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还在,便道:“她睡了。”声音冷冷的,比往日更少了几分感情。
左夺熙道:“那熙儿告退。”
“慢着。”太后叫住他,“老九,你今年几岁了?”
左夺熙生于永安元年冬,至今年冬天,便要满八岁了。
“回太后,今年冬将满八岁。”
太后又问:“蕉蕉今年几岁?”
左夺熙眉头一皱,还是察觉出不对劲,太后不记得他的年龄很正常,但是不可能不记得傅亭蕉的年龄。
不过他还是据实回道:“今年开春才满了三岁。”
太后叹了一声:“才三岁的孩子,哀家成日里捧在手心里的明珠——皆因众皇子中,你与她年龄最为相仿,她又对你亲近有加,哀家才让你们多在一处儿玩,也叫她身边有个玩伴。你长她四五岁,平时也稳重,不像个八岁孩子,倒像个十多岁的孩子,所以哀家才放心将她交给你。可是你瞧瞧,怎么竟叫她摔成那样?”
太后摆摆手:“你回去,好好反省吧。”
左夺熙抿着嘴,什么也没有,沉默着快步走了出去。
太后倒是没处罚他,甚至连重话也算不上,可是她话里的意思,对左夺熙来说,却是敲在心头的事实。
他一直知道,他在太后心里只是“傅亭蕉的玩伴”,而这次他没有照顾好傅亭蕉导致她受伤,太后对他生气也是理所应当。
当然,太后偏疼傅亭蕉而不疼他,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疼不痒的事情,他本就不需要太后的疼爱。太后在他的心里,也一直只是“傅亭蕉的姨祖母”而非“自己的祖母”,所以他一直直接称呼太后为太后,太后不纠正,他也便一直这样称呼。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太后这次又提醒了他这个事实——他只是傅亭蕉的玩伴而已。
玩伴这个词,好像是属于小时候的专属,那么……他们长大之后呢?
左夺熙走在路上,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生出了几许奇怪的惆怅。
从那天之后,左夺熙再没去清心宫找过傅亭蕉。
而傅亭蕉也被太后禁足了——因为膝盖上的伤口需要安静地养着,等它结痂脱落才行,如果到处跑来跑去,导致伤口反复裂开,那么以后就容易留疤了。
傅亭蕉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已有了朦胧的爱美之心,听太后这样说,便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了,生怕在膝盖上留下丑陋的疤痕。
她便央太后找左夺熙过来陪自己玩,太后每每都应了,派人出去,没过多久就回来禀她,要么是没遇着左夺熙,要么是他正在午憩或习课。
傅亭蕉开始还信了,过了几天便觉得不对劲儿。她想去亲自找他,又怕膝盖留疤,在暂时见不到九哥哥和膝盖永远留疤之间,她委委屈屈地咬牙选择漂亮要紧。
好在膝盖隔了一层裤子一层裙子,伤得并不严重,当手掌的血痂才脱落得七七八八时,膝盖已经完全好了。
而这时候,也正到了左晟的生辰。
左晟的生辰在十月,是最适合吃螃蟹的时候,而他本人恰好爱极了螃蟹,所以每次的生辰宴,几乎就成了螃蟹宴。
每当这个时候,北漠最好的螃蟹,便会八百里加急贡入皇宫。
生辰宴上,傅亭蕉见到了很多天没见的左夺熙,她心里很想念,便蹭蹭蹭地挣开太后,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
太后看着,无奈地叹息一声,却并没有阻止。傅亭蕉黏左夺熙实在黏得厉害,她并没打算就在这个时候分开两人,还是让傅亭蕉顺心又开心地长大最为重要。
“九哥哥!”傅亭蕉跑到左夺熙身边,开心地喊他。
左夺熙却对她甚为冷淡,只是看了她一眼,心里明白她伤处已经好了,便只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九哥哥……”傅亭蕉拧着手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不过她很快又笑了起来,才不管左夺熙冷不冷淡,便挨着他坐下,自顾自地同他说话:“九哥哥,为什么这段时间你都没有去看蕉蕉啊?”
左夺熙不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
“九哥哥,蕉蕉的膝盖已经好了,一点也不疼了!还有手掌这里,也快好了!”她摊开手掌在左夺熙眼前挥舞。
左夺熙侧过头,又拿了一块水果吃。
“九哥哥,你知道吗,伤口结痂的时候可痒了,蕉蕉老想去挠,可是姨祖母说挠了之后不但会疼而且会留疤,蕉蕉就不敢了!”
左夺熙一顿,又拿了一块糕点吃。
傅亭蕉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转到桌席上,见席上摆了好几只大螃蟹,顿时眼睛好奇地放光:“九哥哥,这个是什么呀?可以吃吗?”
她还不认识螃蟹。
螃蟹性寒,吃多伤胃,何况是几岁的孩子,所以太后从不给她吃螃蟹。去年生辰宴,太后直接将她留在了清心宫。后来宫里头吃螃蟹,也从不摆到她面前。所以,今年还是她头一次见到螃蟹。
左夺熙不想解释这么多,干脆道:“不能吃的东西。”
傅亭蕉又不是傻子,立马驳道:“九哥哥胡说!不能吃的东西怎么会摆上来?你看——大表哥也在吃!”她眼睛逡巡了一圈,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大皇子左孟东在吃螃蟹。
好巧不巧,左孟东也正往傅亭蕉这边看,见傅亭蕉也在看着自己,顿时高兴了,忙招招手:“蕉蕉表妹,过来。”
左孟东今年十三岁,比左悠年只大了几个月而已,不过傅亭蕉却不是很亲近他,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不好,只是……小孩子的直觉生来比较敏锐,傅亭蕉就是不怎么亲近大表哥、三表哥和七表哥——
尽管他们面上都对她很好。
这会儿,大表哥叫她过去,而左夺熙却毫无反应,傅亭蕉想了想,便迈开步子走过去了。
左孟东招呼傅亭蕉在自己身边坐下,问她:“蕉蕉想吃什么啊?”
“这个……这个是什么啊?能吃吗?”傅亭蕉指着同样摆在左孟东桌席上的螃蟹,好奇又嘴馋地问。
“这个,叫螃蟹,很好吃的。”左孟东伸手便拿了一个,“咔擦”一声便掰开了壳,笑道,“大表哥对蕉蕉最疼爱了,蕉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大表哥给你取最好吃的蟹黄蟹膏,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说着,便将蟹壳里的蟹黄蟹膏用勺子尽数挖到小碗里,将那小碗递给傅亭蕉。
傅亭蕉听他形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忙高高兴兴地接过来。
这时候,突然从她背后伸来了一只手,一把将小碗夺了过去,随着“啪嚓”一声,那小碗便被扔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傅亭蕉错愕地扭过头去,“哇”地一声委屈得大哭了起来。
第11章 秋蟹
是左夺熙夺走了她的碗,还把它摔碎了。
傅亭蕉回头看到是他,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肚子委屈了都要溢出来了。
先是被他莫名其妙地嫌弃,受伤了他都不来看她,而后她主动找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的,现在她来找大表哥了,大表哥给她弄吃的,他还、他还来摔她的碗……
傅亭蕉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哭得鼻涕都冒出泡来了。
左孟东被当场下了面子,顿时一掌拍在桌席上,眯眼狠厉道:“老九,你什么意思?”
他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而左夺熙只是个死掉的疯嫔所生的儿子,他从来没把左夺熙放在眼里。平时,左夺熙也很识相地没招惹他,他也就只当没有这个人。却没想到,在今日父皇的寿宴上,左夺熙竟敢当面打碎他递去给傅亭蕉的碗。
莫不是,这个老九害怕蕉蕉表妹跟他亲近了去,自己唯一的靠山就没了,所以着急了?
是了,如今谁不知道,左夺熙能让宫里那些势利眼都敬上三分,不就是因为太后的小心肝儿格外黏他么。
或许,正因为如此,左夺熙这个看上去还小的幼弟,有了更长远的打算……
左孟东只当是这样了,遂冷笑颔首,意味深长道:“啧啧。她还那么小,你可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哪里轮得到你。”
左夺熙皱眉,对他的话外之音一知半解,但也知道不是好话,脸一下就更冷了:“她不能吃螃蟹。”
左孟东一听,顿时嗤笑:“她怎么不能吃?螃蟹有毒吗?”
“螃蟹无毒,但是伤身。”从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左孟东扭头看去,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东儿见过皇祖母。”
傅亭蕉一见太后来了,忙一把扑到她身上:“姨祖母!”
“蕉蕉怎么哭成这样呢?”太后一边心疼地用娟帕亲自给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
不让傅亭蕉跟左夺熙来往吧,这小丫头死活不会依的。这不,膝盖才刚刚好,就急着来找她的九哥哥了。可是,多少次惹哭她的,偏生就是这个老九。而且每次惹哭之后,过不了一两日,傅亭蕉这小丫头又会巴巴地黏过去。
这两人,真真是对冤家!
太后给傅亭蕉擦干脸蛋上残存的泪珠,看向了左夺熙,左夺熙便也向她请安行礼,然后便立在一边不说话了。
太后摇头,这个老九啊,这次倒是记得紧紧护住傅亭蕉,不让她吃有损身体的东西,可是方式还是太过于直接粗暴,到底还是个孩子。
“是哀家不许别人给她喂螃蟹吃。”太后道,“蕉蕉身娇体贵,吃了必定腹泻不止。”
左孟东颇为尴尬,忙道:“孙儿原是不知道。”
太后道:“不知者无罪。你也少吃一些,免得寒了胃。”
左孟东恭顺道:“多谢祖母关心,东儿知道了。”
此事一了,左夺熙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而傅亭蕉则被太后带回去了。
晚膳时分,傅亭蕉一个人跑来钟秀宫找左夺熙。
左夺熙正在吃饭,见了傅亭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傅亭蕉可怜兮兮地说:“九哥哥,蕉蕉知道九哥哥是对蕉蕉好了。”
左夺熙轻声哼了一句。
傅亭蕉走到左夺熙身侧,侧过头看着他:“以后九哥哥不让蕉蕉吃的东西,蕉蕉绝对不吃!”
左夺熙停下筷子:“你吃过饭了吗?”
傅亭蕉见他愿意跟自己说话了,眼睛一亮,揉着肚子忙道:“还没有,那我跟九哥哥一起——”
“吃”字还没说出口,左夺熙便截断她:“不许吃。”
“啊?”傅亭蕉愣了。
九哥哥哪有这么小气呀,一顿饭而已……她又吃不了多少……
左夺熙看着她错愕的样子,有些好笑,但面上忍住了,只故作严肃地说:“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我不许你吃的东西,你绝对不吃?”
“这……”傅亭蕉傻眼了。
左夺熙这下真的忍不住溢出了一丝笑,忙又绷起脸来。
哼,不听他的话,跑去找别人要螃蟹吃,他打翻了她的碗,她还哭得像被他欺负了似的……若非他在,定吃坏肚子,哭都哭不出来。
不过跟她相处久了,他似乎也染上了她的毛病,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本来之前看她去找别人气得不行,这会儿她来主动道歉,他又一点气都发不出了。
所以这么逗弄了一下她之后,他便假咳了一声,道:“自己去拿碗筷。”
“嘿嘿!”傅亭蕉顿时喜笑颜开,“九哥哥你最好了!”
*****
几个月后,便由秋入冬,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二,这是左夺熙八岁的生辰。
他的生辰与左晟的截然不同。
左晟的生辰热热闹闹举国欢庆,而他在母妃疯之前还过了几年正经的生辰日,母妃疯了之后,便几乎再没正经过过生辰了。
至多一碗长寿面罢了。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便是一碗长寿面,外加一碟馒头。
看着比平日的晚膳还要寒酸很多,但生辰面的意义远非普通的晚膳可比。
而且,这长寿面是小肃子亲自给他做的,去年也是如此。
左夺熙心里觉得感激,嘴上却别扭地说不出口,只让小肃子坐下,与他一道吃。
小肃子却摇头,不肯与主子同坐。
左夺熙也不勉强,拿了筷子准备吃。
“九哥哥!”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不必猜也知道是谁。
傅亭蕉穿着大红色的冬衣,裹得像个年画娃娃,高高兴兴地来找他了。不过,所谓乐极生悲,她眼睛光顾着看左夺熙,脚下却没防住,被门槛绊了一下,登时像个球儿一样滚到了地上。
左夺熙瞬间想起上次镇南王府花园的那一摔,霎时整个人都僵直了,筷子掉落在地都没察觉,而后才反应过来,忙奔过去。
“九哥哥……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
左夺熙便更紧张了,顾不得什么,忙拉过她的手掌仔细看,哪里也没伤着。
又看她身上,冬天的衣服比较厚,哪里都没破。
难道脚扭了?左夺熙的心顿时揪了起来,艰难地开口问:“脚是不是……”
“九哥哥,蕉蕉的衣服脏了……呜呜呜……”还没说完,就被傅亭蕉的哭声打断了,“蕉蕉最喜欢这件衣服了……呜呜……”
左夺熙:“……”
他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被气到咬牙,什么也没说,转身从桌上拿了一个馒头,走过来往傅亭蕉嘴里一塞——
傅亭蕉正张嘴哇哇哭,突然被塞进一个馒头,一下什么情绪都被打断了,哭声也止住了。
还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左夺熙气笑:“自己站起来。——没有哪里伤到了吧?”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傅亭蕉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擦眼泪,抽嗒嗒地站了起来:“没有……就是蕉蕉最喜欢的衣服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