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姝先吃了两口菜,听见皇帝在身边不住的唉声叹气,明摆着是想叫她安慰,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
他这生气是真的,焦虑也是真的,不过倒也没严重到什么程度。
许元姝心中有了主意,装作没看出来皇帝的异常,道:“那些宫女骸骨入葬的事儿,不如交给戴恩办?”
“李尚宫葬入康平帝的陵园,前头那些宫女也按照这个葬入各自主子的陵园。”
许元姝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又道:“前两日听说戴恩病了,正好叫他清闲清闲。”
皇帝应了声是,道:“这件事儿就该他去办的。”
许元姝说完又喝了半碗汤,这才像是刚注意到皇帝一样,“今儿的菜都是按照你的口味做得呢,又不喜欢了?”
皇帝把筷子一放,道:“没胃口。”
“陛下心里不舒服?”许元姝反问道,皇帝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许元姝故作思索的样子,一边给皇帝盛汤一边给他夹菜,皇帝面前的小瓷碗里头,已经堆出个尖儿来了。
“是怕前头出了什么纰漏?”许元姝又问。
皇帝点了点头,“施忠福做事太不仔细。”
他一边说,一边把新罗王的文书摊开给许元姝,“就这么短短的篇幅,他看得如此不仔细,叫我——”
皇帝抿了抿嘴,压下去火气,又道:“前头两个月我身边又只有他一个得用的,戴恩回来也不跟他争,六斤回来也被他压了一头,掌印太监——他光学会打压异己了!”
许元姝给皇帝抚了抚背,安慰道:“朝廷大事倒是不用太过担心,毕竟还有大臣们一起看,这些贺表……不如再差人从头检查一遍?”
皇帝冷哼一声,“大臣们?我看不出来的事情,他们是一定不会提醒我的。就像新罗王的这贺表,礼部是肯定看过的。”
“快别生气了。”许元姝道:“司礼监那么些太监,内书房也有,宫里识字的太监不少,检查一遍也要不了什么功夫。”
许元姝一边说,一边拿起贺表来看了两行,笑道:“新罗王倒是挺会奉承人的。”说着也小小地感叹一句,“这活儿可不好干,从这奉承人的言语里挑出东西挺难的。”
皇帝点头嗯了一声。
等吃过晚饭,许元姝坐在里间,皇帝迫不及待差人叫了六斤来。
没避着人,中间不过隔了两道屏风和一道隔扇门,都是镂空的东西,许元姝听得清楚。
“你带着人,把去年从朕登基开始的折子包括贺表一律检查一遍,尤其是里头他们要做什么,他们想要什么,就像这次新罗王进贡了女儿,都给朕挑出来。”
六斤犹豫了片刻,应了声是。
许元姝放下心来,前头六斤毕竟走了好几个月,后头又有施忠福跟戴恩在旁边盯着,就是想看也放不开手脚,现如今有了这个机会,相信他会好好把握的。
大臣的人员变动,皇帝发下去的赏赐,还有各地上的折子,相信他能从里头看出很多东西的。
戴恩日渐年迈,施忠福不被信任,六斤还是他的司礼监大太监。
纵然是手上没那块印,施忠福也压不住他了,施忠福也不敢再压他了。
许元姝松了口气,看见皇帝进来,笑盈盈道:“咱们出去走两圈再回来洗漱?”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他笑着去拉许元姝,道:“又重了。”
许元姝瞪他,“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皇帝大笑起来,道:“没事,你不理我,我理你。”
到了第二天早上,施忠福战战兢兢带着两个宫女来,道:“娘娘,这是奴婢挑的人,您看看满不满意。”
“两个宫女都是识字儿的,赶车的太监在外头等着,奴婢还安排了一队锦衣卫护送。”
许元姝笑了笑,道:“你做事要是一直这样仔细,又怎么会出岔子?”
施忠福头上的汗又出来了,“娘娘教训的是。”
许元姝的目光落在两个宫女身上,眼熟的那个肯定是宫正司的,看着面生的应该是尚仪局的。
“你们两个过来。”
虽然一进来就行过礼了,不过听见许贵妃的招呼,两人都是上前一步,再次行礼道:“请贵妃娘娘吩咐。”
甚至那尚仪局的宫女,态度要更加的恭敬些。
皇后去了西苑,六尚局上头又没主子了,虽然做的事儿还是那些,只是心中毕竟不安。
再一看隔壁宫正司,这心里的落差就更明显了。
“今儿不着急去,我听说她们昨儿也是下午才到的,好容易到了地方,路上要走七八个月……叫她们先好好歇两天。”
许元姝微微一叹,看着像是可怜她们离家,心里想的却是怎么继续拖延下去。
“你们两个一个个的先背宫规。”许元姝的目光落在宫正司的女史身上,“你先。”
第390章 皇帝给的胆子
许元姝原先是给康平帝背过宫规的,一遍背下来快半个时辰, 等这两个宫女背完, 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宫正司的宫女明显更加熟练些,许元姝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又看那尚仪局的宫女, 道:“宫里什么样的人该穿什么衣服,带什么首饰,宫里几个人,用度如何,你给我详细说一说。”
这宫女略显紧张的吸了口气, 知道许贵妃是考她,详详细细地都说了一遍。
考校完了两个宫女,许元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她们两个虽然是从新罗来的, 不过宫里一直有派宫女过去,康平帝那位已经故去的金娘娘也是会说官话的, 所以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两位宫女齐齐应了声是。
许元姝又道:“她们两个虽一个是公主, 一个是翁主,不过新罗原本就是附属,新罗王比照亲王,所以就按照郡主跟县主来。”
两人又应是。
“还有……”许元姝稍稍一顿,“罢了,好好先教宫规吧,寻常宫女进来是一个月, 她们毕竟是远道而来,虽然会说官话,不过语言上难免也有些障碍……两个月吧。”
两位宫女虽然一个是宫正司的,一个是尚仪局的,头上主子也是两个,只是听见这句话,还是不由得对视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们这番出去,早晚还是要回宫的,不过算是出外差,这段时间的月俸是翻倍的。”许元姝笑了笑,“原先我也当过宫女,知道规矩,那边若是赏下什么东西,你们只管拿了就是,不过同行的四个太监要围好。”
两位宫女面上有了喜色,齐齐行礼道:“多谢娘娘。”
许元姝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宫正司的宫女先道:“奴婢叫贺云萱。”
尚仪局的宫女跟着道:“奴婢叫严如兰。”
“我知道了。”许元姝笑了笑,旁边的甘巧上来给了她们一人一个五两的荷包。
贺云萱小心的笑,道:“奴婢的名字是进宫之后有了学问之后自己改的。”
有了她开头,严如兰也道:“奴婢的名字也是自己改的,奴婢原先叫大妞。”
许元姝笑了笑,道:“都是好名字,只是差事也要好好办。”
两位宫女应了声是。
许元姝挥手道:“行了,你们去吧。”
等两个宫女出去,许元姝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出来了,可是她还得去魏贵太妃哪儿一趟,不为了请安,主要是有个由头,不然有些话没法说。
这边她去慈庆宫,那边两个宫女已经到了玄武门,四个太监在那边等着,等出了北安门,又有一小旗一共十个锦衣卫迎了上来。
这阵势是够大的了,可两个宫女不免有些忧心,不过面上还算平静上了马车,四个太监则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两人对视一眼,尚仪局的严如兰笑道:“我家里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否则我也不会进了宫才学写字,我大概是康平六年秋天生的。”
贺云萱立即便叫了声“严姐姐”,道:“你比我大了半年。”说着面色一愁,“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什么时候生的。”
两句闲聊过后,马车也远离了皇宫,周围的声音嘈杂起来,就算声音大一点,也不会被马车周围跟着的锦衣卫听见了。
严如兰道:“娘娘的话……我有点不明白。”
贺云萱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道:“严姐姐哪里不明白——”稍稍一顿,不等人出言询问,她又道:“咱们这会儿折返回去还容易,还能再问一问娘娘。”
严如兰脸上还是笑,不过话题立即就换了一个,“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娘娘给了咱们这么大的体面,自然是要好好听娘娘的话。”
贺云萱点了点头,笑道:“幸亏他们住在北会同馆里,若是住在南边,咱们这两个月怕是天不亮就得起来。”
严如兰一边点头一边叹气,“这个倒是没什么,刚进宫的那会儿什么苦没吃过?只是我担心……”她看了一眼贺云萱,“虽说来的都是王女,可……那边毕竟是蛮夷荒凉之地,万一不通礼数,若是在两个月之内没教好该怎么办?”
“娘娘宽厚。”贺云萱看着严如兰,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容,“只要咱们好好教了,纵然是超出期限,我想娘娘也不会怪罪的。”
两个月?娘娘分明是说至少两个月,难道她会听不明白?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太过明显,补充了一句,“要知道宫里的宫女也是人人都想学写字想做学问的,可是宫里的女官,纵然是加上女秀才,最多也不过五六百人。还有那么多人是教不会的。”
“若是实在教不会,咱们照实说就是。”
许元姝这会儿已经到了慈庆宫,今儿魏南嘉没来,魏太嫔也在里头歇着,魏贵太妃斜靠在榻上,给恭钰教千字文。
见了许元姝来,魏贵太妃笑道:“坐,在我这儿你就不用客气了。”
许元姝往桌上扫了一眼,道:“三字经学完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许元姝笑道:“那恭钰可是真聪明。”
魏贵太妃脸上有一丝得意,又叹气,“只是字总是写的不好。”
“他才多大?”许元姝道:“我记得原先教我的先生也说学写字不能操之过急,要等孩子身量长一些,手掌大一些,慢慢有了力量,字也就好看了,切不可揠苗助长。”
魏贵太妃还没什么表示,恭钰先抬头道:“贵妃娘娘说的对。”
魏贵太妃一愣,立即笑了起来,道:“行了,歇歇吧,都看了好一会儿书了。”
恭钰跳了下来,宫女给他穿好鞋子,又领着他出去。
魏贵太妃看了看外头太阳,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许元姝叹道:“您应该也知道了,昨儿新罗王的女儿进京了。”
魏贵太妃点了点头,稍稍有点试探的意思,道:“她们两个你倒是不用担心什么,我记得原先康平帝后宫也有两个新罗来的女子,也是王女……”
她一边说一边想,只是年代久远,说的有点慢,“一个水土不服一年不到就死了,听说是那边饭菜里没什么油水,来了吃了些荤腥就腹泻,后来一直没调养好。”
“还有一个……”她眉头微微一皱,这话虽然是昨天就想好的,只是依旧要装出现想的感觉来,“后头那个好像活了十几年,只是也没生下孩子来。”
“我入宫晚,没见到她们两个,也是听人说的,说那边来的女子特别的柔,一点脾气都没有,很是得了两年宠的。”
许元姝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怎么不见先帝宫里有新罗来的?”
魏贵太妃脸上笑容淡了些,心想他哪儿还顾得上新罗女人?一个你一个吴贵太妃,皇帝的魂儿差点都给勾了去。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总归都是登基这一两年送来的,兴许那时候没有合适的。”
许元姝嗯了一声,又问:“那原先是都是怎么安排她们的?”
魏贵太妃道:“我来的晚,依稀彷佛听人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大概也就是在会同馆里休整一段时间,然后选个好日子接进宫里来。”
魏贵太妃说完,又觉得自己今儿表现的是不是太过软弱了,立即又弥补道:“按说这事儿是该问一问皇后的,不过皇后式微,皇帝也不会听她的,你自己心里得有主意。”
许元姝今儿来,其实就是为了问那一句“先帝宫里怎么没有”,好回去暗示皇帝,这两个其实都是给先帝备下来的。
至于怎么处理这两个人,她笑了笑,摸了摸肚子道:“我正有孕呢,至少我生下孩子以前,不想宫里有别人,免得有人起了心思,又或者太后要借她们出来兴风作浪。”
魏贵太妃微微一愣,想说你这胆子真够大的,可是转念,她就有点牙酸了。
许元姝又笑了一声,道:“我差人去给她们讲宫规和各种礼仪规矩了,她们虽然认字儿,可毕竟不是这边生这边长的,怎么也得学上两个月,后头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再去钦天监说一说,她们今年就别想进来了。”
“她们好好住在会同馆,别出什么幺蛾子,大家相安无事是最好的。”
魏贵太妃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人年纪大了,想东西也就稍稍慢一些,她道:“你还真能拦着皇帝不成?”
许元姝看她一眼,道:“皇帝既然没拦着我,我总要试一试的。”
她脸上又有了笑意,“再者您也说了,康平帝宫里那两个,一个进宫就病恹恹的,一个也是三十出头就死了。总得叫她们两个修养修养,万一进来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