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匠人,能在自己所在的领域有突破,有创新,有代表作,那便几乎可以说是无憾了。
老爷子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程紫玉不愿他留有遗憾。她知道,只要给他点时间,他便可以突破。当日她去打断他时,他便只差了一点点,只要再改良一点点,他就能成功了。
而他一旦成功后,紫金泥要想被捧起来,只有和前世一样,得到圣上等人的青睐……所以,南巡时机已过,老爷子想要如前世一般实现抱负,留在京城是最好的选择……
是以程紫玉早早有了想法后,便采取了行动。老爷子他们刚一运送嫁妆北上,她那里运送泥料的队伍也出发了。嫁妆多,速度慢,泥料车队很顺利赶在了前边……
老爷子应下了。
程家走出荆溪,立足京城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当下如此良机,如此前景,他热情高涨,胸有火焰升腾,正感觉血液沸腾,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只想着大干一场。
他不在乎声名,却希望程家泥可以更进一步,希望程家成为精品陶的象征。希望世人说陶用陶时,第一个想起的便是程家!……
程紫玉请御医给程翾再次把了脉。
沈御医查得很仔细,最后表示老爷子身体状况很好,看不出有隐疾或是大病前的征兆……
如此,程紫玉总算再舒一气……
蒋雨萱母女也入京了。
是程紫玉邀请的。
一来是为自己送嫁,二来,蒋雨萱与程子诺的婚期定在了秋闱之后。
按着程蒋两家的安排,程子诺若秋闱中举,大婚后便会安排他们直接入京备考。若是落榜,便打算转来京城求学。书院再好,总也不如天子脚下。
所以蒋雨萱此行也算是身负重担,既要先熟悉起京城来,也要开始准备自己大婚,并帮着程子诺寻找师父……
而程紫玉深知女眷间交往的重要,她打算先让蒋雨萱在京城女眷圈子里混个脸熟。至少她与李纯的大婚,那些往日只得耳闻的名人都会出现,这机会难得……
大婚越来越近。
在皇室有意的抬举下,这场大婚成了世人的焦点。
朱常淇的事早就没人提起。无人知晓他被皇帝禁在了皇家围场。他的病渐渐开始发作,和当日的尼姑一般,一日比一日虚弱。没法根治,只能用各种法子拖着……
一开始,他还挣扎。他不信邪,他不信他会死,他甚至怀疑一切都是阴谋。他试着逃,试着贿赂,试着用各种法子离开,他连狗洞都钻了……
可他没能成功。
换来的,是更为严酷的看守。
自由更少了。
他要求见皇帝。
被拒。
他愤怒,他气恼,他抗争,他还放了一把火。皇帝没来,连于公公都没来。甚至连御医都只送药不冒头了。
他拥有的,只有一小片灰色的天和四堵斑驳的墙。
与他一起被囚禁的,还有他先前的几个跟班。
可这些牲口,一个个都忘了往日是如何的谄媚,此刻一个个都能躺着绝不坐,有的坐绝不站。他一个都使唤不动了……
很快,他连愤怒都没了。
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
他渐渐清楚,等死——这是他剩余日子能做的所有……
人生经历了落崖式挫折的还有文庆。
庆嫔,听上去位份不算低。
她是一宫主位,听上去也算风光。
可她的宫殿分明就很偏,距离养心殿太远,倒与冷宫所在有些近。
更可恶的,是她的宫宇除了她这个主位,偏殿里一个其他妃嫔都没有。
被册封的当晚,她的“大婚之夜”,她枯等一晚,皇帝却没来。
这是她没想到的。
她的王上还没离开,皇帝就这么不给面子,等将来呢?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猜对了。
第二日去太后那里请安,太后当着满堂妃嫔,对着她便是一顿训斥和教育。
嫔位如何?
就是小小的答应都在笑她。太后这么不给面,何况其他人?来回慈宁宫的路上,她同样受尽了明的暗的讥讽挖苦和嘲笑。
她尽力了。
她继续等,继续忍,可皇帝就是没有翻过她的牌子。
她学着那些妃嫔去送汤,去邂逅,去勾引,可皇帝从来不看她一眼。
皇帝的态度分明,连敷衍都不愿。
一开始,她还发了几场脾气,可她发现,这空荡荡的大殿里,她哪怕砸碎了所有又如何?
她吊死在横梁上又有谁会在意?左右两殿连个人都没有,说话,差遣和发泄的乐子都没给她留,这是要巴巴耗死她?
她在请安时又见过几次程紫玉,对方每次见她都要教个规矩立个威。她还碰上了几次文兰,对方却犹若不识一般高高在上,连虚情假意也再没了。
恨意渐渐滋生。生活渐渐绝望。
先前的梦想太大,志向太高,以致于此刻的落差让她难以接受。她不想再看人眼色,她打算搏一把。
她找人弄来了毒。
那种还不至于即刻毙命的毒。
看好了皇帝的位置,问好了执勤的御医,算好宫人快跑到皇帝跟前时,她喝下了毒。
文庆很清楚,她涉及了政治颜面,所以她不能随便死。皇帝不会不管她。
她打算用这道毒逼皇帝来见她。
她早就编好了说辞,营造好了氛围,设计好了场景。
她要用凄美,无助,悲伤,可怜,孤单去感化皇帝……
卸下了浓艳妆容,素淡的脸只微微晕了一点口脂,拆下繁复发饰只留了一个松松垮垮的髻,层层宫衣被脱下,只着了一件素色无华在烛光下却又微微带透的宽袍……
她如换了一人,周身透出了另一种风姿。
她满意于自己姿容,她有信心只要皇帝来了,便给予另一种新鲜。
腹部绞痛出现,她躺去床上……
先来的是御医。
解毒不难,用药便可解。
她安安静静躺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外边人声出现,步履临近。
她想象皇帝的表情,心道忍忍再睁眼。
可她只感觉到了一阵风吹来,随后脸上火辣辣一声脆响。
“别装了,醒醒!”一声娇脆女声。
化成灰也认识的声音,文兰。
“不醒是吧?绿乔,给我扇醒她!”
“是!”
文庆装不下去,睁开了眼。可绿乔那个耳光还是先一步打了开。
“你打我?”她一坐而起。“还有你,你个奴才以下犯上,来人!”
“打的就是你!”
文兰不由分说上前,又是连扇两个耳光。
“我告诉你,是皇上让我来教训你的!皇上很生气,将你的处置权放到我手上了!他说了,这样的事不想再发生第二次。文庆,我告诉你,我只说一次,你听好。
这一次,我只给你几个耳光算是惩戒。你给我记牢了。你若再生任何幺蛾子,皇上就不打算再忍你。我会带走你。到时候,我把你送去庙里还是留在府上刷恭桶,倒夜香,就是我说了算。
当然你可以死,但你记住你是联姻公主,你自尽的意义非同一般。你死了的确是能连累我和父王,但你同时连累的还是你的父母家人。你坏了两国情谊,你的家人届时的下场可不在你我掌控了。
所以你认命吧!不用折腾了!没必要也没意义。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你此刻这样不也挺好?至少衣食无忧,可以过着猪一般混吃等死的日子。”
文兰冷笑离开。
文庆在后咆哮:
“你又比我高贵多少?我是猪,你是什么?睡完一个又一个的鸡罢了。”
……
第527章 十里红妆
文庆疯了一般咆哮起来。
“你凤凰变山鸡,从飞天坠到泥里,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是猪是狗如何,我有你陪着,也不算太难捱啊!”
文庆成功在文兰胸口插了一刀。
鸡?妓?
文兰胸口痛了,在很多人眼里,自己就是妓女?出卖了自己以换取报酬,苟活于世,可不就是鸡?
可那又如何?她至少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被人算计沦落成鸡总比文庆自甘堕落强。自己再差,也能实现价值为国牟益,她算什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评头论足?
文兰在门边停住了脚。
“我是鸡也比你高贵。我至少有权有人有银子有自由,我至少还能挥着翅膀扑腾几下,我长夜漫漫还有个盼头,可你呢?你有什么?你穿再少,抹再香,装再弱,望穿秋水也没人踏足这里,你就是一丝不挂,也没有个欣赏你的人。你想做鸡还没资格呢!
当日你怎么说的,做贵妃?皇贵妃?揽后宫大权?生下小皇子?你不是壮志雄心吗?可怎么就做不到呢?你当日那么处心积虑想害我,没想到这个牢笼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吧?
你用不着折腾了。你的男人看不上你,你的男人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的男人直言跟我说,他不会幸你。你要死他都不来,你以为将来他还会来?
你的男人什么都有,可你却一无所有,连个盼头都没有。你比我可悲多了。所以以后别再和我比。
你尽管骂我,但你千万别忘了,你的日子好不好,偏我这只鸡可以掌控!你是想要舒舒服服孤独终老还是缺衣短食慢慢等死,你自己决定!”
文庆闻言却哈哈笑了起来,阴惨惨的笑声在殿中回荡。
文兰头也不回离开,可文庆的诅咒还是一声声传来。
“你放心,我一定不死。我等着看你下场。后妃的位置原本是给你预备的,我输了,我认。可我此刻的位置,你此刻的嘲讽你也记住了!
我祝你的朱常哲登顶成功,我倒是不信,朱常哲和他老子一样,那么骄傲一个人,能不介意你的过去。届时我倒要看看你长夜漫漫可有盼头,我要看着你的男人和我的男人可有区别!你的男人会不会欣赏你!
我一定睁大眼看着,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混吃等死,孤独终老……哈哈,文兰,若这么一比,我还是比你幸运。我的男人没几年好活了,我最多就是熬个十年二十年。可你呢?三十年,五十年?还是八十年?
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哈哈……”
笑声回荡,有几分瘆人。
文兰莫名打了个冷颤……
宫门口,她幽幽叮嘱管事宫女。
“庆嫔体火旺盛燥热,把炭撤了吧!明日起,衣食用度全都减半。俸米俸银都不用发了,省下的开支换些佛经回来吧。”
皇帝看不上文庆,可因着文庆朝鲜公主的身份他又不便打压。交给太后也是徒留心烦,他只怕文庆又再闹病闹自尽瞎折腾,索性便将这烫手山芋交给了文兰全权负责。让她们朝鲜人自己折腾,出了事,她们自己负责去……
这也正合文兰之意。
文庆手段不少,这会儿将她捏得死死的,既是惩罚也最安全……
但文兰不开心。
文庆的诅咒让她似看到了未来。
她的计划都成功了,她重新得到了父王的重视,也最大程度拿到了权利,她将如愿去到朱常哲身边。
她知道她所以不开心是因为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可除了母国之外,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悲哀发现,她不知道。
还有什么是她可以追求的?
她有些恐惧。她怕被文庆一语成谶了……
她去了程府。
她想找程紫玉说话。
可程紫玉正忙着准备大婚,被何氏红玉等人围着忙这忙那。她去了半个时辰都没能与之说上几句话。
而程家人的欢声笑语,让她更觉孤单了。
或许,真被文庆言中了。
她与文庆真就没什么不同。长夜漫漫却无处可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的结局早注定是孤独绝望……
她不顾左右阻拦,换了身简朴装束去了酒楼喝酒。
她只想找个热闹地,听唱曲,听人声,听听喧嚣。
只是她也不知,她究竟是想要派遣寂寞呢?还是怕她将来和文庆一样,连这样的喧嚣都是奢望。所以想要提前多听多看。
一杯接一杯,谁也挡不住她。
她不知道喝了多少。
等她醒来,已天色大亮,而她已躺在了驿馆她房间的床上。
头疼。
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她瞧见绿乔难看的表情后,心下不由咯噔。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文庆?”
“不是不是。”
绿乔咬了咬牙说,昨晚她醉了,在酒楼不肯回,正好碰上了同在那间酒楼应酬结束的五皇子。她看见五皇子后便气冲冲上去揪了对方的前襟,质问他喜不喜欢鸡?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五皇子表情不太好,强忍了没发作,想要直接离开却被她死死拉住了。
“奴婢们实在拖不住您,五皇子的人为避嫌又不敢动您,眼瞅着不少人看过来……怕引出什么闲话来,五皇子没有办法,直接将您扛走了……”
“你说清楚!什么叫抗走?后来怎样?我可有给他惹麻烦?有人认出我和他没?他回去的时候什么表情?”
文兰太阳穴突突跳着,唯恐自己坏了好不容易成功的筹谋。
“是……五皇子直接将您扛在肩上,不由分说将您塞进了咱们车。不过您放心,五皇子拿他的斗篷挡住了您的脸。没人瞧出那是您。善后的事都是他办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传言出来。
他的表情不太好看。当时他喝住了奴婢,问了关于‘鸡’……的事。奴婢没扛住,全说了。他虽看着有些恼,但还是派了几人护送咱们回来了……”
文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