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烫得一声尖叫,脸都黑了。
窜出了火气想撒,却见这哑巴突然把帐子一扯,缩进了床内。
还是听到动静的香梅进来,好不容易劝着扯着骂骂叨叨的春燕出去了。
宋初渺坐在床角,将脸都咳红了,才顺过气来。
虽然时有迷糊。
可她们在欺负她,她知道的。她们拘着她,她也知道的。
想到刚刚那些汤药全泼在了春燕的领口胸前。
宋初渺舔了舔齿间余留的苦味。
唔……泼低了。
……
春燕被汤药毁了件最爱的衣裳,脖子还烫出了红印。
肚子里淤了气。
之前还与她同席用食的。
这之后,就都吃剩了再给那哑巴端去。
那哑巴虽说又聋又傻,可也是个麻烦的。
平日春燕都打发香梅去看着她。
可一回宋初渺独自在院中走动,一个不留意,竟到了院门附近。
还是香梅及时找见,给拉了回来。
也不知那哑巴是有意无意,索性就连房门都不让出了。
近来天气凉了许多,院内又送进了些床褥和衣裳。
自然,一样都没到宋初渺的手里。
宋初渺晚间发冷,便会蜷成一团。
可这夜落了温差,缩着身子,却还是冷。
梦里更冷。
她穿着粗制简陋的大红喜服,被捆着推上了驴车。
风很大,吹得她不住发颤。
那农妇在后头一路骂着她。
骂她个赔钱货,竟病坏了底子,白给儿子养了几年,却是个下不了蛋的。
农妇是个虚荣的。
当年看中她样貌,想着买回给残腿的儿子当个养媳,定能生个漂亮的娃。
于是拿出攒了大半辈子的四两钱给买下了。
谁想中看不中用,不过病了几回没管,哑了不说,竟还留了病根。
正好隔壁村一个粗鄙猎户看上了,又撞好运发了点小财,就拿了十两将她给买了。
听说,那个猎户以前娶过妻的,但被他打死了。
能不能生猎户不在意,只要身子干净,长得貌美就成。
她就这么被送到了猎户家。
猎户在外头喝酒,她被捆着锁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突然变得异样安静。
接着那扇紧锁着的木门,被人一脚破开了。
进来的不是猎户,而是个身姿英挺,神色冷戾,衣摆还沾着血迹的男子。
宋初渺看清他的脸,便醒了。
眨了眨眼,眼前黑漆漆的。
她扯了下单薄的被子,攥了攥有些发麻的双手,无声呼出一口气。
是噩梦,真实的,但过去了的噩梦。
有人将她给救出来了。
青洵表哥……
宋初渺坐了起来,将被子紧紧裹了裹,可还是太冷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冻坏过,要留心些。
轻声下地,宋初渺开柜翻了翻,没翻到什么,便走了出去。
春燕睡在外间。
她搭了两床被褥,很温暖。
春燕虽睡外间,但床褥用具,远比里间舒适享受。
她本不要睡这的,可谁叫那哑巴一不留神就会乱走。
香梅又不牢靠,她只好自己看着点。
宋初渺想了想,走到春燕身旁停下。
春燕睡得太香,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伸手扯了几下,也没醒。
宋初渺就轻轻一拉,把上面那条被子扯了下来,滚成一团抱在怀里。
回去睡觉。
春燕冻了大半夜不自知,第二天便着了凉,头痛得去了半条命。
还纳闷另一床被子去哪了。
气冲冲去瞧哑巴床上,见只有一条薄被,不禁打了个哆嗦。
好好的竟会消失,莫不是撞鬼了?
宋初渺小口小口喝着药,似听不见她在一旁惊惊乍乍。
早上一醒,她就把被子叠好塞床底下遮住。
藏起来了。
……
钟全一早便起了,顶着眼下两团青色,去客栈后头喂马。
跟随少爷赶路,常常经过几个城镇才宿一个,自然没能睡好过。
一开始尚有些纳闷,后来也琢磨出来了。
少爷赶着回京城,应当是那表小姐的缘故。
钟全并非从小就在侯府,在他来少爷跟前时,表小姐已经丢了。
宋家老爷带着回老家,下人没看好被人拐子抱走了,之后找回了尸首这些事,他也有听过一二。
但少爷却认为表小姐没死,一直在暗中追查着。
都找五年了,钟全觉着即便真活着,也无望了。
可没想不久前,少爷不知何处得来的线索,一番日夜兼程,竟真将表小姐给找见了。
他们赶到时,那个猎户酒气熏熏,嘴里调笑的话语粗鲁不堪。
钟全都还没能看清少爷身影,那人就已被一剑穿喉钉死在桌上。
在救出表小姐后,又去处理了那农妇一家。
他跟着少爷这几年,还是头一回见他那样的戾色气场,漆黑的眼里泛起红光,鹰狼一般。
光回想,都让人发怵。
马吃饱后喷了个响鼻,钟全拍掉手上的草,回去时在客栈门口遇上回来的沈青洵。
还当少爷未起,没想都已经出门走了一圈。
沈青洵手里捧了个纸包,钟全瞄了一眼,是松子糖。
他奇道:“这种地方,还有卖松子糖的?”
做的是不怎么精致,但瞧着似乎挺甜的。
沈青洵吃了一颗,将纸包往怀里一揣:“好了就走。”
“是。”钟全转头去牵马。
走了两步想起来。
少爷不是不爱吃甜食么?
往北境跑了个来回,沈青洵到京城这日,没回定安侯府,而是先去了宋府。
沈青洵突然上门,又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宋承澧虽感意外,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两人此前未有过多少接触,宋承澧能忆起的,也就是幼时几面的印象。
冷漠孤僻,透着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
倒是他那妹妹没心没肺,明明是个胆小的,却总喜欢粘着他,被凶了还傻乐着。
他还在回忆,沈青洵已直言来意,要去看看宋初渺。
一路到了小院,宋承澧说起宋初渺要静养。
话未完,沈青洵只点了点头,便径直大步入了院内。
宋承澧一愣,惊讶这人怎么就跟回了自己府上一样自如?
既然都说了要静养,自然就是不便打扰的意思。
但寻思着他这人就这样的性子,且又是寻回妹妹的恩人,就只好让自己别放在心上,匆匆跟了进去。
宋初渺脚有些凉,正坐在床边蜷着脚指头,忽听到外头春燕和香梅恭敬说话的声音。
微微侧着脑袋,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听了听,辨认出是宋承澧的。
他话音落下后,外头又出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宋初渺眼一动,抱着膝盖不自觉坐直了些。
目光中透着几分疑惑。
她好像,听见了表哥的声音……
沈青洵一回来就先往宋府赶,自然是想要来见宋初渺的。
但眼前两个丫鬟,一言又一语的,全是一副守着里头,阻拦又为难的模样。
“姑娘刚吃了药歇下了。”
“姑娘这两日睡不安稳,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睡熟的。”
“等姑娘醒?这……可姑娘如今不便见人。”
“是啊,我和香梅近身伺候前,都要先再三安抚才行……”
沈青洵有些迟疑了。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再执意要入,不太合适。
况且她的情况特殊,这怎么说也是女子的闺房。
这里又并非自家侯府,他自己不在意,总要在意她的。
况且她既然睡了,再这样门口说话,怕吵扰了她。
大不了等入了夜,再翻进来远远看上一眼,看她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
宋初渺已经下了床,刚摸到里间锁住的门,便听春燕和香梅又在熟练地编造。
先前可以不理会,可现在表哥来了。
外头静了一瞬后,似响起了远离的脚步声。
宋初渺的心蓦地提了起来,呼吸变得有几分急切。
要走了么?
被送回来那日,迷迷糊糊间似察觉到他,来了身旁后又离开。
翌日醒转,依稀记得有一句等他,不知是真是梦。
但宋初渺还是乖乖地,等着。
可现在,却又不管她了吗?
她转身往四处看,视线落在了桌上放置着的瓷壶杯盏。
里面没剩多少,茶水也凉了很久。
宋初渺几步到了桌边,捧过,举起,砸了出去。
房中骤然传出一阵碎裂的清脆响声。
门外人脚步顿住。
第3章
春燕和香梅还愣着,沈青洵神色一凝,已快步推开两人进了房中。
觉察到里屋门有异样,直接一震推开。
看向屋内,一地四散的碎瓷。
宋初渺的身形瘦小又单薄,面白唇干,长发未作梳理,随意散着披在肩头。
无助可怜的模样,眨了眨眼,看他。
沈青洵低头,见她赤着足,就站在一堆锋利的碎片中间。
心口一紧,忙上前将人一把抱起,放在床上。
他身上的气息是熟悉的,同将她从猎户屋中抱出那时一样。
这段时日都不甚安稳的心,缓缓安定了。
宋初渺仰头看着沈青洵时,双眸也愈加清亮。
沈青洵放下她后,蹙着眉替她检查。
轻声问:“有伤着?”
宋初渺踢了踢脚丫子,摇摇头。
这时候,宋承澧和两个丫鬟也紧跟着冲进来了。
香梅看清屋内情形,心中惶惶。
春燕起初有些慌乱,但想到宋初渺又聋又哑,又很快冷静下来。
“哎呀,定是姑娘醒来,找水时碰翻了!”
“想着姑娘醒来会渴,才特意备着的茶水。是奴婢的错,该把东西都仔细收好的。”
沈青洵瞥了眼狼藉的地面,茶叶色暗,应是隔过夜的,而碎片周围也并无多少水渍。
又想到方才推不进的门,好似琢磨出了什么,嘴角扯过一抹冷冷的笑。
“哦?也是特意锁了门?”
“特意”二字加重,清冷之声透着一股子寒凉,像冰冷的刀刃贴着人头皮擦过。
香梅已吓得一声不敢吭,心虚缩着脑袋。
宋承澧闻言也觉察出不对,皱眉看向二人斥问:“究竟怎么回事?”
沈青洵问了一句话,就无端教人从头到脚生出寒意,远比宋承澧的喝问更有威慑。
春燕这才终于有些慌了。
为何锁了?自然是怕这哑巴冲出乱跑。
实话是不能说的,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姑娘觉浅,定要锁了门才睡得安稳……”
宋初渺微微偏了下脑袋,忽然伸出手,揪住了沈青洵垂着的袖口。
察觉到袖子在被轻轻拉扯,沈青洵低头看了过来。
她指尖挪了挪,又往上了几寸拽紧。
因他站着,宋初渺抬了手臂,外裳长袖自然便滑落了下来,露出了内里的窄袖。
几处破洞,已然烂了。
沈青洵嘴角紧抿,再去看那丫鬟一身穿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宋初渺揪住了便不放手,宋承澧自然也看到了。
惊讶之后升出一腔怒气。
丫鬟穿艳簪钗,小姐却穿的烂衣裳。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是主,谁是仆呢!
今日二人来得突然,春燕香梅这一身根本没来得及换。
虽说大改过样式,但用料绣线,一看便是之前送来的那些。
春燕本都备好了说辞,就道是姑娘赏的,总归哑巴也不能反驳。
可没想到这哑巴衣袖什么时候烂了几大块!
她张了张嘴,喉间彻底梗住了。
自己衣裳都烂了,却还给丫鬟赏,说出来谁信?
香梅心神早乱,见瞒不过一下全招了。
宋承澧听着心惊,发怒,愧疚……
虽说不亲近,可他也尽力在吃穿用度上悉心安排,以为能让妹妹好好安养。
却不想在自家府中,竟还被恶奴给欺负了!
“府上原来就是如此照看自家姑娘的。”
沈青洵冷笑一声,就连不多的半分客气也没了。
袖子仍被宋初渺拽着,她指尖很使劲,像是怕他就这么走了,将她丢下。
看着这细微的举动,他胸口的愠怒才稍稍被抚平了些。
沈青洵忽然轻托住她手腕,在她耳边低声问:“不愿我走?”
宋初渺望着他眨眼。
沈青洵便又问:“若要你随我走,如何?”
宋初渺仰着脑袋,想起了那一夜。
他进屋一刀劈开她身上绑着的绳子,将她抱在怀中,说:“别怕,我带你走。”
宋初渺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沈青洵眉宇倏地一下展开了。
面上仍冷,心中却生出了欢喜。
她依赖他。
宋承澧尚在愧怒中,一回神,沈青洵不知何时已替宋初渺穿好了鞋。
护着她小心绕过碎片后,正从他身旁一路走了出去。
这旁若无人的架势,怎么像是要把他妹妹直接给带走?
他眼皮一跳,忙追出道:“等等!”
沈青洵侧身看他一眼:“祖母得知表妹归来,日夜惦记。此番让我来接表妹去侯府小住一阵,以缓老人家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