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木质的少女身形蓦然消失，在地面上分解扩散，化作无数藤蔓，层层攀附在破损的石阶上，填补了坍塌的石块和缝隙，组成了一道半石头、半木制的楼梯。
阿洛伊修斯扶着藤蔓缠绕而成的扶手，踏上了学者塔的台阶。
作为天临堡中最高的建筑，学者塔的损坏程度相当严重。原本有五层的塔楼被削去了顶层，只剩下了四层，多数墙壁、地板和楼梯坍塌，一时半会难以修复。
也正因如此，艾拉迟迟没有请人动工修复塔楼。
然而今日她跟随阿洛伊修斯登上学者塔，她才惊异的发现：这三个月间，精灵竟然以一己之力，将学者塔清理干净了。
二层三层的石块和腐朽塌毁的书架已经不见，不知道被阿洛伊修斯丢去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排列整齐的文件和卷轴，放在楼层中尚且安全完整的地板上。
甚至在学者塔的三楼，阿洛伊修斯还放了另外一张书桌。
他走向前，从三楼书桌上拿起了一张羊皮纸。
“既然你听不进去诗歌，只想参与政务，”阿洛伊修斯说，“那我们就来谈谈政务。”
精灵转身，将手中的纸张递给艾拉。
艾拉展开羊皮纸，上面写着的是一整套极其完整的……农业税法。
都说字如其人。阿洛伊修斯生性高傲且坦率直白，为人作风杀伐果断。他的字也是如此，精灵写起人类的语言，每个字母的起笔都极重，漂亮的花体字带着咄咄逼人的意味。
“鼓励农业、种植经济作物是一条很好的出路，”阿洛伊修斯说，“你看看这套税法，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艾拉：“你是盲写的，阿洛伊修斯。”
阿洛伊修斯：“怎么？”
艾拉：“三楼光线不好，我看不见。”
楼层坍塌的十分严重，不少窗户已经塌陷了。书桌所在的位置恰好背光，艾拉看不太清羊皮纸上的内容。
阿洛伊修斯完全不能视物，羊皮纸上的字迹还是有如打了方格般整齐，这叫艾拉多少心生佩服。
“……那么就去楼顶吧。”
精灵说道：“四楼的光线会好一些。”
当然了，那是因为学者塔根本没有屋顶，现在的四楼就是一个露天的阳台。
借着日光，艾拉总算是看清了羊皮纸上的详细内容。
阿洛伊修斯的思路极其清晰，羊皮纸上的税法不过是个草稿，可在艾拉看来已然是字句逻辑紧密、丝毫没有破绽了。这样完整且详细的描述方式让艾拉禁不住怀疑，过往的年岁里——要么是在人类王国，要么是在西林精灵离开之前，阿洛伊修斯恐怕是当过立法者。
总结而言，他的农业税法有两个点：
一、但凡拥有农田的天临堡居民，每年要缴纳的税款基本在10%左右。
二、除了食物之外的特殊农业特产，根据不同的种类，需要缴纳的税款有所浮动。
阿洛伊修斯在第二条里列举了五个大类详细展开，比如说种植烟草或者药物税收会高两个百分点，但如果是种植天临堡准备推行的农业作物，比如说葡萄，税收会降低两个百分点。
纵然天临堡四周可种植的土地不多，百分之十的税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在近似中世纪的封建社会生产条件下，这个税率可谓低之又低，走出西林极其罕见的地步。
艾拉迅速浏览完毕精灵起草的税法，抛去这两大点外，他还林林总总补充了许多细节，不论艾拉想到的还是没想到的，阿洛伊修斯都写了上去。
“百分之十刚好。”艾拉说。
首先是低于其他领地的税收可以鼓励农业发展，其次，天临堡除了农业，未来还有其他收入，那就是矿产。
“能保证农民的收益不比矿工差最好，”她迅速在心底打起了算盘，“天临堡附近多山地，本就不适合开垦大面积的农田。”
“你认为天临堡未来应该将发展方向放在买卖矿石上。”精灵说。
艾拉笑出声。
“不。”
她丝毫不讶异于阿洛伊修斯会这么说，纯血精灵自己未必是这么想的，他不过是按照当下人们的思维推测艾拉的计划而已。
但在艾拉看来，买卖资源是没有前途的。
最简单的思路就是：卖一斤棉花和卖一斤棉布，同样是一斤，价格却是千差万别。
同理在市场上，一斤秘银原矿价值十金币，而一把希立弗钢打造的短刀同样价值十金币。而一斤秘银原矿能够制造出的希立弗钢却远不止打造一把短刀。
那么，既然如此，为何不从开采矿石到出产短刀，统统由天临堡自己完成呢？
而这么算来，即将开采的秘银矿不过是其中之一。
其实艾拉真正惦记的，则是《西林英雄》中不曾广泛运用，却极其有价值，在现实社会中推动了社会变革和时代动荡的资源——煤。
不过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眼下还是先将秘银矿井修好再说。
“说那么多，”艾拉心底有所计划，但一时半会无法说清，于是干脆着眼当下，“还不如先将沃恩堡来的矿工安置好，住酒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你打算如何？”阿洛伊修斯问。
“不如就近安置，”艾拉说，“就在矿井附近，建立一个矿工村。一是方便工人工作回家，二是天临堡内也不太好规划新的居民区。”
“与其在矿井附近，不如在矿井和天临堡中间。”
阿洛伊修斯建议道：“附近刚好还有个伐木站，而且……”
“而且？”
精灵低了低头：“今后也不好将提炼原矿的铺子放在天临堡内。”
艾拉一惊。
要说她是仗着自己有现代科学知识能想到这一点，那阿洛伊修斯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智力思索到了未来。
把工业生产——或许眼下还称不上“工业”一词——放在城外，确实是一个相当科学的选择。就算今后的生产力达不到产业化，只要不打仗，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说到此处，艾拉突然有些困惑。
她转头看向阿洛伊修斯。
“我不明白，”她开口，“在你的课堂上走神，你不打算说什么吗？”
阿洛伊修斯轻笑几声。
他没有回应艾拉的问题，精灵不过是抬起了手：“看。”
艾拉循着他的指示看了过去。
即使失去了整一层楼，学者塔也依然是天临堡里最高的建筑。站在高处，城堡的景色一览无遗。
阿洛伊修斯指的是居民区的方向。
二百米开外的居民区欣欣向荣，时值晌午，接近午餐时间，不少房屋的烟囱中都冒出袅袅炊烟。贸易站和酒馆前停留着几个人，艾拉甚至能依稀辨认出那是混血精灵的贝克长老，担任起城镇医师职责的中年人，怕是在同商队成员商讨药草的价格。
视线越过高耸庄严的城墙，则是伐木站和刚刚围起来，尚未开垦的农田。
几个月前，天临堡及其周边还不过是一堆了无人烟的废墟和荒蛮的树林，几个月后，虽说不比沃恩堡繁华热闹，却也是井然有序，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在伐木站和居民区中间，横着的是天临堡的城门，威廉·沃恩正带着小队巡逻，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士兵虽然不在场，但艾拉知道他们一定在训练场操练。
不论是建设，还是生活，艾拉本人一直参与其中。
一股淡淡的自豪感从心底涌起，她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发现阿洛伊修斯也在“看”着远处。
天临堡的防护法阵隔断了高山上的恶劣天气，即使身在高处，微风也不过是轻轻拂动着他的黑发和宽大的长袍。伫立在高处的纯血精灵瘦削高挑，发梢和衣袖在他的背后摇曳，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停留在居民区的方向。
那一刻艾拉甚至在怀疑，他其实看得见，哪怕双眼不能视物，心灵却能。
他在想什么？
艾拉不禁好奇。
天临堡曾经是阿洛伊修斯的家乡，而后他的族人抛弃了他，在大陆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他把家乡的废墟赠送给加文·韦斯特，八年前亲手摧毁他计划的人。
几个月后，在精灵的废墟上，新的城市逐渐成型。
阿洛伊修斯会感慨吗？站在故土中央，站在过去他可能日日夜夜停留的地方，他会心生怀念吗？失去了绝大多数感官，看不到真正的场景、听不到属于家乡的蛙鸣莺啼，他会后悔八年前的作为吗？
纵然艾拉并不太关心阿洛伊修斯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思忖，在纯血精灵厚重的冰壳下面，在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之下，是否还存在着属于智慧生物的情感和情绪。
“如果你担心我会出言训斥你的心不在焉，艾拉，”他“凝望”着远处的风景说道，“大可不必。”
精灵轻声开口，他清朗的声线几乎要融进风里：“你是公爵长女，未来天临堡的主人。管理城堡、治理领土才是你真正应该学习的内容。诗歌艺术，无非是陶冶情操，提升个人眼界的方式罢了。一名统治者不应该只有手腕，也要拥有丰富的人生。”
艾拉侧了侧头。
阿洛伊修斯说的是人生道理，她却听出了另外一层含义。
没想到精灵还蛮会因材施教的。
拥有几千年的学识，不代表他的教学水平好。特别是阿洛伊修斯还有个失败案例在先，导致艾拉其实对他的教学方式没什么期待。
但听他这番话语，纯血精灵不仅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死教书，反而思维活泛的很。
“看来，”她抽了抽嘴角，“老国王的水平是真的不怎么样。”
有阿洛伊修斯这样的导师，还能被精灵认为不够格，甚至连加文也委婉说一句阿洛伊修斯其实挺会看人，足以证明……把目光放长远看，阿洛伊修斯弑君的行为，反倒是为人类王国发展好来着。
没想到这句话换来了阿洛伊修斯感慨的神色。
精灵稍稍低了低头，他垂下眼眸，疤痕和高高的眉骨遮住了视线，这让阿洛伊修斯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叛国者的阴森意味。
“是我高估了自己。”他说。
“……”
竟然不是高估了他的学生？
“我以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扶植他，”阿洛伊修斯开口，“可以扭转一个人的思维，可以修正一个人的行动，可以将一个平庸、愚昧的孩子，培养成一代君王。是我错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淡，艾拉并没有从中听出多少忏悔的意味。仿佛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所做的并非杀死一个国王，而是随意地拍走了身上的蚊虫般不值一提。
“那现在呢？”艾拉问。
阿洛伊修斯没说话。
他转过头来，精准无误地定位到了艾拉——准确地来说，是艾拉·韦斯特并不完整的灵魂。精灵没有焦点的视线停在虚空片刻，而后他勾起了嘴角。
那么一笑，艾拉竟然读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爱尔的性格并不适合当一名领主，”阿洛伊修斯说道，“他更适合当一名学者，或者吟游诗人，去歌颂这片大陆的善良和美好。”
艾拉也这么想。就是不知道假设阿洛伊修斯得知爱尔的灵魂来源时，是否还会坚定这个想法。
其实艾拉想问的是，那么她呢？
不过阿洛伊修斯没有回答。精灵只是后退几步，最后抬了抬头，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
“秋天到了啊。”
艾拉跟着抬起头。
秋日的天空距离他们如此遥远，阿洛伊修斯的话语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感叹。
“明日停一天课吧，”他补充道，“亲临土地，比在书本上阅读世界全貌更为重要。”
当天的课堂内容结束后，阿洛伊修斯来到了大殿上层城主的房间。
阿洛伊修斯鲜少离开学者塔，也很少与人接触——特别是加文·韦斯特。纵然英雄加文主动收留了沦为阶下囚的纯血精灵，也认可他的某些想法。但八年前的恩怨到底是摆在那里，阿洛伊修斯弑君的罪行也不可能轻易抹去，因此一直以来，加文对待阿洛伊修斯的态度并不算太好。
这还是精灵第一次主动找上门来。
他出现在加文面前，不意外地换来了英雄惊讶和戒备的神情。加文放下手中的事务，沉吟片刻：“艾拉和爱尔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
阿洛伊修斯停在加文的房间门口，没有进门的意图。他只是站在原地：“我不会询问你爱尔·韦斯特的身世，你与银精灵的恩怨，你与凯纳斯的恩怨是你的事情。但当年的事情很可能影响到了你的后代。”
加文蹙眉：“什么？”
阿洛伊修斯：“你的女儿灵魂破损情况非常严重，这件事你知道吗？”
第30章 公爵小姐03-04
农业税法发布于秋季最适合种植的日子。
虽说按道理来讲, 应该等开春后再种植农作物，但要这么算下来, 天临堡的农田要闲置几个月，怕是连杂草都长出来了。为此露露特地嘱咐商队, 带回来北地较为耐寒的葡萄品种。
阿洛伊修斯放了艾拉和爱尔一天假，亲自带着姐弟二人来到了城外的田地边沿。
这恐怕是几个月来，阿洛伊修斯第一次踏出天临堡的大门。他一袭学者长袍, 踩在尚未铺平的泥土地上, 冷峻面孔与正处在开垦状态的农田场景显得格格不入。
不仅艾拉这么想, 碰巧在场的夜魔兄妹也这么想。
本身引进葡萄作为经济作物就是加布埃尔和伊莎贝拉的提议，兄妹二人这几天一直在种植葡萄的农户之间奔波，就为了与农户们达成相对合理的价格, 从天临堡当地购入葡萄自酿葡萄酒。
而阿洛伊修斯的出现，让在场的其他人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
特别是夜魔少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洛伊修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