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控力向来甚佳的他,也有险些把控不住的时候。
坐在他身边的人,疑惑地问:“薛大人,你身体不适吗?”
薛仁钺摇了下头,一言不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杯酒饮罢,喉咙却像是在火苗上擦过一般,灼烧得厉害。
他又晃了晃头,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迅疾地饮下。
另一侧,沈葭拨了最后一个音之后,转头望向司徒衍,优雅地道谢:“多谢皇兄赐教,若没有皇兄的萧声,这首《春和》就缺失了韵味。”
司徒衍将紫玉萧交到旁侧的侍卫手里,笑容和煦,望向她的眼眸里,却是凝聚了暗光。
而他很快就敛起那份暗光。
“是你弹得好。既然皇祖母交代过孤,让孤多关照你,孤自然是要多关照的。”
沈葭脸上的笑容凝固:要开始商业互吹了吗?
清河长公主还从没见过司徒衍会愿意在公开场合吹箫演奏,只觉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看来太子还是很喜欢这个妹妹的。
“孝敏公主的琴艺是哪位大家教的?竟是让本宫都挑不出毛病来。”
“回清河姑姑,我的琴艺是我那已故的母亲亲自教的。”沈葭的声音软软糯糯,脸颊上漾起两个小梨涡,瓷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剔透晶莹。
最让人惊艳的是她那双妙目,秋水盈盈,虽是清纯到极致,但波光流转间,总是不经意地叫人遐想非非。
“原来是已故的沈夫人……”清河长公主看着沈葭的脸,微微失神。
她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如此令人惊艳的少女了。
上一位能令满座贵族青眼相待的姑娘,也能奏出一曲让人惊心动魄的曲子。
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姑娘早已成为一缕芳魂。
司徒衍见清河长公主居然盯着人家小姑娘发呆,不由得握拳,抵在唇边,提醒道:“清河姑姑,你该回神了。”
清河长公主回过神来,态度也是坦然,“本宫还以为你跟一位故人有渊源呢,看起来,倒像是本宫多想了。”
清河长公主说话间,看了身侧的皇后两眼,询问道:“皇后娘娘,你觉得呢?”
皇后的眼里流动过微末的暗光,表示赞同,“确实有些相似。”
沈葭听他们交流了半天,没有听懂她们讲什么,愣怔地站了一会,也没有问她们。
宫闱秘闻那么多,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好了。
“看把小姑娘吓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清河长公主也不再光顾着追寻往事,而是轻笑道:“你到本宫身边来坐。”
若是别人家的千金,倒也罢了,可以将其纳入太子妃人选行列。但沈葭既已是顶了公主的封号,自然不便嫁入东宫。
清河长公主觉得,还是需要另外给予赏赐为好。
说来也是太子跟沈葭无缘。当年,沈夫人给皇后挡剑身亡后,她曾跟皇后提议过,要不要干脆让沈葭当皇后的儿媳算了,可那时,太子的身体已经不好了,皇后觉得,不应该平白耽误了小姑娘,索性就认作义女。
沈葭乖巧地走过去,在清河长公主身边坐好。
清河长公主又问她:“你弹出了这般绝妙的曲子,是应该需要论赏的。不知你想要什么赏赐?”
沈葭动了动唇,还未回答,就有一人缓步上前。
张氏慢慢地给清河长公主和皇后等人行礼,而后,她抬首,有理有据地说道:“回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臣妇认为,今日桃花宴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考验众位千金的才艺,葭儿弹琴,只是为了助兴,说起论赏,未免太过了些。”
张氏眼睁睁地看着沈湘成了笑话,太子还甘愿配合沈葭,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打定主意,不能让沈葭再得到任何好处。
不然,沈葭要是仗着太后和皇后等人的宠爱,在她们耳边吹吹风,沈湘想当太子妃就会难上许多。
清河长公主不解地问道:“孝敏公主虽不是夫人你亲生的,但夫人既然已是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那她也算是你的女儿,夫人为何要阻止?”
“正是因为孝敏公主也是臣妇的女儿,臣妇需要为她考虑得周到一些。”张氏痛心疾首地表示,继而,她开始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上,对清河长公主说:“长公主殿下也知道,关于孝敏公主的那个传闻。而孝敏公主回来至今,陛下从未对她表过态,臣妇实在是惶恐,不希望孝敏公主过度张扬,以免惹得圣上发怒。”
一番说辞,有理有据,倒是叫清河长公主也不好轻易对沈葭封赏。
这时,沈葭颤抖着肩膀,竟是过去站到了张氏身边,顺着张氏的话说了下去,“夫人说得对,我能回来就已是不易,确实不该有另外的奢望。如夫人所说,我还是老实地待在侯府里好了。”
说话间,她将一个惶恐、心悸、胆怯的女儿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看起来,明显是迫于张氏的压力,才会这么说。
在场的人,都是浸淫在各种宅斗府斗里的高手,脑子里顿时过了好多遍,张氏是如何苛待小姑娘的。
清河长公主的面色微变,出言暗示,“夫人,不管如何,你还是要一视同仁为好。”
“长公主殿下,我母亲方才所言,的确是有不妥当之处。”沈湘适时地走上前。
沈湘已经调整好心情。她表现出自己文雅的一面,没有让人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我姐姐既是奏得了绝妙的曲子,那得赏也是应该的。陛下心胸广阔,不会因为一点赏赐,就迁怒于姐姐。”
清河长公主轻颔首,“还是你这个当妹妹的懂事。”
沈湘又是抬起头,善解人意道:“我知道,姐姐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心愿,我希望,能借着今日这样的机会,让皇后娘娘和清河长公主帮姐姐实现心愿。”
心愿?沈葭听罢,侧头看沈湘,看看这母女俩一唱一和地是想搞什么把戏。
清河长公主道:“你说。”
沈湘道:“姐姐今年已经年满十五了,已经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可是,姐姐背负着那样的传言,将来的婚事,怕是艰难。而且,姐姐既是已经贵为公主,那她的婚事,自然不能由我母亲做主。我和母亲就算帮姐姐相中适合的夫君,也没办法说与姐姐。”
“你想要让皇后娘娘帮你姐姐指定一门好亲事?”清河长公主喜欢沈葭这个小姑娘,谈起沈葭的婚事来,自然也是积极,“这倒是好办。本宫这就着手帮孝敏公主多相看适婚的男子。你尽管放心,依你姐姐的条件,愿意娶她的男子,满京城都是。”
沈湘径自摇头,长叹一口气,“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皇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或许不知道,姐姐心里其实一直有人。若是姐姐不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她怕是会遗憾终身。我不忍心看到姐姐如此伤心。”
话落,在场的人皆是安静下来,目光齐齐落向了沈葭。
大部分人都知道,沈葭当年和薛仁钺的事。
沈湘话中的意思,莫非是指沈葭至今为止,依然对薛仁钺念念不忘?
薛仁钺蓦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愣怔地看向沈葭,眼眸中带了几分诧异。
司徒衍原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在听到那话以后,眸色逐渐暗沉下来,眉宇间,笼罩了一层阴霾。
刹那间,整片山谷只剩下清脆的鸟鸣和溪流的声响。
几片桃花瓣无声地飘落于旁侧的溪流上,随着水波,被静静地冲走。
各处凉棚中,许久都未曾有人说话,众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沈葭的反应。
沈湘亦是如此。她不相信,这一年来,沈葭对薛仁钺真的没有感情了。
此时,沈葭的眼中虽然依旧是平静无波,但眸底已有波涛在翻滚,如火如炽。
“妹妹你真的是为我考虑得周到,连婚事都管了。”
沈湘心虚地偏头,“那是自然,姐姐在迦蓝寺期间,我也曾试图帮你挽回过你的姻缘,只是妹妹不争气,没有成功。”
此话一出,众人开始揣测,心道,原来沈湘跟薛仁钺有所往来,是为了沈葭啊。
现在的薛夫人倒是有几分可怜。若是沈葭真的嫁给薛仁钺,那薛夫人只能委屈做小了。
薛仁钺却没有任何表示,按理来说,只要他想拒绝,完全先转移话题,再私下找到皇后和清河长公主拒婚。
而他心底的声音,却告诉他,他其实不想拒绝。
“孝敏公主,你的婚事,本宫还需要和皇后仔细商量。”清河长公主考虑了一会,觉得这事还真是要慎重起见。
皇后也紧接着柔声劝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达成你的心愿。”
“葭儿不敢劳烦母后和清河姑姑。”沈葭端正了容色,毅然开口:“葭儿不嫁。”
沈湘一惊,迟疑地问:“姐姐你可要考虑清楚,这可是你的机会。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葭儿不懂湘湘妹妹在说什么。”沈葭的眼神坚定,眼眸里掠过微末的浮冰,唇中吐出的话语,亦是掷地有声,“而且,谁说年岁到了就必须嫁人。葭儿就算要嫁也确实要嫁给心上人,但葭儿现今没有什么心上人,所以,葭儿还不想嫁人。”
沈葭如此直白地说明自己的想法,倒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薛仁钺单手紧握住酒杯,眼里暗芒汹涌,心口处团着一股闷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司徒衍微拧的眉头却是悄然松开,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面前的案几,看着不远处的沈葭,眼角染上了一丝浅笑。
第26章 真相
见沈湘的目光仍向她探来,沈葭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语气仍是柔柔的,但话语里显然多了丝寒意,“妹妹有空关心我的婚事,倒不如多为自己想想。你若有想嫁给你的心上人,姐姐也是可以帮你忙的。我在迦蓝寺那一年里,妹妹到底是不是在帮我,想必也只有妹妹自己清楚。”
那一年里,沈湘私底下多次找过薛仁钺,已跟薛仁钺培养了若有若无的暧昧关系。只不过,沈湘心仪太子,也只想嫁给能登上最高权位的人,只将薛仁钺当成了备胎。他们两个之间,尚未捅破那层窗户纸。
若是沈湘想要嫁给薛仁钺,她是很乐意帮忙的,毕竟身为穿书人士,她也不好意思拆官配嘛。
“姐姐,玩笑开不得啊。”沈湘咬了下唇,神色已有几分僵硬。
“抱歉,我确实不该开妹妹的玩笑。”沈葭看着沈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眼里却是略带讽刺的意味,“毕竟,我的妹妹知书达理,洁身自好。怎么可能会在暗地里私会有妇之夫,又跟他保持着通信往来呢。。”
她暗中揭露的全都是沈湘对薛仁钺所做的事。
沈湘顿时被说得哑口无言,又不好直接反驳,只能保持沉默,让其他人以为沈葭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而其他人又不是傻子,听了沈葭的话后,已经开始揣测起薛仁钺和沈湘的关系来。
皇后倒是没有在意沈葭和沈湘话语间的你来我往。
因为沈葭拒嫁的举动,让她觉得惊讶。
皇后的面上还带着几分惊色,她略是惋惜地问沈葭:“葭儿,你真的不是在说气话吗?”
沈葭明白,虽然晋国对女子的限制并不严格,但不嫁人这种说法,还是有些惊世骇俗些。
于是,她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地说道:“母后,葭儿还想在你身边多孝顺些时日,还不想这么快嫁人。日后,等葭儿遇到了心上人,再和母后说也不迟。”
“可是……”皇后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司徒衍蓦然打断,“母后,葭葭妹妹还小,不急。”
皇后睇了司徒衍一眼,像是在问“平时怎么不见你多关心其他姑娘”。
司徒衍当没接到皇后的眼神质问,转头看沈葭,微眯凤眸,“孤也刚刚认识这位妹妹,还想跟她多培养兄妹感情,你别急着把人嫁出去。”
沈葭借机说道:“皇兄说得对。母后,清河姑姑,我的确是有未完成的心愿,可否容许我晚一些时间再告诉你们?”
说着,她暗戳戳地看了司徒衍一会,心道,她当然是想要多照顾司徒衍一段时间,以便多刷点好感度。希望司徒衍若是登基了,能赏她无尽的荣华富贵,护她和弟弟一世无忧。
只是,沈乐安还在侯府待着,她得回去将沈乐安先安顿好。
既然沈葭的态度坚决,太子也帮她说话,皇后和清河长公主自然不好再强迫人家。
清河长公主对众人说道:“方才,各府的千金演奏了那么久也累了,大家先去玩吧。”
潜在的意思就是,等太子妃的结果出来了,大家自然会知道的。现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家陆陆续续地散退。
薛仁钺没有马上离开,如石像一般,固定在了坐席上。
旁侧的一名世子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薛兄,你不用太担心,既然孝敏公主拒绝了婚事,那说明她以后应该也不会去破坏你和薛夫人的感情。”
薛仁钺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像是一点都不开心。
他将壶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后,蓦地拂袖起身,大步离去。
那世子不明白薛仁钺是怎么了,忙是追了过去,“薛兄,你等等我……”
沈葭没有去在意薛仁钺的反应。
她不急着走,因为司徒闻乐让她在这里等她,等会,她们要去玩簸钱的游戏。
待人都快走光了,沈葭还百无聊赖地看着谷中的桃花树。
“喵呜——”
须臾,只听得谷中响起一声猫叫。
沈葭寻声望去,就见到在不远处的一株桃花树上,有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在缩着身子。
小猫看上去才几个月大,远远地望去,就是小小的一团。它像是不小心爬上去的,猫爪紧攀着树枝,小猫窝在树枝深处,一双猫眼扫视着地面,显得惶恐无措。
沈葭想起太后一直在找的猫,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秋叶暂时不在她身边,四周也没有其他宫人,沈葭便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悄悄地走到桃花树下,伸手去够小猫所在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