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娘不敢点灯,怕有心之人发现。
宁儿习惯了睡觉前玩一会儿,光是离了光亮他就怕得很,焕娘抱着他一边走一边哄,他紧紧拽着焕娘的衣服不肯松手。
连他最喜欢的布老虎都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而被他扔了。
眼看着他“咿呀”到了最后要哭起来,焕娘连忙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脸边上,轻轻和他说话:“娘的乖宁儿,不要哭,娘抱着你,一会儿就乖乖睡觉好不好?”
她也怕宁儿的哭声会传出去。
虽然附近的人大多数都不知道她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可也难保有漏下的或是去别处打听来的。
裴宜乐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焕娘母子,却只隐约看得见一个轮廓而已。
焕娘看起来削瘦而柔弱,身姿瞧着依旧是少女的样子,不像是已经做了母亲的人。
她抱着宁儿显得有些吃力,宁儿这会儿又不老实,在她怀里动来动去。
即便她再不像一个母亲,任谁看见了都能看出来她就是手上婴孩的母亲。
裴宜乐想起了上辈子,他是喜爱焕娘的,但又是敷衍的,他下意识觉得焕娘这种女人没有真心,既然她没有真心,他也没必要有。
她要钱,他就给她。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交易与关系。
两人在一起没多久之后焕娘就有了身孕。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来找焕娘,焕娘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咬了咬唇,这才鼓足勇气开口:“六爷,我好像怀孕了。”
裴宜乐那时猝不及防,他紧紧地皱起了眉,第一想到的是他实在大意,竟一直没想到让她喝避子汤。
他才十八岁,还未娶正妻。
他几个哥哥的正室还未生育之前,是从来不断妾侍通房的避子汤的。
然后又想到以韦氏和焕娘的素日为人,怕是要仗着焕娘的肚子拿乔,没有孩子便罢,有了孩子怎么都得让他把焕娘接回家去。
孩子不过是焕娘的筹码,能将他
死死与她绑住。
他脑中只有那一瞬划过一个想法,让焕娘喝落胎药。
但是他看见焕娘低着头抬起眼来看他,眼眸中闪着一点点的亮光,羞怯却又充满希冀。
他心里蓦地一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对着焕娘柔声笑道:“那就生下来。”
反正是母亲去杀了烟儿的,那就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裴宜乐这样安慰自己。
后来有一回他来看焕娘,那会儿焕娘的肚子已渐渐大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贴在他耳边和他私语:“六爷,它前几天会动了。”
裴宜乐不料她是要说这个,接着就被焕娘拉着手去摸她隆起的腹部。
才一下,裴宜乐就赶紧伸回了手,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
焕娘吐了吐舌头,自己又摸了两下肚子,才嘟哝道:“现在是没有动,之前我摸肚子它都会动的。”
上辈子孩子生下来那阵子,他倒经常往焕娘这里过来。
直到东窗事发,他被家里狠狠责骂。
那时他以为他被祖父骂得清醒了。
也该是到清醒的时候了,裴宜乐决定痛改前非。
痛改前非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他和焕娘荒唐的过去。
然后宁儿没了。
又过了许多年,焕娘死了。
裴宜乐将思绪拉回来,揉了揉湿润的眼眶,那边的宁儿已经安静下来,圆圆的脑袋靠在了焕娘的肩膀上。
裴宜乐起身走到了焕娘身边,看见宁儿的眼睛正半睁半闭着,看起来就要入睡。
“我来抱一会儿吧,你累了。”
黑暗之中焕娘看了裴宜乐一眼,怕吵醒宁儿,于是用极轻的声音道:“不用,抱来抱去的他醒了就麻烦了。”
裴宜乐听了也不动,定定地站在焕娘身边陪着。
宁儿的呼吸渐匀,想来已进入了梦乡。
裴宜乐忍不住摸了摸宁儿的额发,宁儿咂巴咂巴小嘴,并没有被吵醒。
外面风声鹤唳,他却睡得很安稳。
焕娘正要把宁儿抱到摇篮里,不防被裴宜乐从身后抱住。
她立刻就要挣扎,顾及到宁儿这才不敢闹出动静。
“焕娘,我这辈子上辈子也是,过得一塌糊涂。”裴宜乐说这句话时先还只是到了点鼻音,等说完人就已然哭了起来。
焕娘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任由他抱着。
她默默等着他哭完,哭个尽兴,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手,道:“宁儿太重,我要把他放回去了。”
“让我抱抱他。”裴宜乐松开了手。
焕娘转身轻轻把孩子递给他,若事情真的不好,他们父子这样的相处只怕已成镜花水月。
不知谁将赴黄泉。
或许是一起。
“你抱他一会儿,嫌他沉就抱到摇篮里去,床上也行。”焕娘往外走去,“我有点事情。”
金家地方不大,院子也小。
焕娘出了屋也不知道往哪里走,脚步虚浮着走到了厨房门口。
这才支持不住,眼泪立刻一团一团滚落下来。
她先时还背靠着门板,哭了一阵之后连门板也靠不住了,整个人无骨似的顺着门板慢慢滑到了地上。
然后蹲下,把头埋到了自己交叠的臂膀上,无声地哭泣着。
她这辈子看来也嫁不了如意郎君了,而且怕是又要横死了。
其实这些都没关系,
她已经活过一回,重活一次多给一天都是赚了。
她所求不过宁儿能平平安安。
上辈子杳无音讯不知死活,这辈子难道还要被康国公府牵连吗?
焕娘想起了李赤鸾和她的儿子。
他们母子虽隔着千山万水,天各一方,可好歹都活着。
焕娘后悔已极,早知道这辈子也活不长,宁儿还可能留不住,当初就无论如何不能放李赤鸾母子一条生路。
哪怕是自己动手,也要让李赤鸾和她的儿子先走一步。
上辈子无可奈何,这辈子还是要他们为宁儿陪葬。
寒风渐起,这样的冬夜里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簌簌叶落声中裹挟着萧瑟与死寂,天黑得好像不会再亮起。
焕娘哭了一阵,这才渐渐止住眼泪,她站起身来想去洗个脸,转头就看见裴宜乐站在房门口看着她。
大概是她哭得太尽兴了,连他出来了也没发现。
焕娘往后退了两步,她有点怕被裴宜乐看见她在哭。
可是已经看了不知道多久了。
借着稀薄的月光,裴宜乐看见焕娘的眼睛哭得有些肿,或许还红得像只兔子。
裴宜乐过去拍了拍她的脑袋,竟是笑了:“一个人躲着干什么?”
焕娘歪过头去不说话,裴宜乐把她牵到屋子里去坐下,然后自己就又出去了。
好一会儿之后,裴宜乐才端了盆冷水进来。
焕娘伸手一摸,立刻冷得缩进了手,这怕是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寒凉入骨。
“你拿这么冷的水进来做什么?”焕娘没好气地问。
“给你洗脸。”
焕娘胡乱摸了摸脸,道:“不需要,用这么冷的水我会冻死的。”
裴宜乐在她身边坐下,有些无奈:“我不会烧热水。”
“”
“你的眼睛肿了,要冷水敷了才能消。”
“你胡说!”宁儿正睡着,焕娘只能压低了声音,“我的眼睛好好的可能在外面被虫子叮了。”
裴宜乐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像信了,却伸手进了井水里,绞了块帕子递给焕娘。
绞干了水的帕子倒不冷,焕娘正好哭得有些头晕脑胀,凉凉的帕子擦到脸上很是舒服。
焕娘擦完就随手把帕子扔了进去,然后叹了口气:“你连烧水都不会,将来要怎么活下去。”
裴宜乐不语,默默地又把帕子绞干,然后自己直接拿着帕子敷到了焕娘的眼睛上。
焕娘的眼睛被蒙住,接着就听他道:“可以学,但是也可能没机会了。”
“不会,”焕娘眼睛一酸又要掉眼泪,“我可以教你。”
她的心,或者说是对着裴宜乐的心,很久都没有这样软过了。
“好。”
“不过我也只会一点点,仅仅只能让你生活能够自理。”
“也好。”
今夜焕娘的声音与神态重又回复到裴宜乐所熟悉又久违的样子,软软糯糯,就像她曾经娇笑着伏到他的怀中。
第79章
胆战心惊过了一夜,焕娘睡了一觉都是断断续续的,梦到有人破门而入,于是立刻就会被惊醒。
裴宜乐则是睁眼到了天亮,一时想起祖父戎马半生,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也不得寿终正寝,一时又想起母亲和妹妹,不知道现在被押送去了何方。
两人早上起来才刚打了个照面,就发现对方都是恹恹的样子。
出又出不去,也没什么东西好吃,裴宜乐继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焕娘坐在院子里发呆,一耗就耗到了下午。
昨夜没睡好,焕娘眯着眼睛在太阳下打瞌睡。
突然门外窸窸窣窣一阵响,焕娘猛地被惊醒。
她转头看了看裴宜乐他们在的屋子,还是轻轻往门边走了几步。
万一不是,他们自己不能先闹出动静。
昨天回来之后焕娘就从里面把门锁了,但是是个人就知道这把锁挡不住人。
幸好焕娘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门怎么开不了?”
“好像是姐姐从里面锁了。”
焕娘怕金晖喊她,连忙把门开了,然后一手一个就把外边的韦氏和金晖拖了进来。
快到韦氏和金晖还没反应过来。
“你这丫头,在家做贼呐?”韦氏嗔怪着看了焕娘一眼,又捏捏她的脸,“怎么瘦了?”
焕娘眨了眼眼睛,见裴宜乐那边没什么动静,就直接把韦氏和金晖拖到了金晖屋子里。
然后一五一十地把康国公府的事情给说了。
只不过略过了崇恭伯府那一段。
韦氏胆子小,一边听焕娘说着一边就急得不得了,等她说完,立刻接上去道:“你是不是疯了?先前康国公府还没出事的时候,和他两个人折腾来折腾去也没个结果,我看着你自己也不愿意再跟他了。如今出了事倒把他留在家里了,听娘的话,赶紧和他一刀两断,让他自生自灭去。”
韦氏一心全只想着焕娘,金晖从来都比她想得要多些,也不去理会韦氏,而是问焕娘:“那宁儿怎么办?”
韦氏和金晖走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一时也说不过来,焕娘不知道怎么和韦氏讲,只能先答了金晖:“若是有心人知道宁儿,怕是”
“你让他们父子离开金家吧,”韦氏苦苦哀求道,“不然你自己都会被牵连,娘不能看着你死。”
这话却是在焕娘意料之中,崇恭伯府当时也是这个意思,她可以留下,裴宜乐和宁儿走。
她从未将崇恭伯府当过家,所以她可以毫不留恋地干脆离开。
金家是她的家,她最后只能回到这里。
她的家人却要因为她担惊受怕。
焕娘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韦氏和金晖。
“娘,我这里还有一些积蓄,你带上然后和金晖出去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焕娘想了想又道,“你们不怕的话,能不能带着宁儿?”
“那你怎么办?”韦氏一急,声音就不由得高了起来,“你要陪他一起去死?”
焕娘勉强笑了笑,道:“娘想到哪里去了,我留下看家而已。大抵也不会有事了,外头并没有查得很紧,过了这阵就好了。”
其实焕娘说得倒也没错,前夜康国公府才灭的门,昨日一早他们从崇恭伯府出来之后并未感受到大街上有什么异样,只是听刘氏说过城门口查得严而已。
身在绝境之中,焕娘还是心存侥幸,偌大一个康国公府说灭就灭,漏下一个裴宜乐没被发现也未可知,即便发现了,他也无足轻重,并不会再花费心力
来找他。
太子应该有很多正事要去做吧。
“娘怎么放心得了让你一个人留着,”韦氏抹了抹眼泪,“是娘害的你。左右我也老了,娘陪着你。”
焕娘看着韦氏用干瘦苍老的手擦着泪水,韦氏明明还不到四十,手却比刘氏的还要老。
“娘不要这样,”焕娘哭了出来,“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的,我不会有事。”
韦氏听到女儿哭,忍不住搂她在了怀里,作势打了她两下。
这时两人终于安静下来,金晖见能插话了,赶紧道:“娘和姐姐想得太好了,我们方才进城门的时候不就只让进不让出了?”
韦氏愣了,她一个不怎么出远门的妇道人家从来也不关心这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一茬。
“好了,谁都走不了了。”焕娘苦笑道。
原先韦氏和金晖不在,焕娘还想瞒上几日装作家里没人。
如今他们回来了,三个人勉强能瞒,五个人却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了动静的。
往好处想就是不用只吃白粥咸菜了。
于是韦氏擦干了眼泪,就上街买菜去了。
焕娘又坐在院子里发了一阵子呆,吃好了就有种有了这顿没下一顿的感觉,吃坏了就觉得已经那么惨了还不赶紧吃好一点。
不过韦氏是肯定会买来好菜好酒的。
发完呆,焕娘又进去找了裴宜乐,他在屋子里早已知晓韦氏他们回来了,见到焕娘便问:“你娘他们不赶我出去?”
本来焕娘是想直接告诉他就是要赶的,但是裴宜乐都这么惨了,她也有点于心不忍,只能含糊了几句:“没什么事,我娘也不太懂。她出去买菜了,我娘的手艺饿不着你。”
裴宜乐其实也猜到了八九分,韦氏是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焕娘受牵连不说一句话的,只不过是拗不过焕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