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娘心道,她都长这么大了,孩子也生了,改是改不过来了,倒也不是犯怯,这大概只是大长公主换了种说法的上不了台面,为了让她面子上过得去。
刘氏倒没说错,大长公主是真的忙,才说了几句话,她就道:“我也不详细问你过去如何,左右已经过去,又何必惹了你我伤心。安国公府还有事,外祖母这就要走了,原也是实在放心不下才来看看的,今日我再不来他们伯府的。你安心在这里待几日,他们不敢亏待你,外祖母明日就进宫去见你母亲,想来你也很快就能见到她。”
“外祖母路上小心。”焕娘见华阳大长公主要走,也要一同跟着送出去。
大长公主颇为欣慰地笑了笑,她身边的嬷嬷就道:“灵薇姑娘别出来了,外面风大。”
第84章
因着焕娘的身份又奇迹般地升了一层,她在伯府的待遇也比上次好上了不少。
薛氏更是自晚饭之后就来了焕娘院子里,一直在焕娘身边陪着,说些有的没的。
焕娘本欲直接委婉一些下逐客令,可薛氏一会儿说她屋子里这个花盆里的花有些奄了让人去换,一会儿又是床上帐幔的颜色还不够鲜亮看着太冷,说她是没事找事也不妥当,她看着确实在为焕娘忙上忙下。
直到焕娘让春惠把宁儿抱来,想着孩子要睡觉,薛氏总该识趣些走了。
结果薛氏愣是抱过宁儿就逗了起来,把差不多要酝酿睡意的宁儿逗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终于,焕娘忍不住道:“母亲,宁儿这就该睡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薛氏听出她在赶人,却一点也不恼,把宁儿小心翼翼往春惠怀里一放,道:“这小子可真沉,灵薇你可仔细着手,让奶娘或者春惠她们抱着在身边看也是一样的——明日我再去挑几个奶娘和丫头,不能委屈了孩子。”
说完又怕再赖着不走惹了焕娘不高兴反而不美,赶紧又接着道:“才一会儿功夫竟就这样晚了,我这便走了,你也早些歇了,有什么不习惯或者缺的就让他们来告诉我。”
焕娘看着薛氏风风火火地走出院子,揉了揉自己僵直的腰,转头就问春惠她们:“我父亲是不是不怎么去她那里?”
这话本也是打个趣,没指望她们真在她这里说崇恭伯夫妇的事情。
其余几个丫鬟皆笑了,只有夏惠斟酌着答了一句:“倒是往杨姨娘那里过去得多些。”
焕娘听了也不甚在意,从春惠手里抱过宁儿,宁儿大睁着双眼看着她,瞧不出一丝睡意。
“睡不睡?”焕娘轻声问道。
宁儿别过了脑袋。
“你不睡娘可没力气哄你了,”焕娘叹了口气,对春惠道,“把他抱到奶娘那里去。”
这时忽地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子,气喘吁吁道:“大姑娘,杨姨娘来了!”
焕娘和屋内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夏惠竟还摆摆手,喃喃道:“我不知道杨姨娘也会来!”惹得焕娘忍俊不禁。
人到了门口也是可以不见的,只是焕娘也想见见杨姨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才放她进来。
漏夜前来,杨姨娘披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披风,只在领口有一圈儿兔毛围着,头上一根碧玉簪子水头瞧着倒是不错,只是这幅打扮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焕娘将她和崇恭伯的爱妾联系到一起。
想当年她做裴宜乐外室的时候,穿着打扮可比杨姨娘风光多了。
这么晚来总不可能是简简单单来见焕娘一面,特意来跟她问个好的。
薛氏前脚刚走,杨姨娘后脚就来了,怕也是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焕娘让春惠她们都下去,然后问杨姨娘道:“杨姨娘这么晚来有什么事?我正想歇了。”
杨姨娘看着比薛氏要大了好几岁,也清瘦得多,身段却高挑,和赵氏差不多长矮。柳叶眉杏眼,眼尾已看得出几条皱纹,瓜子脸尖下巴,只是嘴唇有些厚,看起来竟有几分老实忠厚。
杨姨娘倒不似方才薛氏那般殷勤,只笑了笑,道:“一直也没见过大姑娘,今日听说又回来了,就想着见上一面。”
焕娘一直记着上回临走前顾灵萱给她送了钱过来,这会儿也客客气气道:“杨姨娘上回托了妹妹给我东西,我本也该过去一趟谢谢姨娘,只不过今日刚回来也不得空。”
“你们是姐妹,谈什么谢不谢的。”
焕娘一愣,才道:“妹妹聪慧
又貌美,我一见就很喜欢她。”
杨姨娘似是欣慰,看着焕娘又道:“不成想你们姐妹俩长这么像,你小时候我也看过你,才那么一点大。若是姐妹长在一处该有多好。”
“谁不想呢,”焕娘干巴巴笑了一声,“过去的事杨姨娘就不必再提了。”
顾灵萱和顾灵薇同岁,她不在的十六年里,顾灵萱就是崇恭伯唯一的女儿,加之顾德言本就偏爱顾灵萱,顾灵萱的日子不知有多舒服,起码衣食住行样样不用愁。
若是她在,即便两个人同样养着,顾灵萱的头上始终压着她这个嫡姐。
就算她的父亲和母亲和离了,她也是正经嫡出,不论母亲日后如何,外祖母也是华阳大长公主。
所以焕娘才不会信杨姨娘这种鬼话。
“那会儿你五个多月大,我记得正是二姑娘刚出生。”杨姨娘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着,她说话既轻且慢,让人不自觉就静下心来去听她,“你父亲才刚为着二姑娘出生高兴没多久,那边就来报说你不见了——再迟一天,就再迟一天把你送走,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为什么把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婴儿送走,焕娘原先还不很清楚,如今早就想透了,无非是她母亲一走了之,父亲和伯府也对着她生了厌,既抗衡不了大长公主那边,顾灵薇总是捏在他们手心的。
杨姨娘一句话里细细想来全是钩子,焕娘就偏偏不去问。
她没兴趣。
“杨姨娘来我这里平白无故说这些,不怕我告诉父亲或者祖母?”焕娘直接道。
“闲话家常罢了,便是知道了也不打紧。”杨姨娘不慌不忙,脸上依旧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挤得眼角的皱纹都更深了些。
这倒是实话,杨姨娘确实不怕。
毕竟没有人真会拿着几句聊天时的话去告状。
再者以顾德言的个性,不仅不会信是杨姨娘,反而会以为是焕娘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觉得焕娘多事都是轻的,即使如今不会当着面骂了,私下说她是搅家精都是有可能的。
总不可能为着她去训斥杨姨娘。
杨姨娘何等人物,见她不问下去,又继续道:“大姑娘千万也别多想,不是要把你送乡下去,只是你那时羸弱,请了多少大夫来看总也不好,有位方士说送到离亲人远些的地方才会好,在庄子上住上两三年,大些了再回来,那时身子也早好了。”
焕娘“呵呵”一笑,道:“也真多亏伯府费心了。”
什么身子不好,什么方士,不过是不想看她在眼前待着的借口罢了。
只听说身子不好的孩子愈发尽心去养的,从没听说过连大夫都看不好倒要离了亲人去乡下的。
裴宜乐就是个摆在眼前的现成例子,她就不信曹氏舍得把四五个月大的裴宜乐送离自己身边。
只是杨姨娘实在奇怪得很,一向是个话不多的谨慎人,也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碍眼,焕娘不是第一天来伯府,之前从来没见过她的,今日倒巴巴地找她来说些有的没的。
正当焕娘不耐烦之际,杨姨娘早就看出来了,立刻识趣地道:“大姑娘累了,我这便走了,不扰你清净了。”
焕娘不想说那些客套话,高声道:“春惠,送客。”
杨姨娘不气也不恼,慢慢地起了身,朝着焕娘福了一福,就转身离开了。
和半个时辰之前薛氏离开时的风风火火不同,杨姨娘走得不疾不徐,明明是个妾,却不见半分妖娇。
焕娘倒是思忖着,真该让韦氏来看上一看才对,从小只一味教着她要什么袅娜勾人,事实是走这个路数,男人在外面爱的时
候当然喜欢,放家里头就要好好想一想了,毕竟谁会真的往家里纳一个妖精,告诉上上下下的人自己不是个正经人。
诚然杨姨娘在床笫之间如何除了顾德言谁都不知道,但是她从外表看来就是正经得很,不会让任何人想入非非。
焕娘趴在桌上想了一会儿,若她当年学着和杨姨娘一样,不正好合了裴宜乐想做个规矩人时的要求,说不定早就进了康国公府的大门。
真可惜这会儿裴宜乐不在,否则合该让他点评上几句的。
杨姨娘或许就是他的终极梦想罢。
这边厢焕娘在胡思乱想,那边裴宜乐的日子却不好过。
康国公府一片狼藉,几乎连个能住的屋子都难收拾出来。
如今女眷皆挤在西边一个从前不住人的小院子里,这院子也是因着又偏又小,没人肯来住,久而久之荒废得厉害,这才躲过一劫。
裴宜乐刚出现在康国公府的时候,除了他母亲曹氏和妹妹裴舒云,其余几个皆吓得不是脸色煞白就是叫了出来,以为是活见了鬼。
曹氏和裴舒云知道他那时不在家,若是没被找到就或可有一线生机,其他人不清楚裴宜乐的事,总是以为他也死在里面的。
康国公府一出事,曹氏和裴舒云一朝被打入地狱,却只牢牢记着一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裴宜乐或许还活着的事。
他若是还活着自然能找来,若是没回来那也已遇害。
才短短几日,抄家之后的折辱已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女眷摧残已极。
曹氏本不算很瘦,皮肤更是白嫩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妇人,然而当裴宜乐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了进去,面如金纸,勉强绾起来的发髻竟看得出连头发都枯黄了。
她一见着裴宜乐就哭得站不起身,裴宜乐和裴舒云勉强将她扶着,曹氏似是害怕,似是委屈,等哭了很长一阵子之后,才抱着儿子道:“你总算来了。”
第85章
裴舒云一向坚忍,这会儿看见哥哥回来了,也忍不住和曹氏一块儿哭了起来。
话还没说一句,曹氏就紧紧拉着裴宜乐的手,道:“我们三个人去旁边的屋子说话。”
其实一旁在的也只有裴宜乐的两个堂妹,一个庶妹,还有一个三嫂陪着,总归也是亲近之人。
既是曹氏想去别的地方,裴宜乐也不好反对,只能和裴舒云一起扶着她进了左手边的空屋子。
这屋子之所以没人,是因为破败得厉害,实在也不能住。
甚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裴宜乐勉强找了把椅子扶起来,掸干净上面的灰尘,才让曹氏坐下。
“你没事就好,”曹氏看着儿子就又哭了起来,“你哥哥弟弟他们他们都没了,你爹也没了如今要怎么过”
裴宜乐叹了口气,面对母亲也只能安慰:“东西也都还给咱们家了,总会好的。”
“你可得顾好你妹妹”
一旁的裴舒云听到曹氏的话打了个冷战,然后似是哀求道:“娘,别说了。”
曹氏哭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对着裴宜乐说起了其他事情:“你方才也看见了,我们这几个挤在那一间屋子里。这已比前几日好上太多了,他们他们连床被子都不肯给我们!”
“我明日便叫人来整理修缮屋子,至少要先腾出几间来住。”裴宜乐皱了眉,又问道,“家中下人还剩下多少?”
“死的死,散的散,只余下零星几个,哪里够用。”
“除去死了的或是已经被发卖了的,其余散出去的也得找回来——还剩下的卖身契仍旧在我们手上的,人多起来这里才好做事。”裴宜乐道。
“这原本哪是你该管的。”曹氏又擦了擦眼泪,“你大哥哥大嫂嫂都没了。”
裴宜乐原先还道女眷总不会很害她们性命,一时也惊了,问:“大嫂嫂怎么没的?”
“不仅你大嫂嫂,你大伯母也没了。你大伯父是长房嫡子,冲进来先杀的就是他们,等杀完了才说不杀女眷。”
“那大伯父那一房?”
“全没了,”曹氏哀声道,“珍姐儿才多大点孩子,你大伯母日日抱在手上疼得紧,如今也跟着她爹娘去了。你祖母更是没熬到第二天早上。”
珍姐儿是裴宜乐大哥哥的小女儿,算来也只比宁儿要大了一点。夫妻俩有了几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个女儿,自然是疼爱到了骨子里。
裴宜乐一时说不出话,只听曹氏又继续道:“你二嫂方才已由娘家接回去了,怕也不会再回来了。这几日倒是由你三嫂管着,我向来不顶事,你二伯母病得厉害,看着就这几天了。你四婶她疯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大夫,也没人照顾,先回她娘家住几天,她不比你二嫂年轻,还是要回来的。”
裴宜乐仔细记着曹氏说的,日后这些少不得都是他去跑腿,二伯母的事要先准备着,安定下来之后要去接四婶回来,曹氏虽说着二嫂不回来了,但依着礼节总也要再去问一问。
“你不知道娘多担心你,生怕你也被抓出来。”曹氏一提起儿子又要掉泪,“对了,你和顾家姑娘生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他很好。”裴宜乐想了想,还是对曹氏隐去了伯府执意要将他父子二人赶出的事,只道,“这几日我一直和焕娘住在金家。”
即便这样说了,曹氏哪还有听不出来的,不去直接告了他们已然算是仁厚,那种情况人人自危,不过明哲保身。
曹氏朝着外
面努了努嘴,小声道:“你四嫂那里却是最难办的,她有孕在身已近四月,刚坐稳了胎,就遇上这档子事儿。你四哥哥也去了,这会子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孩子。老大媳妇、老二媳妇、老四媳妇,她们三个是亲妯娌,如今大房竟只剩下了她孤身一个。”
“怎会让她孤身一人,”裴宜乐想起素日一起长大的哥哥们就心酸不已,“家里如今只是乱些,钱财是不愁的,一会儿再去请大夫来看,什么药我们都用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