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谧至极,绣帷高悬,轻尘飞越。
宁娆等得有些慌,站不住,先上去把绣帷扒开,看看那上面的花色。
江璃进殿时,正看见一个纤细少女半蹲在地上抱着厚重的帷幔在看,一边看还一边叹气,那场景甚是古怪。
他悄悄靠近,想看看她在搞什么名堂。
站在她身后抻了头看去,见那双水葱一般白皙细嫩的手指摸过上面的刺绣,呢喃:“这么复杂,再让我回去学十年我也学不会,爹啊,我可要丢咱家脸了……”
听得江璃纳罕至极,难不成是宫里的生活压力太大,把这姑娘生生搞魔怔了?
生出几分怜悯,不由得叹了口气。
宁娆正一副心神都在刺绣上,没察觉身后有人,陡然间听到叹息声,骇了一跳,忙站起来。
这一站速度太迅疾,江璃没来得及把伸出去的脑袋缩回来,宁娆发髻上那支飞燕金钗的钗头重重撞到了江璃的鼻子上,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股滚烫的液体从鼻孔里淌出来。
抬手摸了摸,全是血。
宁娆忙去扶他,慌慌张张道:“对……对不起,你没事吧?你怎么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后啊?”
忙去摸锦帕给江璃捂鼻子。
江璃气得浑身发抖,本来想发火了,可被她软绵绵地这么一提醒,突然意识到,对啊,自己一声不响地站在人家姑娘后面干什么?
好像想发火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他生着闷气,一把把宁娆推开,摸出自己的帕子去捂鼻子。
宁娆被他推得踉跄了好几步,站稳,微微不快:“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又不是故意的。”
江璃:小心眼?!!把他鼻子撞出血来还说他小心眼?
他捂着鼻子阴悱悱地看向宁娆,眼睛里如有冷刃。
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只穿了一件银锦衫便服,袖口用银环箍住,看不出身份。这宫里虽然只有两位皇子,但宗室亲贵里还有几个与皇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宁娆知道他们也时常进宫向皇帝皇后请安,因此打量着江璃,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何方神圣。
她被江璃瞪着,亦不甚痛快地把沾了血的锦帕叠起来放回袖管里,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地进殿了?外面禁卫没拦你?”她想试探试探,看看这位是什么来头。
江璃何等人精,一下便听出了她的意图。
他本来就是想一来就亮明身份,料这小丫头会被吓一跳,再盘问盘问她跟陈家、南家有什么关系,她年纪小,又是个姑娘,想来心思浅,能套出些话来,不至于像宁辉那个老狐狸油得抓都抓不住。
但被她这么一折腾,再看她那双滴溜溜转抖机灵的眼睛,他突然不想这么干了。
轻咳一声,道:“我就这么走进来了,禁卫没拦。”
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宁娆也没心思再去试探他的身份,探身朝外看了看,嘀咕:“奇怪,不是要修补帷幔吗?怎么把我叫来就没人管我了……”
江璃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是待选的秀女吧?”
一句‘秀女’提醒了宁娆,得注意仪表,注意姿态。
忙把斜出去的身体收回来,敛袖于襟前,颇为端庄地看向江璃,缓缓地点了点头。
江璃眼中精光内蕴,道:“别白费功夫了,这太子妃的人选早就内定下来了,不是陈贵女就是南贵女,你没戏的。”
宁娆抿紧了唇,微微不快地看他。
“你怎么知道我没戏?我再努力一下说不定就有戏了,这个世上的事情没到最后一刻就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还怪有自信的。
江璃腹诽,顺着自己搭好的梯子往上爬,装作随意道:“那是,你要是跟南家或是陈家有些交情,没准儿有戏,他们权倾朝野,手段通天,说不准自己女儿不想当了,就施舍给你当这个太子妃。”
“她还真不……”宁娆猛地回过神来,戛然住口。
这是秘密,不能出卖陈吟初。
狐疑地盯着江璃,这家伙刚才是想套自己的话吗?
江璃脸皮奇厚,被看两眼能怎么着?甚是风轻云淡地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这不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宁娆继续瞪他。
江璃看她这副模样,小脸秀致姣美,腮颊略鼓,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满含就警惕看他,煞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
他发觉鼻子不再流血了,便把帕子拿开,上前一步,笑道:“要不这样,你要是想当太子妃,你贿赂贿赂我,这事我能说得上话,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保准给你办了。”
宁娆依旧满含警惕地瞪他,而且警惕随着他这几句话更加深浓,这说辞、这做派,根本就是民间骗子的样子!
他能办了?
他怎么不上天?
宁娆一把推开步步靠近自己的江璃,不想跟他废话,二话不说拖着臂纱就往外走,江璃哪能就这么把她放跑了,忙紧跟其后,“别走啊,我说的是真的,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让你过三选……”
宁娆被他絮叨得心烦,只闷头往外走,没注意前边立着个斜枝花烛架,冷不防一头撞到上面,细长的烛架被撞得歪歪斜斜,直朝她倾倒。
宁娆慌忙躲开,只听‘砰’的一声,那七根枝桠横斜的鎏金架子稳稳的砸到了江璃的头上。
一声惨叫传出,崔阮浩忙领着人进去,只见太子殿下倒在架子底下,一动不动。
吓得他几乎丢了魂,一边大叫着“殿下”,一边奔到江璃身边蹲下。
江璃只觉得头晕得厉害,眼前的物什好像都模糊扭曲了,生出了蝶翼跳跃飞舞。
他下意识摸自己的鼻子,干干净净的,还好,鼻子没流血。
又去摸自己的头,摸了一把血。
很好,鼻子没事了,头破了。
宁娆在一旁,从看见江璃被花烛架子砸倒她就吓傻了,等到听见崔阮浩喊他“殿下”,还跟做梦似的,愣愣地看着他:“你……你是太子?”
江璃闷哼了一声,是,我是太子,你快想想自己要怎么死吧。
第66章 ...
这个念头转过,江璃便彻底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崔阮浩和一等东宫侍从吓得魂不附体,忙一边把太子殿下抬起来送回东宫,一边派了个腿脚伶俐地去太医院叫太医,还忙里偷闲指挥禁军把宁娆这个伤害太子的暴徒抓起来,先关进宫中的典刑司,等候处置。
这一番折腾,江璃一直都处在昏迷状态里。
等到醒来时,已安安稳稳躺在东宫的榻上,一睁眼,就觉脑瓢疼得厉害,抬手一摸,白纱布缠着头,再绕过下颌,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
崔阮浩听到动静忙拂帐进来,见太子殿下黑着一张脸,僵硬地歪头看他,阴悱悱地问:“那个丫头呢?”
崔阮浩道:“在典刑司里关着,就等殿下醒了再处置她。”
江璃冷哼了一声,抬手捂着额头,还是觉头一阵阵眩晕阵痛,心情甚是恶劣,道:“还是小看她了,不光跟陈家跟南家有瓜葛,恐怕跟景怡还有些牵连。”
崔阮浩一时没反应过来,瞠目:“楚……楚王?”
“孤晕倒时你带人进去,只喊了一声‘殿下’,她就立刻知道孤是太子,这说明什么?”
崔阮浩脑子飞快转动,蓦地,眼睛一亮:“这丫头见过楚王。”当时江璃一身便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她凭什么就能凭一声‘殿下’而断定眼前之人是太子而不是楚王。
江璃将手搭在膝盖上,瞳眸幽邃,忖道:“你把她带过来,孤要亲自问。”
崔阮浩有些犹豫,偷偷抬眼觑看着江璃的脸色,从太子第一次见宁家姑娘起就开始受伤,从小伤到大伤,从手背划破到这次干脆被人给开了瓢,这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命硬,八字克殿下。
江璃冷然瞥了他一眼:“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还不快去。”
崔阮浩一颤,忙把探究的视线收回来,快步退了出去。
殿中安静下来,江璃将胳膊肘靠在膝上,敛眉凝思。
江偃自从滟妃的陵寝回来后便深居简出,连和朝中官员都不怎么来往,一个关在深闺的未出阁姑娘却认得他,这……会是巧合吗?
若是他们之间有什么,那宁姑娘为什么要来选太子妃?
这其中还牵扯了陈家和南家,这两家与楚王素无来往,为何会在这件事上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姑娘而牵扯到了一起?
他越想,神色越凝重,眸中有阴翳沉坠而下,显得脸色愈加冷鸷。
帐外一阵脚步窸窣,崔阮浩带着宁娆进来了,隔着一道绯红的雾影纱帐,江璃看见她冲敛衽揖礼,看不清神情,只能从身姿形容判断,垂眸耷脸,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刚给太子殿下开了瓢,宁娆能不老实吗?
她被关在典刑司里的时候就在想,这选太子妃是没指望了,她也不奢求别的,能安安生生、不少胳膊不断腿儿地出宫就行了。
这一下可不是她敷衍,而是天意,她当真是尽力了,谁知偏偏撞上这倒霉太子,唉……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纱帐里飘出清冷的嗓音:“你先出去。”
一旁的崔阮浩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帐中人,才慢吞吞地退下。
“宁姑娘,你可知谋害太子是什么罪吗?”江璃的声音冷然淡漠,像是夜间池柳边轻拂过的凉风。
宁娆平抬起的胳膊抖了抖,咬住下唇,没说话。
“抄家、砍头、灭族。”江璃代她回答了。
宁娆忙撩开前袂,跪在了纱帐前。
声音中带着些哽咽:“殿下,这都是臣女的错,要打要罚要杀臣女都绝无怨言。只是亲人无辜,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于他们。”
帐内的江璃低头轻咳了一声,听这动静好像是害怕了,势造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进入正题了。
他沉敛了声音,道:“你若是不想让孤责怪你的家人,就如实回答孤几个问题,若你答得好,孤就放了你,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宁娆低下了头,嗫嚅:“殿下问吧。”
江璃隔着纱帐见她跪得端端正正,眉宇微蹙了蹙,道:“你起来回话。”
宁娆犹豫了犹豫,敛过衫袖站了起来。
“第一个问题,你与陈家有何关系,为何吟初要在三选刺绣一关上帮你作弊?”
宁娆蓦得抬起头:“作弊?”她眼珠转了转,道:“殿下说的臣女听不懂。”
江璃靠在榻上翻了个白眼,干脆道:“好啊,听不懂得话那就不必听了,你还是回典刑司待着吧。”
作势探起身就要叫人。
宁娆忙道:“别!我听懂了,听懂了……”
她隔着一层朦胧纱帐,模模糊糊地看向里面的江璃,犹豫道:“刚才殿下说这是第一个问题,那应该还有第二、第三……可不可以先略过这个问题,从第二个开始答。”
宁娆心中实在纠结,陈吟初好心帮自己,怎能反将她出卖。况且陈吟初与她都是待选的秀女,若是她钟情楚王一事被抖了出来,那可是有损名节,将来还怎么做人?
因此,不能说,想尽一切办法也得把这事糊弄过去。
江璃听了她的话,微微一顿,难得随和好脾气地点头:“也行,反正这第一你总是要回答的……第二,你和楚王是什么关系?”
宁娆心里咯噔一下,惊得她险些一头栽倒。
这太子殿下是人吗?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似得。
若说不能出卖陈吟初是出于义气,那么到了江偃身上,不管出于什么都是打死也不能认得。
照太子这精明劲儿,若是她松口认了,他顺着藤蔓往下查,保不齐哪一天就能查到淮竹和父亲身上。
因此,她笃深、沉敛地摇头:“臣女不认识楚王。”
“呵。”江璃冷笑一声:“孤可真是闲的,在这儿跟你磨嘴皮子。”扬声把崔阮浩叫进来,道:“把她送回典刑司。”
宁娆后退一步,道:“殿下为什么会认定臣女认识楚王?”一边追问,一边躲避着崔阮浩。
帐内幽静片刻,江璃那悠扬清越的声音飘了出来。
“刚才你是如何仅凭一声‘殿下’就认定孤是太子而不是楚王?”
外面迟迟无回话,江璃歪头看去,见崔阮浩追着宁娆满殿跑,这大内官好像认定了宁娆克江璃,非要把她撵出东宫去。
江璃微有愠色,冷下声道:“崔阮浩,你先退开,孤要听听她怎么说。”
崔阮浩不情不愿地退开,心道他刚刚在外面都听见了,这丫头一肚子鬼花活,没有一句实话。按照往常,殿下那暴躁脾气早把人踢出去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耐心,好说话了……
宁娆敛袖低头,沉默良久,抬头,支支吾吾道:“臣女能否先回答第三个问题?”
江璃:……
崔阮浩暴起,指着宁娆冲江璃道:“殿下,她嘴里没局实话,您还是让奴才把她送回典刑司,那里酷刑齐备,殿下想知道什么只管让内侍审,不怕审不出来。”
言罢,宁娆剜了崔阮浩一眼,不忿道:“我又没有得罪过你,何必这么恶毒?”
崔阮浩也是满脸的愤懑,刚要还嘴,只听幔帐里传出江璃的声音:“崔阮浩,你退下,没孤的吩咐别进来。”
崔阮浩:……
刚才也不是他自己想进来的,是殿下你把我喊进来的,这么一说,倒好像是他自己闲的没事做专进来裹乱一样……
边往外退,边腹诽,他算是看明白了,就是看人家长得漂亮,色迷了心窍了。
殿内重归于寂。
两人都站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江璃先打破沉默。
“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