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换了两个皇帝,可戴恩余威犹在,只是小太监还记得里头的吩咐, 小心应道:“公公有何要事?太后娘娘一心礼佛,已许久不曾理会凡尘俗世了。”
戴恩便道:“黄太监差事办得极好,前两日来了消息,上头很是满意,奴婢特意讨了这个差事,来祝贺娘娘的。”
他身子一斜,叫小太监看见了背后的蟒服。
小太监眼睛都直了,现如今宫里的太监,把穿过蟒服的都加在一起,也超不过十个人,能穿正面坐蟒的,就只剩下三个。
“公公稍待片刻,奴婢进去通传。”
小太监一溜小跑到了内室,跪在佛堂门口道:“回禀太后娘娘,戴太监带了蟒服来,说是陛下赏赐给黄太监的。”
要是戴恩听见这一句,怕是要冷笑了,他特意说的是上头,可惜这小太监没听出来。
跟菩萨玉像面对面坐着的太后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是狐疑的光,她扫了湘君一眼,又觉得她太过年轻,而且宫里的这些宫女,心底总是有一丝对戴恩的恐惧的。
“宋妈妈,你去看看。”
宋妈妈应了声是,转身出了小佛堂。
看见是她出来,戴恩有点失望,若是个寻常宫女出来,那就是要请他进去,可若是心腹出来,就是要问清楚怎么回事儿了。
这就没法糊弄了。不过他此行也不算是无功而返,至少这事儿已经叫太后知道了,那后续黄太监死了,下头的人也不敢瞒着。
宋妈妈施了一礼,叫道:“戴公公安好?”
戴恩也很是客气,“托太后娘娘的福,奴婢一切都好。”
宋妈妈松了口气,叫戴恩看出来了,他身子一侧,手指头一钩,后头的小太监捧着盘子上来。
戴恩道:“黄太监也是为了大魏朝,烦劳宋妈妈权威太后,莫要太过伤心,我们这些太监,临死的时候能得一件蟒袍,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
宋妈妈的面色顿时变了,戴恩把小太监让了出来,又道:“黄太监倒是一直想着回来……”戴恩叹了口气,“听说他熬到油尽灯枯,嘴里念着还是太后娘娘,这等忠心,叫人敬佩。”
宋妈妈飞快的抬头看他一眼,戴恩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多话的时候,他又道:“怕太后娘娘问起来您答不上来,黄太监是去的路上就病了,缺医少药,支撑到新罗,等过了年就死了——跟李尚宫一样。”
“他跟李尚宫的骸骨一起回来。”
戴恩说完这句,心中一声唏嘘,道:“宋妈妈替奴婢向太后问好。”说完手一拱,给不远处的宫正司众人使了个眼色,干净利落的走了。
宋妈妈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上前接了蟒衣,头一低往里头去了。
她脚步有点重,还特别慢,听着便是犹犹豫豫心事重重,湘君听见眉头一皱,太后便厉声道:“给哀家滚进来!”
宋妈妈一颤,两步到了内室,太后一看见那蟒衣,眼睛立即就瞪直了,“好!好!好!我原就想,皇帝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如何能赏哀家的人,原来——”
太后眼圈一红,手就重重拍在了面前的木鱼上,当的一声,木鱼没什么,她手上的佛珠就给碎了,手掌也给震得一片通红。
“娘娘!”湘君跟宋妈妈两个跪了下来,宋妈妈年纪大了,这一声跪得动静有点大,太后看她一眼,只是心中气愤,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哀家现如今是虎落平阳……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小黄子来坤宁宫的时候才刚过十岁,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哀家饶不了她!”
太后一边说,目光就落在了宋妈妈手上的蟒衣上,她就是这个跪坐的姿势,往前一扑,蟒衣就抢在了手里。
“我叫你得意!”太后气得连牙都上去了,只是蟒衣本就是给得宠得势的太监穿的,布料结实,针脚细密都看不见,太后扯了两下也没扯开。
她又去寻供桌上用来挑蜡烛芯的剪子,对着那衣裳狠狠戳了好几下,又泄愤一般把那蟒衣丢在火盆里,这才无力的又坐回地上。
“是你逼哀家的!哀家这次一定要叫你死!”
湘君跟宋妈妈两个对视一眼,齐声道:“娘娘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湘君把火盆踢得远了些,宋妈妈抢过太后手里的剪刀。
这边两人安慰太后,那边外头忽然有了嘈杂的声音,里头还有宫女的高呼,“娘娘!宫正司的人来了。”
太后刚一抬头,就见宫正司的司正带着两名女官冲了进来。
这人还是经她的手当上司正的!
司正乍一对上太后的目光,慌得忙把头一低,只是转念之间她便又抬起了头,先是行礼,然后道:“太后娘娘,奴婢几个在外头瞧见慈宁宫中烟雾缭绕,怕是要走水,这才进来看一看的。”
说话间,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火盆里的衣裳上。
“这烧得是何物?”她皱着眉头道。
要说太后屋里的这火盆,也就是烧一烧慈宁宫众人抄的经书,但是慈宁宫除了太后,就只有一个太后的远房侄儿方嫔,剩下的都是奴婢,太后年纪又大了,早就握不住笔了,一天到晚也就是能有三五十页。
所以火盆里只有零星两点火星,只在衣裳上灼了两个洞。
太后往火盆上一扫,心中安定下来,道:“怎么,哀家年纪大了,瞧见慈宁宫里有人得了蟒衣心中喜欢,拿来想仔细瞧一瞧,却不慎没拿住掉了下来。你们连这个也要管?”
太后面上镇定,心中却是有些紧张的,除了紧张更是悲哀,她什么时候要低头了?
她什么时候要给一个贱婢出身的后妃低头?
“不敢。”司正嘴上客气,脚步却往火盆那边走了两步,似乎要拿起来看一看。
要说她们直接冲进来,的确是冲动了,也有几分是因为戴太监那个眼神,只是既然进来了,就不能无功而返。
不然得罪了太后,主子也会嫌弃她们不能办事儿,那时候就是两边都落不着好了。
司正弯腰手一捞,那蟒衣就到了手上,这下上头的破洞瞒不住了。
司正的视线又是一瞄,瞧见了宋妈妈手里的剪刀。
“这是怎么回事儿?”司正板着脸,手上衣服一抖,上头几个破洞就明晃晃出现在众人眼前。
“哼!”太后才冷哼了一声,就被宋妈妈打断了,“是我手抖,瞧见那补子上有线头出来,想着修理修理,没想被外头敲门的声音惊到了,这才剪了几个洞出来。”
司正冷笑两声,冲着太后道:“娘娘,这蟒衣虽然是太监穿的,可也算得上是有品级的官服了,私自损坏官服,娘娘……这可是重罪!”
“是我不小心绞烂的,你问娘娘做什么?”宋妈妈又道。
司正道:“既然你承认了,那便跟着走一趟吧。”
“你敢!”太后怒道,宋妈妈急忙又道:“娘娘,奴婢的确是该罚。”说着又对司正道:“烦劳大人稍待片刻,我……”她左右一看,道:“把手上这剪刀放下。”
不过是借口而已,只是司正一直顶着太后,到了现在她的腿脚也有点软,便点了点头,又跟太后行礼告辞,出了慈宁宫。
“哀家是太后!”太后怒道:“没出息的!你不去她能把你怎么样?还能来慈宁宫抓人不成?”
宋妈妈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道:“这事儿总得了结了不成?”
太后忽然就想起她上回打六斤板子的事儿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宋妈妈道:“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屋里就这么三个人,兴许她看在奴婢年纪大的份上,下手能不那么狠呢?”
“再说不过一件衣裳,她能把奴婢怎么着?奴婢是九王爷的奶娘,也是有体面的人。再者奴婢这把年纪,五板子就能送奴婢去见黄公公,她还真能把奴婢打死不成?不过训斥两句。”
“奴婢都这把年纪了,什么话没听过?”
“所以奴婢认下来,是最好的。”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去吧,过上一刻钟,哀家亲自去要你回来!”说着又咒道:“那些狗!看见肉骨头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慈宁宫外头,司正看见宋妈妈出来,急忙一推身边的女官,道:“赶紧先去给娘娘报信!”
许元姝得了抓住宋妈妈的消息,不由得有点失望,只是单单一件太监的衣裳,要是能用这个把太后扳倒,她也要怀疑是不是在梦里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等太后身边能顶罪的人都没了,太后也就逃不开了。
“带她去西偏殿。”许元姝道。
许元姝过去的时候,宋妈妈已经站在西偏殿了,见她进来急忙行礼。
许元姝听了宫正司传来的消息,心中早就有了主意,不过一件衣裳,可大可小的罪名。
宋妈妈又是这样的年纪,又是九王爷的奶娘,还是撤藩的关键时刻,她是一点后腿都不能拖的。
与其把人打一顿送回去,倒不如……叫宋妈妈完好无损,平平安安的回去。
光明正大的来一出反间计。
“宋妈妈。”许元姝轻轻叫道。
宋妈妈再次行礼,道:“贵妃娘娘。”
许元姝脸上露出浅笑来,道:“听说太后娘娘很是器重宋妈妈,您都家去好几年了,又请了您回来。”
“都是太后娘娘体恤老奴。”宋妈妈应道。
“我叫您来也没别的事儿,听说您是九王爷的奶娘,您看我这也已经有孕在身,也要开始选奶娘了,只是身边人没个有经验的,我就想问一问宋妈妈,这奶娘要选几个够用?又该怎么选?”
宋妈妈倒是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解下腰间荷包,双手一翻,把里头翻了出来,又双手一捧,道:“娘娘请看。”
许元姝眉头一皱,没有动手,宋妈妈便又道:“奴婢原先姓简的。”
简?许元姝再去看那荷包,忽然就发现了什么,荷包里头是缝上去的一朵并蒂莲,是——
是琦姐姐的手艺!
第361章 等李尚宫回来再动手
许元姝一言不发,宋妈妈也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许元姝想的有点多, 毕竟宋妈妈是皇后的人, 又是九王爷的奶娘,叫她不能不警惕。
尤其是身份问题, 宋妈妈如果跟简家扯上关系, 简家少爷又曾跟琦姐姐定亲……这样的关系跟她们孟家似的,太后不可能不提防。
她的身份是太子还有戴恩两个帮着瞒下来的,宋妈妈又是谁?
还有那荷包……她如今有孕在身,万一是个幌子呢?
诚然那药祖母换过了,可是想要叫孩子生不出来, 尤其是她现在还不满三个月,法子太多了。
可是琦姐姐的针线又是怎么流出去的?
见她许久不说话,宋妈妈自然知道她心有怀疑的,便道:“娘娘, 奴婢是简家的女儿,后来送给了宋家。”
许元姝正想问太后查不出来?只是仔细一想, 若是平头百姓, 还真是查不出来。
女子原本就不算丁口的,纵然是有家谱的,有些也只是在女子出嫁的时候记上一笔。
“那年饥荒。”宋妈妈语气里有微微的叹息,“宋家是货郎,奴婢家里三个孩子,奴婢的娘原想送姐姐走的,说是姐姐年纪最大, 也能干活儿,活下去的机会最高。”
“姐姐劝说母亲,说奴婢这个年纪正好,还能养熟,最后叫货郎带了奴婢走了。”
“我记得……”许元姝眉头微微一皱,道:“宫里的人说你两年前跟着家人去了南边,现在算算该是五年前了。”
宋妈妈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道:“奴婢毕竟是给王爷当过奶娘的,多少也有点关系,奴婢儿子在江南盘了铺子,跟宋家一起做丝绸生意。”
“从宫里出来,奴婢就开始找当年的家人……当年的饥荒,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后来才知道……”
“奴婢的姐姐饿死了,爹也没了。”
“奴婢的哥哥后来考中秀才,在县里当了教谕,日子才一天天好了起来。”
宋妈妈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可是奴婢这一家子……熬过饥荒熬过时疫,却在太后手上断了根。”
“孟家出了事儿,孟家的老太爷亲自上门退亲,可东州却是个实心眼的,他出家了,等孟姑娘去了……也不知道他是脚滑还是……总之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被野兽把肉吃干净了。”
许元姝长叹一声,眼睛闭了闭,是啊……太后当年这一手,死的是柳大人一家,可害得又岂是这么两三家人?
“奴婢接到信便立即往京城赶,只是已经晚了。”
“我问你。”许元姝道:“你再次进宫,你可想过宋家?想过你的儿子?”
宋妈妈点了点头,道:“奴婢想过的,所以奴婢等到现在才跟娘娘说上话。”
许元姝看着她,宋妈妈道:“奴婢当初进宫,只是想劝着太后,叫她不要再害人了……只是——”她大胆的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许贵妃紧锁的眉头。
“太后并未收敛。”宋妈妈道:“陛下就曾差点被她害死。”
“什么!”许元姝惊得站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她就觉得贺太医神态有异,只是当时连她自己也是无根之萍,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问。
“钱太嫔的事儿是太后差人做的,要不是六斤公公早就查出端倪来,那事儿就该是杏儿认下来,然后留下荣亲王——太后的意思,他能害第一个人就能害第二个。”
配合着宋妈妈瞧着她肚子的眼神,不难猜出这第二个人就是她。
“那……贺妃呢?陛下的生母贺妃是怎么死的?”许元姝幽幽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