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认认真真地收拾了东西,准备跟着石之轩去江南。
然后我就坐上了侯希白的船。
侯希白已经醒了,只是得有半年不能动武,他的脸色比我见到他的那天要白得多,在小厮的搀扶下艰难地来向石之轩行了一个礼之后就走了,全程只是看了我一眼。
就好像打伤他的那个人不是我一样。
到底是个魔门中人。
我忽然想起了婠婠,我问正在作画的石之轩,“你知道婠婠最近在做什么吗?她会不会一直待在洛阳?”
石之轩说道:“看师妃暄的行踪便知,阴癸派几十年如一日只知盯着慈航静斋。”
我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石之轩换了一支画笔,晕染了些浅黄色的颜料,我没怎么看过人画画,但发觉石之轩换的颜料实在太多了,不由得走近了去看。
石之轩正在勾勒衣袖。
他画的是我。
和侯希白色彩缤纷的画风如出一辙,青山秀水,衣袂纷飞,画的是我在船头吹风时半回过头朝他看来的模样。
说实话,我并不好看。
但在石之轩的笔下就仿佛生了魂灵似的,那矮矮的个头因为没了别的参照,立在一片天光水色之间,显得纤细而瘦弱,他也并没有把我画得多好看,乱蓬蓬的头发仍旧被风一吹就散,仿佛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但就是那一片凌乱的发丝之中,蓦然生出那么一双锋芒锐利的眸子来,撑起了大片的山水空白,霸气直透纸张,看得我这个入画之人脊背一寒。
我过了好久才从画里清过神来,见石之轩仍旧在认真地描绘,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问道:“我的眼睛有那么,那么……”
我一时竟然有些没办法形容画里的那双眼睛。
毕竟我没有读过什么书。
石之轩将衣裳上的最后几笔勾勒完,这才抬起头,轻轻地笑了,说道:“旁人画的是形,之轩画的是意,戚姑娘在之轩的眼里就是这个样子。”
石之轩叹气,说道:“三十年间寻绝色,临老才知其中意。”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希白眼里只有皮相之美,却看不见有些人皮相之外的漂亮,可惜我已老了。”
我呆了呆,下意识地说道:“别这么说,算什么老,你还不到八十呢。”
第83章 追到隋末砍邪王(8)
石之轩一时没有答话。
我觉得我这念头生得奇妙, 却又诡异地没什么想要纠正的意图, 仿佛对我来说, 八十岁以下便算得年轻了。
自然, 八十岁看起来真如八十岁的鸡皮老头, 我是不喜欢的。
过了几日, 大船自洛水入运河,直通扬州, 比陆路要快得多。
这让我觉得杨广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至少骂名之下, 做了不少实事。
扬州交通便捷,乃是南北贸易往来的重要中转站,地位就和北方的洛阳一样,所以被反王占去做了皇城,虽经战火, 但确实比洛阳要安定一些。
占扬州的反王叫什么李子通的,我不认识, 我只知道最后坐江山的是李世民, 和脑残到让出半壁江山的寇仲,想来这个李子通最后也没闹出多大的名堂来。
李子通是个杂鱼, 当然也不是石之轩支持的对象,他住在扬州, 应当只是喜欢扬州的安定。
扬州渡口把守森严,但这不关我们的事,侯希白的大船只在大片大片的运输船间停留了不到两刻钟, 就被获准靠岸,不多时有个胖子带着二三十人来接石之轩,说话间通了姓名,竟然是天莲宗主安隆。
安隆这个人我有印象,天莲宗在魔门两派六道里一向是杂鱼派系,到了安隆这一辈,他认了石之轩当主子,每天上蹿下跳巴结石之轩,却也是真心为了魔门办事,后来石之轩心境不稳,他曾和杨虚彦一起准备对石青璇下手,好让石之轩魔心坚定,想来当时已经做好了被石之轩打死的准备,只是被徐子陵搞了破坏。
这样的人,我谈不上喜欢,也不至于厌恶,只是点了点头,算作对他作为天莲宗主的肯定。
安隆比侯希白要识时务得多,见我和石之轩同行,满面笑容之下带着一点精明的打量,随即不知发觉了什么,神色越发谨慎起来,对着石之轩道:“石大哥近来不在扬州,那李子通发了疯各处整顿扬州帮派会系,折腾得小弟夜不安寝,所以来迟一步,请石大哥不要见怪。”
石之轩叹道:“你有你的事忙,我自然不会怪你。”
安隆点头哈腰,一点都不像跟石之轩有兄弟交情的人,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迟疑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石之轩说道:“这是我的朋友戚姑娘,劳安弟在旧城河附近替她寻一处院子安置,地方要僻静些,其余的安弟看着办,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
安隆胖得油腻的脸上浮现出受宠若惊的笑容来,连连应是,却是再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了。
石之轩带我先去他的住处暂住。
石之轩也住在旧城河。
扬州的旧城河横贯南北,上有如意和小虹二桥,河岸风光比洛水两岸更佳,带着一点独有的江南风韵,倘若没有战后的疮痍,想来风景会更美。
过旧城河是汶河,向东是热闹的商街和民居,所谓富不与民居,故而旧城河这一大片僻静的区域里,多是一些占地面积偏大的精致建筑。
石之轩的住处是一座被称为清园的地方,亭台楼阁之外,又引水蓄湖,建了一座漂亮的水榭,满眼富贵景象。
我不期然想到了建造在山谷里的幽林小筑。
我问石之轩,“是清园好,还是幽林小筑好?”
石之轩想了想,说道:“眼中有情时,自是幽林小筑,如今还是清园住着习惯。”
我懂了。
住在幽林小筑的时候有圣女相伴,两情相悦又或是他眼中的两情相悦,自然是哪哪都好,当佳人逝去,幽林小筑本身没什么可留恋的。
我跟着石之轩走了一段路,忽而又问道:“是祝玉妍好,还是碧秀心好?”
石之轩苦笑道:“是否女人都喜欢问这样的问题?”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好奇,就像婠婠和师妃暄,倘若有个男子能将她们两人都经历一遍,我也会很好奇她们两个谁占的分量更大一些。”
我说的是徐子陵。
石之轩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妍是烈火,秀心是清水,冰天雪地里一捧烈火可救命,盛夏灼人时自然只要一杯清水,我付过真心,无法说她们哪里不好,但又该让我说谁更好呢?”
我开始有点嫉妒他了。
石之轩忽而语气一转,看着我道:“戚姑娘可想知道,在之轩眼里,姑娘是什么?”
我承认我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奇。
浪子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万花历遍,能轻易地尝出各种滋味的果实,也总有大胆又自信的少女前赴后继,认为自己能成为浪子的最后一个或是今生最爱。
我就是那个既大胆又自信的少女。
我问道:“是什么?”
石之轩收敛笑意,说道:“是刀锋。”
比起烈火美人祝玉妍,清水佳人碧秀心,我简直朴实无华。
我有点不高兴了。
石之轩笑了,慢慢地说道:“烈火焚身绝不是立即致命,死于火下的人大多数是烟呛至死,清水溺人也不是即刻要命,何况高手可在水底呼吸,唯有刀锋,世上无人不畏,无人不惧,每当姑娘离我三丈以内,我便要分出心神注意姑娘,像如今这样两步距离,之轩的心跳快得堪忧。”
被他这么一解释,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懂事地后退了两步,问道:“这样还行吗?”
石之轩不由得笑了。
他笑得很好看。
石之轩安置我的地方是一座小楼,说是小楼有些委屈了,那楼是清园里最高的建筑,共有五层,最底层是空的,二层到三层是藏书的地方,里面除了书,四层是静室,第五层才是可以住人的卧室。
大约在我之前并没有人住过,整层楼里除了香料的气味,再也没有别的气息。
石之轩走后,我在五楼眺望清园,发觉这里可将整座清园一览无余,以我的眼力,甚至能看到远处湖面上的一叶浮萍。
我看到石之轩去了正厅,安隆正等在外面,这些日子我已经发觉了内气的各种使用方式,倘若我要听他们说话,只需要用内气灌注双耳,这点距离足够我听得十分清晰。
但我懒得去听。
我对于魔门还是白道的那一套并没有兴趣,我的大半辈子几乎都花在练武和杀人上,智商短缺是难免的,我不想为难自己。
我准备试试和石之轩相处,倘若相处得来就跟他过,相处不来就走,天下之大,找一个合心意的男人想来还是很容易的。
是的,我对离开补天阁之后的人生已经有了规划。
能回去自然是好,如果回不去,那就在这乱世里找个地方,找个男人,安生地过活,等再过几年天下安定了,再带着男人四处走走,过山水寄余生的平静日子。
都说杀手归隐之后大多混得不好,甚至有人在村口杀猪,有人在市场卖菜,大约就是因为过惯了打打杀杀的黑暗日子,这样的平静的小日子才更吸引我们。
我已经在认真地考虑如果石之轩肯跟我一起归隐江湖,要不要真的去村口杀猪了。
我总不能一直花他的钱。
除了杀猪之外,我还可以打猎,打猎之外……我不会别的了。
这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我准备学点什么,就算可以靠杀猪打猎糊口,我也要学点别的什么东西,不然和石之轩没有共同语言,毕竟邪王文采风流,画艺一绝,据说对音律也有相当的造诣。
文采这方面我肯定是不行,毕竟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八岁刚学完三字经,我爹看到我就摇头,画画更是不行,我一拿笔手就抖,想来只有音律可以一试。
于是在傍晚石之轩来看我的时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提出想学个乐器。
石之轩似乎也不觉得惊讶,还微微笑着问我道:“乐器分丝竹管弦,常见的有琴瑟萧笛,戚姑娘想学什么,之轩都可教你。”
我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多才多艺。
我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说道:“我想试试古琴。”
我其实比较想学笛子,那个好学,当初我爹教过我一首笛曲,我也有一点基础,但据说碧秀心的笛子吹得特别好,跟石之轩萧笛相和,是段知己佳话,我虽然不到去嫉妒一个已死之人的地步,但总不至于去仿效她。
清园里就有古琴,据说还是什么名琴,我不懂这个。
石之轩让人取了古琴过来,并不一上来就教我,而是先给我弹了一曲。
我只注意到他的手特别修长好看。
古琴的音色极佳,乐声悠扬,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意味,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在石之轩一曲弹完之后,不确定地问他,“是《凤求凰》?”
石之轩道:“戚姑娘听过?”
《凤求凰》是汉代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的名曲,我怎么可能没听过?我爹当初给我娘弹过好多次的。
石之轩一副无辜的神情,仿佛他只是正常弹了个小曲。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脸都要红透了,瞪了石之轩一眼。
这个老男人简直风骚。
第84章 追到隋末砍邪王(9)
我对乐器的天赋超出了石之轩的想象。
只学了一个下午, 我就能自己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这个进度让我自己都有些奇怪。
不光如此, 我还能在石之轩没有教我的情况下无师自通看懂曲谱,甚至可以不甚熟练地弹出那么一小段来。
石之轩似笑非笑地问道:“姑娘先前不曾接触过音律?”
我一直认为那种绷着脸的冷冰冰算不上真正的威仪, 一个人倘若真的厉害,他最让人害怕的时候应当就是露出石之轩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时。
若是旁人自然要在这样的神情里心虚,但我理直气壮, 一是我不怕他, 二是我真的没有学过。
石之轩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便不再跟我较真,确认我是真的都会之后,他带我去看了楼下的藏书, 专门把曲谱那一层指给我,我翻了两本, 发觉自己都能看懂, 一时间有些高兴。
我是个练武奇才, 我自己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份爹给娘生的天赋,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我也一直觉得我这辈子的天赋大概都交给武道了,虽然有时候臆想过匀一点给脸上,但也只是想想。
我没想到除了武道上的天赋外,我爹我娘还给我留了音律上的天赋。
这让我有些感慨。
但其实这也不是不好理解的事情,我爹没什么家世,做官之前是个读书人, 能在万万举子里脱颖而出考中二甲进士,自当风采风流,我娘虽然长相平平,却也是当年洛阳城里有名的才女,不仅诗文一流,更精通琴棋,和我爹是一对天作之合。
按理除了音律,我还得会作诗作文的,但人总不能过于完美,过于完美要挨天妒的。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测试我在音律上的天赋究竟有多高。
成果很是喜人。
除了古琴之外,我还会瑟、筝、笛、箫、胡琴,琵琶,与其说我只会这些,不如说石之轩这里只有这些,甚至有回石之轩给我带了个不大常见的埙,我试了试也会吹。
石之轩起初觉得我是一早就会在逗他,但看得多了也不觉得我是在装了,只好承认了我是天才这一事实。
石之轩也是个音律上的天才,只是他不像我这么全面,其他的乐器他会是会,但没有太过精通,用得最好的是箫和琴,这两样也是撩拨女孩子最厉害的乐器。
至少我就很喜欢看石之轩吹箫的样子。
一个月过后,安隆那边派人过来说给我的住处准备好了。
我不承认我有那么一点不想走。
这个念头终止于我见到安隆给我准备的住处时。
那是一个带花园的三进大宅。
花园很大,宅子很大,还带了一个三层小楼,打扫得干净而整洁,除了花园几乎见不到一块裸露的土地,外面铺着平整光滑的青石,里面砌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进去就能闻到浅淡的熏香气味,处处富丽堂皇,但这些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