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大红色棉袄,戴红色棉帽,衬着一张小脸粉嫩嫩的,眼睛像了她,是丹凤眼,眸子乌漆漆的不沾尘埃,鼻梁则像顾平澜,高且挺直。
因被杨佩瑶逗着,顾晴欢喜得“咯咯”笑,露出两颗小白牙,非常可爱。
这是她的女儿,可她从来没有抱过。
徐萍一时说不出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感觉,有自责也有愧疚。
这时顾夫人迎出来笑道:“都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别冻着孩子……晴儿长大了,真秀气。”
杨佩瑶把顾晴递给她,“娘试试,长得可结实呢。”
顾夫人笑道:“还真是,挺沉手,以后也得让暖宝多吃点儿。”
顾平澜怕顾夫人抱着吃力,忙伸手接到自己怀里。
顾夫人道:“你们屋里已经点了火盆,就是床单没来得及换,柜子里都有,你们自己铺上。”
顾平澜应声好,一手抱着顾晴,一手提着皮箱走进西跨院。
徐萍紧跟在他身后。
屋子里点着两个火盆,暖融融的。
顾平澜走到徐萍面前,冷冷地看着她,“晴儿现在五个月,再等两个月她就会分辩人了,你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是想让她不认得你吗?”
徐萍眼泪“哗啦”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顾平澜把顾晴交给她,“你抱着,我给她找衣服。”
徐萍哆嗦着接过孩子,却不知该怎么抱,两手僵硬地箍着顾晴。
顾晴被箍得难受,用力挣扎,险些摔在地上。
顾平澜俯身教给她,“晴儿会坐了,不必抱太紧,扶着她肩膀别摔了就行。”
两人离得近,他独有的男子的气息在她面前萦绕。
徐萍又是一阵心酸。
他们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这么近距离的相处了,也未曾好好说两句话。
顾平澜说完,从皮箱找出件薄棉袄,把顾晴身上的厚棉袄换下来,又寻出床单铺好,把顾晴放在大床上让她趴着。
侧眸看向徐萍,“我这些天冷落你,是我不对。可晴儿这么小,你就忍心对她不管不问?奶娘再好,总归不如亲生的娘亲。”
徐萍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出话。
顾平澜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当初我们是在这里成的亲,这一年马上要过去了,我们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124章 .过年
徐萍俯在他胸前狠狠哭了一场, 直至把所有的自责、委屈和愧疚都发泄出来, 重新洗漱过,敷了妆粉, 才往客厅走。
杨佩瑶趁中午暖和洗了头发, 发梢不曾干透, 正坐在窗边晒太阳。
瞧见徐萍红肿的双眼,却不说破, 笑着拍下身边的椅子,“萍萍这边坐,暖洋洋的真舒服。”
一边举起手里发簪问道:“过年我穿红色袄子,你觉得哪支簪好看?”
徐萍扫一眼, 这还是分家时候分给杨佩瑶的。两支都是金簪,一支簪头是石榴花形状, 花芯镶着红色玛瑙石, 另一支是蝴蝶状, 蝶翅镶着细小的金刚石。
遂道:“都挺好看的, 但现在不兴盘头,你早该去烫一下,烫成大波浪,别个发卡就很好。”
杨佩瑶笑道:“我舍不得烫,”见顾夫人过来,又征询她的意见。
顾夫人很认真地给她出主意, “初一戴石榴花喜庆,初二你跟自新回娘家戴金刚石, 再配上金刚石耳坠子,回去显摆显摆。”
“好,”杨佩瑶“吃吃”地笑,“还有只金刚石的戒指呢,到时候一并戴着,闪花她们的眼……可我梳不来娘这种发髻。”
顾夫人道:“很简单,我教你。”
让阿秋取了把梳子过来,一边梳一边赞道:“瑶瑶头发真好,乌黑水亮的,暖宝就随你,也是一头好头发。”
“是娘喂得好,”杨佩瑶笑着跟徐萍解释,“娘天天给我塞芝麻核桃,跟喂猪似的,腰身也粗了两寸,先前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
顾夫人忍俊不禁,两手麻利地把头发束在一起,绾两道,用石榴花的发簪固定住,“成了。”
刚巧顾宁远走过来,拿起杨佩瑶手中另外一支簪。
杨佩瑶忙道:“这是簪头发的,不能玩儿。”侧过头给他看发髻,“就这样把头发别起来,你觉得娘好看吗?”
顾宁远小大人一般打量片刻,点点头:“好看。”
杨佩瑶伸手从茶几拿来昨天的报纸,又把着顾宁远的手,稍用力,发簪穿透了报纸。
顾宁远惊讶地说:“洞。”
“这里很尖的,”杨佩瑶让他摸一下簪尾,又在报纸上戳了下,接着轻轻扎在他手背上,“宁哥儿试试扎不扎?如果不当心,宁哥儿的手就像报纸一样扎出洞,会流血。”
顾宁远连忙放下发簪,“不玩。”
杨佩瑶摸摸他的头,夸奖道:“宁哥儿说得对,这个不能玩儿。”将发簪收在首饰盒里。
顾夫人看在眼里,弯了唇角笑。
杨佩瑶对待顾宁远真是用了十足的耐心。
比如吃饭,一般两三岁的少爷,都是奶娘端着碗跟在身边喂,顾宁远用一岁多就自己握着勺子挖菜粥吃。
一顿饭下来,地上衣服上全是米粒,杨佩瑶也不嫌麻烦,顿顿换衣服。
再如,刚倒出来的茶不能碰。
杨佩瑶会握着顾宁远的小手,让他感受茶杯的热度,知道什么是烫。
还有,顾宁远玩过的玩具,用过的纸笔,杨佩瑶一定会花上好几分钟的时间陪他放回原处,而不是让吴嫂子收拾。
到现在,顾宁远差两个月才满三岁,很多事情能够亲力亲为了。
徐萍也是感慨颇多。
她知道顾夫人疼爱杨佩瑶,却不知婆媳两人感情会这么好,好到愿意亲自替她梳头。这比起亲母女也不遑多让吧?
她也不知道孩子是要这样教导。
她娘家的几个侄子侄女都是奶娘带的,个个娇气任性,在家里几乎要吵翻天。
徐母并不在意,说孩子小不懂事,长大去了学堂就好了。
徐母纵容孙辈的胡闹,待两个儿媳妇却很严厉,时不时指责她们言行不妥或者处事不当。
顾家却恰恰相反。
徐萍嫁给顾平澜两年有余,顾夫人从未给她甩过脸子,甚至重话都不曾说一句,更遑论当着人前指使她往东或者往西。
而她月子期间,徐母却没少挑剔顾平澜。
徐萍抿抿唇,想起适才顾平澜问她的两句话。
他说:“你想想,假如我娘对你挑三拣四,桩桩件件看不顺眼,你心里什么想法?再假如,我娘当着一众宾客指责你娘,你又是什么感受?”
徐萍答不出来。
她原先只是以为徐母性子直爽不见外,设身处地想一想,才明白被指责的人会是多么尴尬。
如今看到顾夫人跟杨佩瑶和睦的情景,更生感触。
在娘家,可能徐母永远不会跟嫂子这样亲近。
除夕夜,顾夫人准备了好几个红包,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是八个现大洋。
杨佩瑶很高兴,乐呵呵地说:“我最喜欢银元了,塞进洋铁罐子里,听着哗啦啦的响声,心里特满足,要是掂起来沉手,就更好了。”
顾夫人笑道:“赶明儿让自新给你换一箱子,盛满十只铁罐子。”
杨佩瑶扯了虎皮当大旗,扯扯顾息澜衣袖,“听见了呗,这是娘亲口吩咐的,别忘了。”
顾息澜睃她两眼,目光温柔。
孩子们熬不住夜,不到九点就睡了,大人们也没精神守夜,早早回屋休息。
杨佩瑶窝在顾息澜肩头,听着外面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娘今年的精神明显不如去年了。刚才嗑瓜子时,就看到娘闭着眼在打盹儿……是不是平常带孩子太辛苦了?”
顾夫人刚五十岁,放到前世,还很年轻,不到退休的年龄,还没开始跳广场舞。按理说,不应该这么萎靡不振。
顾息澜道:“过完年我请个郎中诊诊脉,往后我多在家里照看着。”顿一顿,又道:“我跟阿平说说,让他……少惹娘生气。”
言外之意,顾夫人情绪低落跟顾平澜脱不开干系。
杨佩瑶觉得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却没挑明,只道:“今年毕业,我也在家里陪着娘。”
“你不是想去金陵学美术?去学吧,家里有我。”
之前高考,杨佩瑶就想考美术系,可临考前怀了孕,而杭城大学又没有这个专业,所以投机取巧考了英文系。
从长远来看,她是要把服装设计作为主业,这样学美术就很有必要。
金陵美术学院可以招收短期学生,就是在美院集中培训两个月后,自己回家练习,过半年或者八个月,再去培训两个月。
杨佩瑶觉得比较适合自己的情况,想去培训一段时间,可顾夫人身体不好,她绝不可能把孩子丢给她,自己甩手离开。
遂笑道:“美术什么时候都能学,不急这一年两年。再说我这么聪明,自学也能成才。”
顾息澜轻笑声,俯首亲了亲她的墨发。
她发间有茉莉花香,浅浅淡淡的,在他鼻端萦绕。
顾息澜深吸口气,只听杨佩瑶又道:“再过一年宁哥儿上了幼稚园,家里就能轻松些……对了,明后天给静怡写封信,让她毕业之后无论如何都回来一趟,前两天娘还问起静怡有没有信。”
顾息澜低低应着,拢紧她肩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暗哑,“睡吧。”
杨佩瑶听出他话语中的意味,用力拍掉他图谋不轨的手,“明儿还得早起,不许闹。”
顾息澜不肯听,仍是执迷不悟,却是顾及到过年,没敢太过放纵。
隔天便是大年初一。
顾家访客跟往年一样络绎不绝,大多是男客,都被程信风带到小洋楼那边,也有女眷,由顾夫人接待,杨佩瑶在旁边帮忙端茶倒水。
一上午忙得脚不点地,唯一的好处就是顾宁远发了好大一笔横财。
而顾暖跟顾晴因为时不时哭闹被吴嫂子带到旁边屋子,错失了发财机会。
临近中午,顾夫人脸上又现出倦意,好在这个时辰不会再有宾客来,可以歇一歇。
吃饭时,顾夫人对顾平澜道:“明天你哥陪你嫂子回娘家,你跟萍萍也回去看看,拜个年,正好我省点事,不用准备你们的饭。”
徐萍大喜过望,连忙应好。
这几个月,徐母没有再上门,而她怕顾平澜生气也没敢回娘家,就只趁顾平澜不再的时候打个电话,心里着实是想念爹娘的。
顾夫人已经准备好四色表礼,两门亲家的礼物差不多,并没有偏倚。
杨家这个年过得非常热闹。
杨承灏得了十天假,腊月二十六回来的,可以住到初五才走。
他在豫章从普通士兵做起,着实吃了些苦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好在能力突出,被上峰重用,已经升任到排长。
陆秀玫既心疼他,又觉得自豪,这几天时时围着他转,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散去过。
而平哥儿跟康宝都四岁了,正好淘气好玩的时候,天天屋里屋外乱蹿,给家里增添了无数的活力与乐趣。
杨佩瑶把顾宁远和顾暖都带回娘家。
顾宁远一副冷脸不太招人,顾暖却长得漂亮又爱笑,被众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受尽了吹捧。
夸完顾暖又夸杨佩瑶。
杨佩瑶跟两个孩子穿的是一式的唐装,不同之处是她配黑色棉裙,孩子们穿的是裤子。
而她果然戴了镶金刚石的蝴蝶簪和一对金刚石耳坠子。
金刚石便是钻石,因为硬度高不好雕琢,所以工艺好的金刚石价钱极为昂贵。
杨佩瑶很得意地显摆,“首饰是我婆婆给的,发髻也是婆婆梳的。”
太太弯着眉眼笑,嘴上却斥道:“都二十岁,孩子都生了两个,连发髻不会梳,不嫌丢人?亏得你婆婆脾气好,换成我才懒得理你。”
杨佩瑶美滋滋地说:“我婆婆不觉得我丢人。”
太太瞪她一眼,“没羞没臊”,低头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顾暖笑道:“暖宝别跟你娘学,咱们小手可灵巧了,自己会梳头。”
顾暖听不懂,却咿咿呀呀地应和着,引得大家嬉笑不已。
吃完饭,顾暖开始闹觉,杨佩瑶便不耽搁,跟顾息澜一道告辞回家。
没想到顾平澜夫妻已经回来了,正陪顾夫人吃饭。
杨佩瑶招呼一声,先把两个孩子哄睡了,再出来,见客厅里只有顾夫人在,便问道:“萍萍他们早回来了?”
顾夫人叹口气,“九点钟出的门,十点钟就回来了。萍萍说……家里人说话不好听,不想让阿平跟着受气。”
杨佩瑶能够想象徐母刻薄的模样。
上次顾平澜指着她鼻子骂,她未能找补回来,今天他主动送上门,按照徐母狭隘的心思,还能轻易放过他?
好在徐萍总算知道护着顾平澜,不教他委屈。
这倒值得高兴。
顾平澜两口子在老宅又住了一天,初三晚上送了年,初四一早回到长兴路的公馆。
就在这天,报纸加急发文,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金陵。
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都城南迁意味着什么,明眼人都瞧得清楚。
国民政府对东洋人采取了逃避和不抵抗政策,是要把北平弃之不管留给东洋人。
顾息澜气得脸色阴沉,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外敌当前,政府不肯御敌,却把精锐部队用在内讧上,这是什么狗屁政府?”
是呀,柳条湖一战,东洋人连汉奸才三万,中国几乎是八倍十倍的兵力,却能被他们占据沈阳。
这还要怎么解释?
东洋人绝不满足仅仅占有东北三省,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而那一段黑暗的历史即将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