪点了点头,狠下心肠大手一挥,将这惹事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带走。沈府外头依旧戒备森严,可郡丞大人带着“凶手”前来投案,便是廖都尉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我使人往里头通报一声,不过结果如何还得看沈侯爷的意思。”
这是应有之义,李亮在外头老实等着,没一会儿报信的便出来了:“太守大人请您进去。”
明明是新年,太守府里却一片肃穆。沈安侯端坐高堂,胳膊上明晃晃的裹着纱布,脸色更有几分苍白。李亮看到这样子便咯噔一下,规规矩矩行了礼,将一早上赵家主与自己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告知,末了道:“赵季孝已经由下官带来了,还请太守大人发落。”
“这事儿我知道了。”沈安侯的声音有几分疲惫:“我不是个迁怒的,只要真和赵家上下无关,我自然不会牵连无辜。你回去好生安抚赵家主,他能当机立断大义灭亲,本官心中甚慰,家有不肖子孙已是一件憾事,让他莫要太过忧心。”
这就是说一码归一码,只要审讯明白了赵季孝买通杀手刺杀沈侯爷是个人行为,赵家便不会跟着被连根拔起。李亮一抬头,几乎要喜极而泣,深深下拜道:“下官多谢大人,大人深明大义,是琨郡百姓之福。”
他也知道沈安侯如今忙着,得了一句准话,自然不敢多加打扰。看着李亮急匆匆退出去,林菁从屏风后转出才,随手撕了沈大老爷胳膊上的白布:“怎么样?是不是赵家?”
“他应该没说谎,这次不仅赵家是无妄之灾,赵季孝只怕都是被人利用了。”沈安侯深深皱眉,用指尖揉了揉眉心:“到底是谁这么处心积虑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呢?”
是的,沈侯爷并没有受伤,便是老太太被吓着了一瞬间,也并无大碍。可让沈大老爷惊心的是,那死士看似江湖人,其实根本就该来自军中,而且还是正在服役的精锐级别的。看着地上泛着妖异紫色光芒的暗器,沈大老爷也是后怕不已,幸好他惊人的直觉让他发现那人的不妥,提前发难使那死士不得不仓促出手,这才让大家躲过了一劫。
可惜到底慢了一步,让死士自刎没有留下活口。老太太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物,一看这情形便知道里头还有更深的谜团。大家一合计,现在敌暗我明,不如将计就计,让大家都觉得沈安侯受伤严重,看看这幕后之人是否还会有什么后续的手段。
沈侯爷轻伤是□□,老太太病重也是□□,便是接见李亮,也有让人误以为沈大老爷被毒镖所伤,如今不过勉强支撑的意思。然而可惜的是,一直到过了正月,京中派来问案的特使将赵季孝翻来覆去审了个干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不仅沈侯爷为此难得的发了脾气,便是京中圣人也连着好几天黑着个脸,看的朝中重臣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怒龙颜。
不过在京城过完年才回来不久的武长安倒是给沈老爷带来了一条靠谱的猜测:“陛下有意推行监察制和轮换制,不少得了消息的大人只怕是心慌了。”
便是用脚趾头都猜得到这些建议都是沈侯爷捅给圣人的,而圣人想要切实推进这些举措,便少不了沈安侯的帮忙。都说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更不要说真被查出什么问题,只怕那些贪官酷吏的上下三族都得被牵连进去。他们自然是怕的,既然不能阻止圣人的旨意,那唯一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直接将沈安侯干掉,圣人的想法也得无疾而终。
穆荇一点儿不傻,正是看明白了这后头的心思,他才会出离的愤怒。如今不过刚刚开始,便吓得他们不惜铤而走险,管中窥豹可知,他们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肮脏。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某座气派的府邸中,几人围坐在一起愁眉苦脸:“沈放眼见着任期就要满了,如果让他挟大功回到朝廷,咱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那怎么办?沈府戒备森严,好不容易送了个人进去,还像送菜一般,只伤了那沈放一丝油皮。”有人不满的抱怨道:“你当我培养几个人是容易的吗?这要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这不行那不行,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放回来吧?”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一人迟疑说道,其余人便连声追问:“有法子便赶紧说,别藏着掖着。”
“那沈放不是会种地吗?你们可知道,大燮朝哪里最适合种地?”那人嘿笑道:“琼州天气炎热,据古书记载可使稻米一年两熟甚至一年三熟。那儿地广人稀,正需要沈侯爷这般能干的官员前去教化百姓,开垦良田,为大燮朝做出贡献啊。”
“可不是吗,”有人附和着桀笑道:“这可是非沈侯爷不行的差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和圣人都不该反对才是。”
沈侯爷并不知道有人正在谋划着将他远远的踢到大燮边境之地。如今眼见着开春了,管好琨郡的春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好在有了水车,四县百姓不再因水源而起冲突,又有沈家的庄户们再次来到乡间农家手把手的教他们如何选种育苗,琨郡很快便被忙碌和喜悦笼罩着,让人们渐渐忘却了刺杀带来的阴霾。
虽然折了一个赵季孝,可人自己作死怪不到沈侯爷头上来。赵家和李亮到底承了沈安侯的情,发动能量引导百姓无条件服从沈太守的领导。有了上下一致的配合,今年的形式比去年更好,只要不碰上什么天灾人祸,琨郡又会是顺遂丰饶的一年。
第124章 摘桃子(上)
琨郡已经步入正轨,沈安侯清闲了下来, 开始带着府兵和家丁给给百姓制作新农具。因铁器不够, 他做的改进也并不多,只是诸如曲辕犁之类是可以提上议程的。廖都尉对于沈太守的无所不能已经从惊讶转为麻木,没事儿自己也凑过来, 能学到一些是一些。
沈太守来者不拒, 不仅教了农具的制作方法, 还抽空给都尉府里修了一片水泥作训场。“这般总好过尘土飞扬的, 下了雨也不至于一个个滚的泥猴儿一般。”
“我看这水泥可不止这么点儿用途。”都说内行看门道,两个水泥墩子就让廖都尉发现了这东西用于军事也是大有可为。沈安侯只敷衍的将话题带过,反倒让廖都尉愣了一下:沈大老爷可不是个藏私的人。
还是武长安明白他的意思:“京中的将作大人和咱们太守关系可不怎么好,再者军用之物更要小心,万一被奴炎外敌学了去,遭殃的就是咱们边关的战士了。”
廖都尉了然,朝中争夺日益严峻,哪怕是他偏居一隅也有所耳闻, 正想着, 便不免将心中的疑问给说了出来:“我怎么还听到风声,圣人对太守大人颇为忌惮, 想把人调走呢?”
话说出口才知道不妥,沈安侯的眉毛更是皱的能夹死苍蝇。说穆荇忌惮他,他是一点儿都不信的,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尤其是联想到过年那次刺杀, 这调走一事只怕在两可之间。
“也无妨。”他意有所指的看了武长安一眼:“琨郡上下如今已经被咱们给理顺了,照着这般推进下去,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再过三年肯定能让琨郡彻底变个样儿。”看着众人沉重的脸色,沈安侯反而笑了:“我当太守当的还不错吧?”
“那是自然。”“再没有比您更好的父母官了。”
“那不就得了?”沈大老爷摊手:“便是上头不给我使绊子,我今年再得个上上的考评,只怕也是要升官的,你们与其惦记朝中那些动向,不如想好了怎么维持郡里的稳定。”
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想起来,三年一个任期,沈大老爷已经过了两次考评了。“时间过的倒快。”廖都尉挠了挠头,也想明白了:“您是个开拓者,一个琨郡可留不住您。”
琨郡做的越好,圣人越会对沈安侯信服,也越发会将他支使着到处跑,恨不得把大燮朝每个郡每个州都拉扯起来。想明白这一点,大伙儿心里便有几分释然:“那就提前恭贺太守大人高升,我等必定同心协力,不让您的一番谋划付诸东流。”
铁打的琨郡流水的长官,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沈安侯这么强势霸气的。圣人想用琨郡当典型,便是放了沈安侯走,也一定会留一个知根知底的心腹在这儿。廖都尉也看了武长安一眼,对他拱拱手:“以后还要请武大人多多照应啊。”
手下的人当面儿串联,沈太守却乐见其成:“你们别把事儿做的太明显了啊,适当的坚持可以,上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话说的语焉不详,这几人却心领神会:不就是让他们面上服从,底下却架空了人家么?论起民生和格物致知,他们或许差了沈大老爷十八条街,可光说官场上这些手段,谁还不是个千年的狐狸呢?
事儿说定了,下头也安心了。赵家的势力虽然大不如前,可说白了,那分出去的一部分不也在李郡丞手里吗?想到这里,廖都尉又不免一惊,过年那桩刺杀案,沈太守对赵家可是轻轻放过了,莫非也是在为今日做准备?
都说强龙别不过地头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赵家还没死呢。想想三年前李郡丞一路串联着将前任太守大人压制的只能当个人形盖章机的日子,如今再加上个表面保持中立其实早就拉拢的廖都尉,以及对琨郡事宜门儿清的武长安,只怕新来的太守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还不止如此。”听着廖都尉的喃喃自语,耳力不错的武大人便笑了:“如今太守府上的账目可是沈主簿重新做过的。”他难得的表情有些恶劣:“要不是我跟在太守大人两年多,我都看不太懂呢。”
“哈哈哈哈哈!”廖都尉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沈大老爷种下的桃树,可不是谁都能过来摘桃子的。沈安侯也笑着点点头:“你们多操劳些便好。”
大家齐声应诺,唯有秦江察觉出些什么:“这话要是放在今年秋收之后,我还觉得正常,现在春耕才开始你就把什么都交代了——可是真有什么变故?”
到底这才是熟悉他的人,沈安侯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且等着吧,只怕这一两日便有人过来,反正我肯定坚持不到秋收再走。”
众人一惊,可再要问些什么,沈大老爷却是不愿开口了。其实事儿还是尚书令那头模糊传过来的——尚书令家的太夫人崔氏写信过来,让楚氏趁着天气回暖赶紧回京与她们一块儿玩,直说没了她半日闲做起活动来都觉得缺了些什么。
这不过是一封平常的书信,可无论是沈安侯还是楚氏都明白,信从崔氏手里发出,就是件不那么平常的事儿了。一家人凑在一块儿研究了半晌,终于看出些端倪来,里头有几个字看着和崔夫人写的一般,可比划却更重一些,像是什么人照着临摹的。
将几个字择出来换换顺序,楚氏当场便吸了口凉气:“想要把你调去琼州!是他们疯了还是圣人疯了!”
沈安侯倒是不在乎调到哪儿去,琼州沿海,气候介于他那个时空的广省和海省之间,真要去了也可以大有作为造福一方。他在乎的是圣人这次到底会不会妥协——穆荇对朝廷的掌控能力,关乎到他以后的计划和道路。
然而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十几日后,林内侍乔装打扮的进了琨郡,给沈安侯深深做了个揖:“圣人老爷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还请侯爷千万谅解。”
把人安顿好,梳洗休息填饱肚子,沈安侯这才拉着他去书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说白了事情是我挑起来的,我自然知道圣人的为难之处。只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出头的和幕后布局的都是谁,你可心里有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