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梁玥领着这群人绕了一大圈,又退回到湖心亭处。
她余光瞥见身后的一泓碧水,松了口气:假装被逼跳水,希望这些人不会费力气来捞她罢……
被这么分毫不错地盯着,她也实在没什么逃的方法了,只能这么赌一赌。毕竟她一个女眷,身上着实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想来是不值得他们费这个力气的。
想着,她又退了一步,踩到了亭边的廊座之上,那队士卒终于不再保持着距离远远观望,而是齐齐上前一步。
梁玥居高临下地看着,似乎看见一抹红色往这边跑来。
有点眼熟……
无暇多想,她仰身往后跌去,有人奔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梁玥抬手,短剑在对方的手臂上狠狠一滑,剑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臂上的铠甲,鲜血喷溅,那人吃痛松手,梁玥顺势跌入了池中。
只是不待她松口气,那人便紧随着她跳了下来,手臂一环,便把她紧紧地箍在怀中,梁玥咬牙挣扎了一下,竟丝毫也挣不动,被他单手环着、重新拉上了亭中。
右手手腕被他扣住,梁玥只觉得手上一麻,那短剑就掉落在了地上,又被他一脚踹到远处。
梁玥抬头去看,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后,脱口而出,惊讶道:“……是你?”
距离这般近,赵卓都能看见她长睫上未坠的水珠。
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微风抚过、凉意阵阵,和她相触的地方却带着热得发烫。
赵卓止不住吞咽了一下,偏了偏头、别开视线,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是我。”
赵卓都手臂不自觉地缩紧,被他扣着的地方一阵闷疼。梁玥忍不住挣了一下,却又被他圈得更紧。
上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父亲并未拦阻出城求救之人,东平城破的消息,陈潼已经得知,他并未调兵来援。”
梁玥身体一僵,身上止不住地泛冷:陈潼这是放弃东平了?可于夫人和陈烨……
赵卓垂眸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续道:“他不值得你这般做。”
不待梁玥细想他这话的含义,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喊声,“放开我姐姐!”
梁玥脸色一变,伸手在他胸前狠狠地一推。
……纹丝不动。
梁玥也意识到现在的情形,这可不是她冲出去就能解决问题的情况。她抬手按住了赵卓的手腕,软语道:“别伤她,求你……”
赵卓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跳都停了一拍……
——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拒绝她的请求。
最后,两个孩子被拎着后领子、提到了湖心亭处。
“将军……唔……”那个士兵行礼之际,被梁瑶一脚踢中了裆下,又趁他躬身,一下子挣脱开来,扑进梁玥的怀中。
梁玥:……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都要给自家妹妹喊一声666了。
赵卓的脸上的表情也僵了僵,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拾起地上那红色的斗篷,抖了抖上面的尘土,给梁玥披到了身上,将黏在她颊侧的鬓发拨到耳后,温声道:“好好歇息一下,睡一觉过去,就都好了……”
又转头,点了几个士卒护送她们离去。
赵卓则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梁玥的背影。他的斗篷对她来说有些长了,她小心地提起一些才能让它不至拖地,大红的斗篷衬得那纤长的手指越发白皙,赵卓看着,便不自觉地勾起唇来。
他正兀自出神,突然有人从身后一下子揽住他的脖颈,“你小子行啊!!”
赵卓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赵旭仗着他长得高,总是爱这么揽人。
赵旭却不觉自己讨人嫌了,依旧乐呵道:“我说你平常不爱干这些闯人府门的事儿,今儿怎么改性儿了?合着在这等着呢!快跟兄弟我说说,是怎么勾搭上的?!”
赵旭是赵卓父亲的养子,只和赵卓差了几天的生辰,两人一同长大,关系比亲兄弟还好些。
赵旭虽问着,却没给赵卓接话的机会,自顾自道:“我先前见于常那张橘子皮老脸,可不觉得他能养出什么好模样的闺女来。还以为那些个什么‘玉容’‘芙面’的名头,都是让人给吹出来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于夫人以貌美闻名北地,她当年嫁予陈潼,不知引得多少人扼腕,如今在陈潼府上见到如此美人,赵卓、赵旭二人自然不做他想。
赵卓抬手去掰赵旭的胳膊,两人顺势来往了几招才住了手。赵卓拧眉道:“于先生乃是当世大儒,你怎好这般轻慢?”
赵旭瞥了他一眼,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撞了撞他的肩膀,“这还没成女婿,就开始给‘岳父’说好话了?啧啧……急什么啊?”
赵卓脸上一黑,也不理他,快走几步,俯身捡起了方才他从梁玥手中夺下来的短剑。
身后,赵旭仍追来,一个劲儿地追问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赵卓被他烦得要命,敷衍道:“去留县那次……”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赵旭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我说你那次回来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又是发呆、又是傻笑的,原来是真的‘被勾了魂’了。”
赵卓磨了磨牙,快步往前走去。
“唉唉、唉?”赵旭眨个眼的功夫,眼前人就不见了,他抬头四顾,忙忙抬脚追上去,“然后呢?然后呢?伯庸,你可别跟姓姚的他们学啊,说话说一半,烦死个人!”
“伯庸!伯庸!!”见赵卓没听见似的走得更快,赵旭索性站在原地,扯开嗓子,喊得一声比一声大。
赵卓深吸了几口气,手指握拳又松开、往复几次,终于还是折回身来,“九里山山匪拦路,陈家的马车被阻,我当时也带了些人马,就顺手救了她们一遭。”
“……救命之恩啊”赵旭点了点头,调侃道,“这可不得以身相许?”
旋即他眼珠一转,又要去搭赵卓的肩膀,“你给你爹说一声呗,把她收进房里……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今儿晚上就把人送你床上……”
“赵子阳!”赵卓黑着脸呵斥了一句。
“啧。”赵旭见他真恼了,也瘪了瘪嘴,没再说下去。
只不过,没到半刻钟,他又忍不住又张了嘴,“我说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穷讲究。我可跟你说啊,这一个被窝睡过了,才是真的。你要是不赶紧儿点,让父亲瞧见了,心上人说不定就变成娘了……”
“赵!旭!”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真是……”他盯着赵卓叹息地摇了摇头——
这人呐,就是不爱听实话。
*
那边梁玥和两个孩子被送回了屋里,因为是梁玥指的路,所以回去的是梁玥在陈府暂居的院落。
这里显然是已经被人闯进来过,妆奁打开着,里头空空如也,铜镜也被掷在地下,摔出来一道凹痕。
而原本归置整齐的一卷卷竹简,也被或展开、或扯散,扔得满地都是……
床上的被褥玉枕更是被拖了下来,浅色的被面上遍布着杂乱的脚印。
送他们过来的两个士兵,看见这情形显然十分尴尬,涨红了脸道:“夫人稍待……小人这就给您收拾了。”
夫人?
梁玥抿了抿唇,心知这些人大约将她错认为陈潼的妻妾了……她垂了眸子,也未反驳这称呼……
陈氏在兖州的影响甚广,不管来的是何人,若想安安稳稳地接下兖州,总归不可能将陈氏家族的人都杀干净的。
先立威、再行施恩,总归逃不出这个套路。如今被认作陈潼的妻妾,总没有坏处的。
无论如何,梁玥对自己这俘虏的身份还是明白的,她本就不是爱劳烦别人的性子,这会儿又是阶下囚的身份,更不好使唤人了。
她冲那两个士卒施了一礼,“劳烦两位将军送我们回来,这些小事……妾自己收拾便好。”
那两人当即一叠声的“当不起”,对上梁玥的笑脸,脑袋登时成了一团浆糊,方才说了什么都忘记了,直晕乎乎顺着梁玥的意思退到门外。
在门口站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扬声道,“夫人若是有事,吩咐小人便可。”
梁玥自然是连声道谢。
……
房中的箱笼全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衣衫也被扔在外头,所幸倒没被撕碎,梁玥随手挑了件素色的襦裙,又给梁瑶也找了一套衣裙,催她换上。
她全身**的,梁瑶就往她身上扑,身上的衣服也被沾湿了个七七.八八。
换了衣裳,梁玥又招呼着两个孩子一块儿来把屋子收拾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会儿若是不让这两个孩子手上有点活干,想东想西的、倒是容易把自己吓坏。
尤其是陈烨……
梁玥看这孩子显然很不在状态,只是把竹简放到架子上的动作,都放空了好几回。
梁玥心知,他应当是在忧心自己的母亲。
可想到自己最后见到于夫人那情形,她最后只别过脸去,假作没看见陈烨这模样。
天色更暗了,外面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丝,陈烨脸色白了白,将手中的书简放下,缓步走到梁玥跟前,跪地行了一个伏拜的大礼,“陈烨谢梁姨救命之恩!”
梁玥明白了他的意思,咬了咬唇,低声道:“你也听到外面的动静了,你母亲大约……也并不希望你去找她。”
陈烨脸色苍白,身体不自觉地颤着,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犹疑,“若是连母亲的安危也不顾,那才是枉为人子,枉在人世。”
第6章 琴声
而陈烨恳求梁玥的同时,正有两人往这座院子走来。
胡七是便是送梁玥回来的两个士卒之一,他天生目力便好、远超常人,那个两人距离尚远,他就将对方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
胡七不由冲同伴挤了挤眼睛,带着些酸气笑骂道:“陈潼还真是好福气。”
他同伴不明所以,待那两人走近了,才明白胡七的意思。
又是一个美人儿……
虽比不得屋里让人脑子都转不动的那位,但也是难有的绝色了。
有了梁玥在前,这两人还不至于失态,见这一男一女走到近前,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向走在前头的男人行礼道,“见过侯都尉。”
侯葛摆了摆手,道:“我进去看看。”
两人当即将兵刃一斜、交叉着挡在门前,“属下奉将军之命、守于此地,还望都尉莫要为难。”
侯葛当即眉头一锁,他面相凶恶,这么皱着眉更吓人了,不过两人倒没生出什么惧怕来——
一则,都是厮杀惯了的人,战场上什么缺胳膊少腿没见过,倒不至于被长相吓着;再者,他们是奉了赵卓的命,拦着侯葛没有半分不对,罚也罚不到他们头上;再有就是,这位侯都尉虽是长得凶些,却是军中难见的好脾气,也不会因此为难两人。
可那边于夫人却等不及了,她带着哭腔喊道:“烨儿?!是娘!烨儿,你在里头吗?”
于夫人的声音嘶哑,跟平时大不相同,陈烨愣了一阵,才认出这是他娘的声音,腾地站起身来,却转得太急、一下子跌倒在地,他立马又翻起身来。
地上的杂物尚未收拾干净,陈烨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口。
“娘!”
他将到门口时,又踩着了被扔在地上的竹简散片,滑了一跤,摔着飞扑了出去,正和迎上来的于夫人抱在一起。
门外的那两个卫兵长矛交叉着挡在上面,冷不防的有人从底下跌了出来,一时竟是没来得及去拦。
侯葛上前一步,挡在这母子身前,冲着两人道:“多谢二位,稍后我自去向将军请罪。”
说罢便转身,他伸手去扶于夫人,想要搀她起来。
梁玥分明看见,正抱着儿子哭泣的于夫人僵了僵,似乎想要躲开,却又立刻放松了身体。
她依偎着那人起身,泪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她眼泪依旧在淌,却不似先前那般不顾形象的嚎啕……而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梁玥忍不住揽了揽自己的妹妹,她隐约明白了于夫人的选择,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依附于人,又如何呢?
虽这么想着,她身上却阵阵泛冷……
*
送走了陈烨后,屋里只剩下这姊妹两人。
梁家虽不煊赫,却是徐州有名的富户,梁父又只得了这两个女儿,自然护如珍宝,两人虽从家中仆从口中得知外面的世道不甚安稳,但却第一次看见实实在在的兵祸……
梁玥尚心绪不稳,况是更小些的梁瑶?这孩子着实被今日的变故给惊着了,不复平日的闹腾,而是沉默地同姐姐收拾着房间。
……
到了晚间,外头的那吵嚷声才止了,陈府又静了下来,这静却与往日不同,似乎是毫无声响的死寂,让人心底发慌。
里间床榻上,梁瑶八爪鱼一般,手脚都勾在梁玥身上,一动不动,像是准备睡了。
但那双眼睛却张得大大的,偶尔闭上一下,也很快就睁开。
良久,她才极力放轻了声音,试探道:“阿姐?”
一旁也飘来一声极轻的回应,“嗯?”
“我睡不着……”
梁玥叹了口气,今天发生这么多事儿,她都睡不着,何况这孩子呢。
轻轻拍了拍梁瑶的背,示意她松开手,一面下床,一面轻声道:“阿姐弹琴给你听。”
她轻轻推开一隙窗户,借着的月光去抱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