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吃完了东西,连一滴汤都没剩,全喝光了,这才放下盅,抬头望向了她。
白小姐瞥了一眼半点没剩的空盅,显然很满意,依然双手抱胸地靠着,朝他翘了翘下巴:“还看我干什么?吃完了就把东西放回去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聂载沉默默地收拾了桌子,把餐具拿到外头,洗干净了放回去,又取出昨天那只早也洗了的冰盒。
白小姐戴回太阳帽,扭身就走了出去。
聂载沉只能送她出去了,走在她的近旁。
太阳在头顶晒得刺眼,他也知道周围附近,这会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张望。
昨晚那波澜壮阔的决心,一夜过去,灰飞烟灭。
既然卷好的席子铺了回去,不能吃的东西又下了腹,那么再和她同行送她出营,也就没什么了。
全都是她计划里的内容而已,这样才能显出她和自己的关系非同小可,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所谓的破罐子破摔,大抵也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了。
……
聂载沉一路沉默地送白小姐出了营房口,看见白家下人和伙房里的伙夫一道,正往骡车上装空了的大木桶。
他把食盒递了过去,白小姐接过,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朝他靠了些过来。
他立刻就闻到了她身上带着的淡淡香气,呼吸一滞。
“聂载沉,不准在我爹面前露任何的马脚,更不准你以任何借口为理由擅自告诉他实情。听到了没?”
她这样靠过来,在旁人眼里,两人仿佛是在道别,谁能想到,她的一张红唇里,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
聂载沉依然沉默着。
“别装哑巴。你快给我表个态!”她催他。
“知道了。”他只好应她。
她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点了点头:“你帮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车子已经装好,白家下人在等着她了。她用着重的语气说完这一句话,这才转身走了。
傍晚,巡防营结束了白天的训练,聂载沉正要去吃饭,白家另个管事老徐忽然来了,说老爷今天出城野钓,地方离这里不远,问他现在方不方便,过去见个面。
聂载沉原本早已饥肠辘辘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一沉,整个人打了个寒噤,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白小姐和自己的那点事,十有八九是被白成山知道了!
虽然快得叫他始料未及,且中午和白小姐分开的时候,看她的样子,似乎也没打算现在就把事情捅到她父亲的面前。
白成山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消息传得这么快,才两天,就有人把白小姐对自己的异样表现告到了白老爷的面前,他起了疑心,所以单独找自己去问?
生平第一次,聂载沉知道了什么叫做心虚,七上八下,哪里还有吃饭的胃口,随了老徐,匆匆出营而去。
白成山钓鱼的地方就在那条溪河的附近,离营地不远,很快就到。
“老爷就在那边!”老徐指了指前头一个坐在岸边的垂钓身影。
聂载沉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强作镇定地走了过去,叫了声“白老爷”。
白成山转过头,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里的钓竿,看着仿佛想起身。聂载沉急忙到他身旁:“白老爷您继续,不必起来。”
白成山就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块石头,示意他也坐。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出事的样子。
聂载沉悬着的心终于稍稍下了些,急忙坐了下去。
白成山笑道:“知道你很忙,还把你这么叫出来,别见怪。上次晚上后来没见着你了,说你人不舒服,最近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多谢白老爷您记挂。那天原本不该走的,是我失礼。这些天一直想去给白老爷您赔个罪,没想到您自己先来了。”
聂载沉之前和这个著名的南方巨富面对面时,因为无所求,也就无所惧,所以态度虽然也是尊敬的,但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如履薄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白成山仿佛有心事,并没留意他的反常,问了几句巡防营最近的训练进展情况之后,视线投向水面的浮标上,笑道:“这竿鱼竿,还是锦绣送的,说她用做事第一个月赚的薪资所买。”
聂载沉听到白家小姐的名字,才刚松下去些的精神,立刻又绷紧了。不知道白成山在自己面前突然提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哪里敢胡乱接话,一声不吭,等着他的下文。
白成山顿了一顿,忽然叹气:“我这个女儿啊,什么都挺好的,就是从小起,被我给宠坏了,什么事都由着自己。最近因为家里有点事,我还没想好,她就和我闹别扭了,天天往城外跑,说自己要画画什么的。虽然这边一向太平,但毕竟是城外野地,她是个女孩子。叫家里的男丁跟着吧,她肯定更生我的气,光一个丫头,我又不放心。我想来想去,虽然难以启齿,但又只能麻烦你了……”
白成山转过脸,看向聂载沉。
“她不是要采什么风,到处的跑吗,我就想着,你能不能哪天抽个空,去把那辆汽车开出来,就停你这里。近些无事,她要是走远些的地方,能不能劳烦你,若抽得出空,就代我送送她,帮我看着她点。”
白成山的脸上带着歉疚之色。
“我知道你帮我编练新军,事情已经很多了,原本不该再为这种事叫你分心的。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聂载沉终于听明白了白成山这趟叫自己的意思。
原来想多了。他根本还不知道他女儿和自己的那点子事。
聂载沉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心底却又涌出一阵愧疚之感。
他对自己显然十分信任,这才把这种事交待给了自己。但是自己却……
他有点不敢想象,哪天要是被他知道了自己和他的女儿有“私情”,她还非自己不嫁,面前的这个老人,他该会是如何的震怒和失望。
一时之间,聂载沉恨不得再代她开口,向面前的这个人陈情,表明她的态度,趁机也把自己从这摊子乱麻里抽出身来。
但是话到嘴边,眼前浮现出中午她临走前对自己的那一番叮嘱,又憋住了。
“怎么样?你抽得出时间吗?”
白成山等了片刻,问他。
聂载沉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可以。我不在的时候,布置下任务,营官可以代替我督促官兵。”
“好,那就有劳你了。”白成山颔首。
“你放心,不会很久的,等我考虑妥当,事情也就决了。她最近心情欠佳,要是态度不好,望你多担待些。”
聂载沉顿时想起她前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跑到校场冲自己招手喊他名字的一幕,又一阵耳热心虚,不敢看白成山的眼睛,唯唯诺诺:“好,白老爷你放心,我知道的。”
第19章
这个夜晚对于聂载沉而言, 又是一个失眠的长夜。第二天,他只能进城把那辆汽车连同补给一道给运了过来。接下来的几天,倘若白小姐出城画画, 他在结束营地的训练之后, 就会开车去接, 接到了人, 把她送回城里, 然后自己再回。如此周而复始。有时她会带着阿宣,有时她是一个人。
或许是和白家小姐变得日渐熟悉, 也或许是无奈接受了这个他已经摆脱不了的困境, 聂载沉渐渐地也不想再去多想事情被举到白成山面前的那一天的结果了。
这个傍晚, 约好了要去接她。
她下午是一个人的。原本陪她的虎妞在出城后恰好遇到一个同村人,说她母亲前两天生了病, 怕影响她给白家做事,所以没告诉她。虎妞立刻眼泪汪汪, 白锦绣就让她回家多待几天,不必担心工钱,她会照给,等她母亲好了再回来。虎妞走后,她自己一个人出了城。
聂载沉怕她等得急了, 加上也不放心,提早结束了这一天的训练,衣服也来不及换,驱车匆匆到了中午她告诉过自己的她画画的地方。远远地, 他就看到前方的那片高岗上,坐着一道他熟悉的身影。
他把汽车停在土路上,抄近道匆匆往岗坡走去,快接近她的时候,她还是浑然未觉,背对着他,手中画笔沾着不同的颜料,不停地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夕阳将她笼罩,给她镀上了一圈带着光晕的金色朦胧廓影。周围宁静极了,白小姐垂在腰际的一片乌黑发梢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聂载沉停住脚步,静静地望了片刻,悄悄地退了回来,等在岗下,等她自己下来。
火红的夕阳落下了地平面,天空的晚霞,却还在变幻着不同的微妙色彩。白锦绣捕捉着大自然的天成美色,往画布上抹了最后一笔,端详了下,终于结束了今天的事。
她收好画具,眺望四周,才发现远处那条土路旁停着自己的车,知道那人已经来了,急忙扭头找他,左看右看,却不见他人,于是匆匆下去,走了几步,看到前方路边的一块大石旁,立着一道身影。
原来他在这里!仿佛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身体斜斜地靠着石头,双手插在军服的裤兜里,视线望着前方远处地平线的影,肩膀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某种凝思。
白锦绣停下脚步,故意咳了一声,声音立刻惊动那人。他回过头,见她来了,迅速地站直身体,朝她快步走来,伸手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这里没路,车开不进来,所以停在了前头,劳烦你走两步。”
他说了一句,随即转身,领着她往停车的地方去。
白锦绣看着前头那道撇下自己而去的背影,原本欣喜的心情,一下就坏了下去。
自从父亲那天找了他,让他接送自己后,这几天他对着自己,基本就是现在的这种态度。两个人一起,她要是不主动找他说话,他可以从头到尾紧闭嘴巴,一句话也无。
“等一下!”
白锦绣跟着他走了几步,忍不住了,叫住了他。
聂载沉停步,望着她走到自己的面前,盯着自己,却不说话。
他渐渐有点不自然了,转开脸,看着边上说:“白小姐还有事吗?不早了,我该送你回城。”
白锦绣哼了一声:“聂载沉,你要是不想接我,那天完全可以在我爹面前拒绝的。实话说,我原本的计划里,也不敢劳驾你做这个。你接不接我,我真无所谓。你又答应我爹,又摆脸色给我看,你到底什么意思?”
聂载沉一愣,转回来脸,说道:“白小姐你别误会,我没有不想接你。”
“那你这是什么态度?”
白锦绣想起最开始那两天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他在自己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心里愈发不舒服了。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爹对我这么信任,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他的信任……”
白锦绣这下彻底恼了。
“好啊,那你去告发我好了!我也不用你帮了,免得你这么为难!”
她从他手里一把夺过自己的画具,手也朝他伸了过去:“给我!”
“什么?”他不解地看她。
“车钥匙!”
他迟疑了下,没动。白锦绣知道他习惯把车钥匙放在右侧的裤兜里,伸手就掏了进去,一把扯出车钥,迈步就朝汽车走去,到了车旁,把画具一扔,打开车门,自己坐进驾驶位,发动了汽车。
聂载沉这才明白了过来,迅速追上来要拦她。
“白小姐,你只学过两次,你不能自己开车!”
“少管我的事!你是我什么人?给我滚远点!我不用你开车了!”
白锦绣一把甩开他的手,踩下了油门,驾着汽车就朝前开了出去。
“白小姐!你给我停下!”
白锦绣透过眼角风,瞥见他在后头迅速地追了上来,很快拉近人车距离,不但不停,反而加快速度,一下就把他给甩开了。
聂载沉眼看她自己驾车,风一样地丢下自己走了,焦急不已。
这段路还好,路面算宽,也很平整,但前头有段路,一下变窄,还靠近河道,道路两边野草丛生,完全淹没了路界。这辆车车身又宽大,她之前一次也没开过,他怕她不能驾驭。
何况天色也暗了下去,视线没白天那么好。
聂载沉焦心如焚,一刻也没停歇,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一口气不停地追,追上去大约两里地,他的脚步顿住。
前方河边土路的拐角处,一辆汽车半边歪着翻了出去,仿佛掉进了路边的沟渠。从他的这个角度,看不到车里人的情况。
他的心蓦地高高提起,飞奔到了近前,终于看到了人。
白小姐在沟底,大半个人被乱草淹没,边上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就是河道。
她仿佛被吓住了,呆呆地坐在草丛里,人一动不动。
“白小姐!你没事吧!”
聂载沉跳下沟渠,冲到她的面前,蹲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停在他的脸上,这才慢慢地回过神,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聂载沉低头,迅速检查了下她的手脚,除了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踝皮肤上,有几道被草叶刮出来的轻微擦痕之外,确实看不出别的损伤。
她的这个位置,下面是软泥,长着厚厚的野草,刚才应该只是车子侧翻时,人从里面滚了出来而已,确实没有受伤。
他终于松弛了下来。
看到他来了,白锦绣很快也从后怕中定住了神,羞愧不已,不敢看他,讪讪地解释:“……路过这里时,我已经开得很慢了……谁知道路会那么窄,突然又窜出来一只野兔,我吓了一跳,就……”
他一语不发,将她从乱草堆里拉了起来,接着就松开了手。
“没事就好。上去了!”
他只这么简单地回应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随即撇下她,捡了掉在沟底的她的那些画具,自己几步登了上去。
白锦绣在沟底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他只检查着车况,似乎根本就没帮自己一把的意思,咬了咬唇,只好抓着坡道边的野草,慢慢地爬了上去。
“……现在怎么办?”她看了眼还侧翻在沟里的车,有点心虚,小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