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里的每一刻对裴宜乐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焕娘说这件事,甚至不知道把她叫来是对是错。
一直熬到这日下午,他再也熬不住,煞白着一张脸,不顾李敬山的阻拦就先过来接人了。
谢元思把焕娘扶上马车,然后轻轻道:“我就在后面骑马跟着你们。”
焕娘嫣然一笑,冲他眨了眨眼睛:“好。”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焕娘一行人就到了庄子上了,李敬山就在门口等着,他先是担心地看了沉着一张脸走在后面的裴宜乐,然后看见活蹦乱跳的妹妹和朝思暮想的焕娘,到底开心些了,也不去管裴宜乐到底在搞什么鬼,笑嘻嘻就迎了上来,道:“妹妹和金姑娘一路辛苦了,赶紧进来歇歇吧。”
李应鸾因方才婆子的事心情也不太好,恹恹地点了点头,拉着焕娘就进去了。
李敬山早就备下宴席来为他们接风洗尘,只是饭桌上除了李敬山自己,其余几个大都没什么胃口,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焕娘不想和裴宜乐共处一室,再加上谢元思并未出席,于是只略吃了几口菜,便借口要给谢元思送饭而提前离开了。
焕娘一出门,自有婆子提着食盒跟上来,才短短一餐饭不到的时候,外头竟又下起了雨,湿漉漉地冷到人的骨子里去。
焕娘知道谢元思不想多出现在外人面前,于是自己接过那只食盒,让其余人不必跟着过来了。
谢元思这回被安排在单独一个院子里住着,焕娘和李应鸾住了一处,他自然是不方便跟着的,让他和李敬山他们一起谢元思也不愿意。
焕娘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吃饭,一边想着那个婆子的事情,一边嘴里念叨:“你说她为什么要推我?这李家是没法待了,我不管了,从庄子上回去我就直接回家了。”
谢元思细细嚼完嘴里的饭菜,咽下后才道:“随你。”
可是焕娘一盘算又觉得不行:“且不说东西都留在李家还没有收拾,若是从这里直接走,钱就可能要少拿好几笔,那我这段日子就白忙活了。”
“你想回李家一趟就回吧。”谢元思笑了,“我在,他们害不了你。”
焕娘脸上一热,立刻就别过了脸去,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外面天黑路滑,我送你。”
焕娘本想拒绝,可是想到方才那婆子要把自己从山上推下去就有些心有余悸,虽说这是沈氏自家的庄子,到底还是有些害怕,于是又坐下等谢元思吃完饭,两人这才离开。
第41章
因是晚上也看不大清,谢元思出来既没有戴面罩也没有戴斗笠,把焕娘送到院子门口,就转头回去了。
焕娘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谢元思远去的背影,咬着唇笑了笑,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李应鸾似是还没有回来,碧儿等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玩,檐下挂着的几盏灯笼倒把院子照得亮亮堂堂。
焕娘看见灯光莫名就有了一点心安,推门就进了屋子里面。
焕娘看见窗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听到开门的声音已然已经转过了身子,朝焕娘走了过来。
焕娘心里一惊,生怕是又有什么人来杀她,连忙后退几步,刚要喊人,却借着院子里照进来的灯光看清了那人的脸,原来是裴宜乐。
但是这个人并没有让焕娘能放松多少。
“你又来干什么?”焕娘站在原地没有进去,冷冷道,“四姑娘一会儿就回来了,给她看见了对你的‘名声’不好。”
裴宜乐沉默了半晌,就这样和焕娘僵持着,终于他说:“你先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不想听。”焕娘掉头就往外面走。
她以为裴宜乐会上来拦住她,走了几步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反而还是站在她的屋子里。
这下焕娘倒有些好奇了,裴宜乐从刚才出现开始就仿佛心情很不好,不过他心情不好她就开心了。
焕娘不管他,继续往前走,步子颇有些轻快。她赶没用,那等一会儿李应鸾回来之后他自然就待不住了。
怕是跑得比狗都快。
眼见着焕娘出了院子,裴宜乐终于忍不住还是追了上来,他怕自己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焕娘听到身边的脚步声倒是停了下来,但是没有回过头去看他,背着身子等他说话。
裴宜乐嘴里发苦,咳了几声才道:“我们先进去。”
“有什么事这里不能说。”焕娘冷笑道,“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说。”
裴宜乐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算我求你。”
焕娘到底还是半信半疑地和他进了屋子,点上蜡烛,她才看见裴宜乐额头上全是冷汗。
“你要说什么就快说,我要睡了。”焕娘很是不耐烦。
裴宜乐又咳了两声,说:“李赤鸾有个孩子。”
“哦。”焕娘不想起李赤鸾流了的那个孩子倒还好,一想起就觉得又憋屈又好笑,憋屈的是自己背了黑锅,好笑的是裴宜乐戴绿帽而不自知。
“如今......这个孩子放在秦氏的庄子上养着。”
焕娘察觉到裴宜乐不是说没了的那个,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又想起李赤鸾确实和个男人不清不楚。
如果裴宜乐说的是真的,那李赤鸾真是比她胆子还大。
可是这一切又和她金焕娘有什么关系呢?
她唯一可惜的是裴宜乐或许不会娶李赤鸾了,真的好遗憾。
“说完了吗?说完可以走了。”焕娘也不理解裴宜乐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还要特意跑来和旧情人说一声,是想让她过于开心兴奋导致晚上失眠吗?
“焕娘,你先坐下听我说。”
“裴宜乐!你再吞吞吐吐我就走了!”
按着原本两人的相处,焕娘从不敢吼裴宜乐的,裴宜乐也不可能心甘情愿被她吼。
按着后来两人急剧恶化的关系,这样的场景也不会出现。
今天的裴宜乐实在太过反常。
焕娘心中不祥渐起,倒吸了一口气,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了?”
裴宜乐惨白着一张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觉得声音嘶哑得都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上辈子李赤鸾接回康国公府的那个孩子,已经被她调了包,是她自己的孩子,不是我们的。”
焕娘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这个孩子那个孩子,焕娘一点都不想知道。
“那我的孩子呢?”隔了好久,焕娘还是听到自己问道。
裴宜乐低头不语,最后还是道:“不知道。”
此刻焕娘只觉头痛欲裂,她怕自己是在做噩梦,于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问:“你再说一遍。”
那时裴宜乐被祖父关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急匆匆成了婚,所以孩子的样子本也记不太清了。
他知道此刻一切辩解都是无用的,只道:“是我不好,李赤鸾抱回来说是便是。”
“她说是便是?”焕娘跟着重复了一句,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你自己的儿子她说是就是?”
焕娘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衣襟上,她狠狠道:“裴宜乐,难怪李赤鸾把你当成傻子。”
“是,我是傻子。”裴宜乐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把我耍得团团转……安平李家教出来的女儿,怎么能......她到我死前都在骗我,我们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那日他一看到那个被藏在庄子里婴儿时,一眼就认出这是上辈子时李赤鸾做主接回康国公府的孩子。
这个孩子从小被李赤鸾带在身边,爱若亲子,养得久了连样子也和李赤鸾像起来。
裴宜乐立刻就想起了上辈子他死前李赤鸾带来见他的那个男人,那个他这辈子在李家见到的男人。
无论他多不想承认,答案呼之欲出。
“她骗我你和那人通奸生下了孩子,还栽到我头上来。”裴宜乐已近崩溃,连说话的力气都将要被抽走。
焕娘擦了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一想起自己的孩子就心如刀绞,就像有人要把她活生生撕碎。
“裴宜乐,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李赤鸾是和你怎么说的,我也不在乎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只想知道她把我的孩子怎么了。”
“在她接回孩子的路上怕是就调了包,如今又如何去找。”
焕娘这时倒是想起被她骂了八百遍小畜生的儿子还在她的身边,可是心里却并没有好过多少。
这辈子是这辈子,上辈子是上辈子,她的儿子在上辈子就是找不着了,她却一直到今天才知道。
“为什么......”焕娘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她不想养我的孩子就让我自己养,为什么要把我的孩子换走?她想让自己的骨肉留在身边,可是我的孩子下落不明......”
“焕娘......”裴宜乐想上前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还有你,事事都是李赤鸾骗的你,你就洗得清吗?”
“你觉得我骗你时,事事都推到我身上。觉得她骗你时,又事事推到她的身上。”
“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做了多少荒唐事?”
面对焕娘的声声诘问,裴宜乐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才低声道:“我到今天才清醒。”
焕娘笑出声来:“今日说自己清醒,来日又说糊涂着。”
裴宜乐这两天里没日没夜地想,从小时候病中躺在床上数床帐上绣着的花草虫鱼,到烟儿被曹氏绞死,然后就是遇到焕娘,焕娘生下孩子,他娶了李赤鸾,从此不再和焕娘厮混,直到死去。
他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把焕娘接回康国公府,却总想着这事须得婚后再办,不仅仅是康国公府的脸面,也是将来嫡妻的脸面。
于是到李赤鸾嫁给了他,她举止端方,进退有度,对他越好,他就越觉得愧对她——她是最讲规矩的人,他也本该和她一样讲规矩的。他不想荒唐下去。
焕娘此时已然站不住,身子直直就往下倒了下去,这回她再也没有力气推开裴宜乐,只能恶狠狠地看着他,简直要把他剥皮拆骨。
“是我的错,焕娘。”裴宜乐一向慧心妙舌,这时却觉言辞之间满是晦涩,“我......”
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焕娘眼前晕眩,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她想起这一世重生醒来刚睁开眼时,那个被她一直误解着的孩子就躺在她的身边,她却一眼都不想多看,连抱都不想去抱他。
上辈子从他被抱离她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找不到他。
她一直记着他刚出生时的样子,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即使她再讨厌他,他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李赤鸾得到了一切,却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甚至到她死前都骗她让她以为亲生的儿子对自己下了毒手。
于是到了她重生回来,从没善待过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心想着把他甩给裴宜乐之后一了百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他离开她的时候。
杀人诛心,焕娘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重生过,李赤鸾杀了她一次,却诛了她两世的心。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孩子离开她之后会怎么样,却忍不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他或许被卖给了别人,或许被随便扔到了其他地方,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焕娘无处得知他的去向。
她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被摘走了,浑身上下被扔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焕娘痛到声嘶力竭,她想喊出来却没有任何力气,多说一个字都让她揪心得疼:“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和李赤鸾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求求你们了......”
然后焕娘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切归于黑暗与宁静。
第42章
李敬山送李应鸾回来,两人是在快走到院门口时听见里面的动静的。
他先李应鸾一步进去,却看见满地的狼藉,像是争吵中错手打落。
接着他就看见了裴宜乐抱着已经晕过去的金姑娘。
就在李敬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等不及的李应鸾带着另一拨人进来了。
于是剩下他和李应鸾大眼瞪小眼。
其实李敬山最想骂裴宜乐道貌岸然,从一开始见到焕娘,裴宜乐就仿佛很不待见,每次提起她,他就嗤之以鼻。
没想到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不知道对金姑娘做了什么。
他和李应鸾问了裴宜乐不知道几次,裴宜乐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就像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鬼或许也要比他的脸色好看一些。
他们三人一起等着焕娘醒来。
焕娘其实并没有晕多久,她不想醒过来,却依旧要面对残忍的一切。
梦中有她和孩子相处的情景,可是他们的相处那么短暂,焕娘的回忆少,梦也短。
好梦易醒,再难重续。
焕娘睁开眼睛时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她从没有听到过他叫她一声娘。
裴宜乐死死地盯着焕娘,几乎连眼珠子都没有转过。
他看见焕娘方一睁眼,眼眶中便立刻有泪滚落。
这是他的万劫难赎。
李应鸾见焕娘醒来,小心翼翼上前问道:“金姑娘是怎么了?可是今日累着了?下人们照顾不周我去罚他们。”
焕娘仿佛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眼睛无神地看着帐顶,过了一阵之后才摇了摇头。
“焕娘......”焕娘听到那个令她从心底里厌恶的声音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有一瞬间她想到去死,人死后入了阴间,总能知道死前不知道的事,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去了哪里。
可是她又想起她如今又活了一遍,孩子明明还在她的身边,若是她就这么死了,韦氏无力抚养孩子,到时又落到裴宜乐手上,她不信他会善待他。
“焕娘,”裴宜乐艰难地开了口,“回去之后,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们母子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