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还没来得及捋清答题思路,就听见路过的一对男生说:“这次开学考你古诗词拿多少分啊?李白的《蜀道难》那句写出来没?”
另一个男生得意地说:“我当然写出来了,我几乎把李白的诗都背下来了,我超喜欢他的,他是最厉害的诗人。”
再转头一看,杜甫已经笑眯眯的了,兴高采烈地问越苏:“太白兄的诗现在是士子们必读的经书典籍了?”
越苏点点头。
这位写过诸多《李白我想你了》《李白我又想你了》《我写了一首诗送给孔巢父然而我想起了李白》《苏端请我吃席而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李白》《冬天怀念李白》《春天怀念李白》《写给李白的二十韵诗》的李白头号迷弟立刻乐开了花。
越苏心想您才是称霸高中古诗词板块的那位大人啊。
一路上杜甫一直以为是要去诸葛武侯祠,但是一旦开了讨论李白诗词的头,杜甫就像无数称职的小粉丝一样,不断给越苏安利李白的伟大。
越苏在车上听了一路,为了不泄漏即将给诗圣的惊喜,她强迫自己附和了诗人的所有观点和看法,并且和他一起花式吹李白。
李白的伟大很好懂,毕竟是一位活着就被称作是神仙的人,哪怕只读一句,都能感觉到他笔下磅礴的仙气。
路到后半段,一直沉默着开车、听他们吹了一路李白神仙的司机嘟囔了一句:“虽然大家都说李白好,但我觉得,还是我们成都的杜甫比较伟大。”
诗人“嗯”了一声,他大约真的以为司机说的“杜甫”和他是同名同姓,有些好奇地问:“这位杜甫生平是干什么的啊?”
司机通过后视镜瞄了他一眼:“老先生,您对李白知道得那么清楚详细,怎么对和他齐名的杜甫一点都不知道啊?杜甫啊,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那个啊!”
杜甫一下子结巴了起来:“你说什么?什么齐名?”
司机连忙捍卫起自己城市的诗人,警惕地说:“李杜齐名啊,李白和杜甫齐名,都是唐朝最伟大的诗人。要我说,可能杜甫还要更好一点。”
接下来,这位司机就高中必备古诗词中涉及的李白和杜甫做了一个没什么道理的类比,并强行得出结论:他觉得杜甫比李白伟大。
越苏看明白了,这位司机倒不一定真的对李白杜甫有多大研究,只是因为杜甫草堂在自己家乡,是自己这儿的精神图腾,有理没理先护着再说。
杜甫也看出来他学识不是很足,可能在想,只有对诗词没什么研究的老百姓才会得出那么荒诞的结论。但他已经挺感动的了,下车时还给人家行了个礼,感谢他那么喜欢杜甫。
越苏依旧死命控制自己不说话。
杜甫草堂就在眼前了。
这位诗人毕竟是年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再加上牌匾上的字不算大,他远远地没看出来,还问越苏:“武侯祠现在建成这样了?”
事实上,在杜甫离开成都之后,他的草堂不久就全部塌毁,后来被时任四川节度使崔宁的浣花夫人,任氏一族据为私宅。一直到五代前蜀时,诗人韦庄才寻找到草堂遗址,重结茅屋,以表纪念。
草堂现在更是扩建成了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和当初诗人的那个茅草屋大不一样,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今天是成都难得的好天气,就连诗人也夸了一句:“成都终年不见天日,湿气很重,现在好了很多,真好。”
越苏笑道:“很多事情都和您生前不一样了。”
诗人走了几步,忽然又不好意思地回头对越苏说:“待会儿我们能去一趟杜甫草堂吗?我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人,又只在成都住了四年,难得成都府的百姓还记得我,能去看看吗?”
越苏还没说话,诗人自己就窘迫起来了,声音略提了提:“其实那个茅屋很破的,就是之后一直没机会再来成都……”
一边在景点卖草帽的大妈只听了个大概,笑着说:“老爷子,您这不就是在杜甫草堂嘛!”
见杜甫看过来,大妈热情地介绍:“今天博物馆里还有特别展出呢,您要是想看,现在得快点去,不然待会到处是小孩子。”
越苏终于笑出来了,指着几步之外的牌匾,对他说:“您看上面题的牌匾。”
诗人一下子就愣住了,越苏拉着他去买票,他还喃喃地问:“真的啊?这么大的屋子真的是纪念我的啊?我有什么好纪念的?”
今天的票恰好是展览特别票根,上面还有一版繁体字。
越苏把手里的票塞给他:“您自己看,杜甫草堂,纪念您的。”
诗人看了看,又哆嗦起来:“一张票六十块钱啊,这能买多少米啊,要这么多钱还有人进去看啊?”
越苏又好笑又心酸,指着周围的小孩子说:“您看呢,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来的,让小孩感受一下您的诗词……”
正好旁边有个小姑娘仰头问她爸爸:“爸爸,杜甫是谁啊?”
她爸爸笑眯眯地介绍:“杜甫是唐朝的一位诗人,前几天爸爸不是教了你《静夜思》吗?”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我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可是那首诗妈妈说是李白写的啊。”
“对啊,杜甫就是和李白齐名的唐朝诗人,大家都叫他们‘李杜’,就是说杜甫和李白一样厉害,一样伟大。”
待这对父女走远了,诗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能和太白兄齐名……”
第91章 悔棋
往里走了几步, 穿过影壁,就看见了一些用玻璃柜子和明亮灯光装饰起来的诗词古本, 封面上写着大大的《杜工部集》。
生前一直很低调,也没有机会高调的杜甫小声地说:“其实我没有当多久检校工部员外郎。”
764年春, 严武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 做了参谋, 所以后人称杜甫为“杜工部”。但不久杜甫就辞了职。此后的五六年, 杜甫寄人篱下,生活依然很苦, 茅屋破败, 妻子和儿子经常吃不上饭, 那首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这个时候写的。
除了封面, 还有很多摊开的样本,诗人一路看过去, 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我老了之后随意写的诗, 只是意思到了随便压一个韵……这样的诗也裱起来吗?”
越苏看了看他面前的那首诗,是一首《缚鸡行》, 也没表达什么深切的思想, 就是说家里人嫌弃鸡啄虫子,要把鸡卖了,他觉得可怜,就阻止了家里人。
他活着的时候不出名,老年以诗为伴,反而不太关心诗的好坏了, 特别随意、散漫,什么事都拿来入诗。
她于唐诗宋词上都没什么太大的专研,背是背了不少,但只是粗浅地了解了意象,让她开个《论晚年杜甫诗歌的表现手法和写作意图》专题演讲,她是讲不出什么东西的。
不过好在特展会上是有解说的,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干干净净的,背着扬声器,面对着来访的小孩和家长,侃侃而谈诗人杜甫的成就。
他身后一列都是历代文人对杜甫的赞颂:“独有工部称全美”、“杜诗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
至于男孩子本身,估计也是杜甫的铁杆粉丝,越苏听他讲了十几分钟,夸杜甫杜工部的词就没有重过。
“……杜甫老年时那些随意的诗,从此终结了旧诗,给旧诗画了句号,定义了旧诗的界限。”
显然是提前准备过稿子的,也有一些学术界夸奖杜诗的套话,但是于那个在耒阳洪水中,在一叶小舟上因为醉饱而死去的诗人,这些已经够了、太多了。
越苏是在当天晚上十点钟才回到A市的,她原本不想这么着急地赶回来,就在成都住一晚上也可以,但是考虑到老人家对现代生活并不熟悉,住在酒店里怕出什么意外,索性订了高铁票回来。
她订票之前,还特意去问了诗人,怕他年纪大熬不了夜,结果诗人精神特别好,手里还拿着景点买的小布偶,乐呵呵地说他都可以连夜走回去。
越苏:……
真不愧是李白的好朋友。
等高铁的时候,诗人忽然悄悄问越苏:“太白兄也会来吗?”
越苏愣了一下,说:“应该……不会吧,诗仙他老人家到离世都天真浪漫的。”他一辈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莱人”,连死都是因为醉酒,跳入水中捉月而死,这样浪漫的死法。
杜甫叹了口气:“天真浪漫也很辛苦的。”
越苏有点茫然地看着他。
但是他没有多说,只是凝视了一会儿成都灯红酒绿的夜景,半晌,说:“真好。”
第二天越苏正式把这位千古诗人介绍给了家里的其他人,但鉴于他们大都比诗人早出生个那么几百上千年,对杜甫诗词的国民度没有越苏认识的那么深,只是表达了对老人家恰当的尊重。
然后越苏就带着诗人到学校去了,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去那个学校看过了,招生的程序正在办,都是老师们自己在忙,连宣传工作也是交给那个一大早去买老母鸡的陈老师,她其实真的就是挂个名分。
不过他们应该相处得还不错吧,毕竟都是惦记着孩子的父亲和爷爷。
到了校门口,诗人一下车,看了一眼满学校的仿古建筑,评价道:“很特别。”
这学校本来就是人家国企内部的小学校,仿古建筑也是仿着影楼建的,没什么考究,格制全是乱的。
还早着,学校里几个老爷子坐着下棋,边下边聊天,聊韩愈、聊初唐四杰、聊李白。
杜甫:你要是侃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几位语文老师和他聊起来了,越聊越兴奋,越聊越大声,原本坐左边下棋的那个老师都下不下去了,直接打了个招呼,也跑那边去聊诗词格律去了。
棋盘另一边坐着王老师。
对,就是那个儿子是电竞天才、妻子因病去世的那个王老师,他今天似乎没喝酒,脸上没有不正常的红晕,不乐意地拿棋子敲着棋盘:“人怎么走了?再来个人和我接着下啊!”
但是一边围着一圈理科老师,谁也不愿意接着这残局下,越苏也会一点象棋,看了看,大约是因为刚才那个语文老师急着走,他的执方已经显出了要输的迹象。
“小越,你会下棋吗?”王老师忽然问。
“会啊。”越苏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那你坐这接着下吧。”王老师笑了一笑,含义大概是“你的人把我的人拉走了你必须要负责”。
越苏猝不及防,坐下之后,连忙笑道:“我下得不好,肯定要输的。”
“没事,输就输吧,反正我们也赢不了老王。”她身后一个老师笑嘻嘻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越苏就不太明白了……
大概是被这位棋艺高超的王老师虐了几十年,积怨已久,一边看棋的老师们纷纷给越苏当起了参谋,就差自己上手帮越苏下了。
越苏倒是无所谓,这群老师平均比她大了三十五岁,在他们眼里,自己大概和一个十几岁的初中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但问题是,他们给当参谋,越苏也不太会下,她真的只是会一点点,甚至听不懂他们在给什么主意。这也简单——几位老师真的就帮她下了。
也就是说,对面王老师,其实是在一人对阵几个人。
还不止……
越苏这边的几位老师还悔棋,理由特别光明正大:“这步棋我瞎走的,不算,让人家孩子自己下。”
然而越苏并没有自己来,而是换了个老师继续帮她下……
可就是这么车轮战,对面王老师都硬生生撑住了,越苏不禁想他们老王家或许是有什么电子竞技的天赋。
但是车轮战+无限悔棋太无赖了,约等于瞬移+锁血挂,又下了十来分钟,王老师还是输了。
几位老师高兴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王老师肩膀:“老王你也有今天!”
王老师一边收棋一边翻白眼,懒得和他们计较。
在这么欢快祥和的气氛中,有人敲了敲大开的办公室门。
越苏头也没抬:“不好意思,正式招生明天才开始哦。”
门口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疲惫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是来报名的,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姓越的女老师吗?”
越苏这才抬头看向门口:“嗯……我姓越,但严格来说不算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那是一个穿着灰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脸上皱纹很深,长相普通,就像是中学门口为子女忧心的一个普通父亲,身上背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包。
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问:“请问您能出来一下吗?有事情想私底下和您说。”
越苏跟着他出去了,学校里绿化很好,又为了招生重新整理过校园,现在环境很干净,看着赏心悦目。
“您好,请问是什么事呢?”一直走到教学楼之外的小凉亭里,中年男人终于停了下来,把包放下,越苏连忙问。
“去年年末,我妻子和女儿出车祸了,一辆大货车,抢救无效,当天晚上就去世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越苏一惊,说:“您节哀。”
“我这几个月跑遍了各地的寺庙,替我的妻子和女儿拜佛,希望佛祖保佑她们在那边过得好一点。”中年男人语气很平常地说:“人家说拜佛要自己爬上去才灵验,所以我一整个冬天都在爬山,爬到山顶上的寺庙上去。我平常锻炼不多,爬到山顶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越苏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小心地说:“您不要太伤心。”
中年男人苦笑道:“她们没出事的时候,我忙工作,现在倒是想陪她们,人却不在了,怎么能不伤心呢。”
说着,他续上了自己刚才的话:“我当时一心念着去求求佛祖,就算很难受也爬上了山,一步一步走到佛像前,但是身体太差了,晕倒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