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了这是?!”领头的官兵骂骂咧咧地道,一脚迈了进去,那只脚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他低头一看——
那竟是一截断下来的手臂,正抓住了他的小腿!
“啊啊啊——”
这种平素里只管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官兵,哪里见过这样恐怖的阵势,当即吓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酒肆二楼的窗户底下,是一条小巷。
巷子里的阴沟散发出长年的臭味,柳绵绵就在这阴沟旁,给萧予之的断臂做着包扎。
听见那官兵震天动地地哭叫着闹鬼,她忍不住调笑道:“想不到你用左手飞掷暗器,也有这样的准头。”
萧予之看向她。月光清幽,阴沟污浊,女人的笑容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显出十二分的动人。
他静了半晌,只道:“那不是暗器,是我自己的手臂。”
柳绵绵却笑得更欢了。
他的目光下掠,“你自己的伤呢?”
柳绵绵立刻捂住了胸,“我自有法子,不要你管。”
他笑了,“好,我不管。”
柳绵绵怔住。
他刚才……是真的笑了?
他一笑起来,柳绵绵才发现他原来真的还是个年轻人而已,也许就跟她猜得差不离,二十岁往上,不会超过二十五。
他虽然一身黑衣、其貌不扬,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还是显露出了年轻人特有的俊爽。
久经风月的老手柳绵绵竟尔脸上红了一红,只是趁着夜色,没有让他看见。
柳绵绵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剥下自己的外衫,将纱布绕过胸口缠了几圈。秦念那一刀下落时已有挫势,入肉不深,只是伤的地方也太过敏感……
忽而一只手臂从后方伸来,抱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脊背碰上了一块硬铁似的胸膛,连心跳都蓦地停了一瞬。
男人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他似乎还着意地往下看了一眼。
柳绵绵气急败坏:“你给我闭上眼睛!”
“你不是总嘲笑我,练过童子功?”萧予之却罕见地用了反问的语气,“练过童子功的男人,你也会害怕吗?”
柳绵绵转过头,便撞进他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睛里。
这个距离太近,近到令她本能地觉出了危险。
他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她没有反抗,而他的眼神却也渐渐地宁定了下来。
他好像真的很疲倦了。断臂的人,往往都会立刻晕厥过去的,但他竟还撑持了这么久。
柳绵绵低声道:“你还要继续跟着我么?”
他没有答话。
“我家在大漠里,风沙漫天,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滴雨。”
“我不喜欢下雨。”他道。
柳绵绵笑了,“那我们便一起回去吧。”
第56章 佛前(一)
秦念一路施展轻功, 绝不肯回头看。
谢随跟随在后, 只觉狂风吹刮,眼前那个纤红的影子在月下缭乱拂动, 宛如早落的乱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一定乱得难以收拾。
林小鬟是她在红崖寨最得力的部下和最交心的朋友,却被萧予之那样毫不在乎地一掌击杀,她想为小鬟报仇,这样一份心,原没有任何错处。
但秦念此刻所想, 却比谢随想的还要复杂得多。
她想的是,如果不是萧予之那一掌, 高千秋也就不至于为了小鬟而到无锡来骗谢随,高千秋自己不会死, 谢随身上的剔骨针也就不至于二度发作……
张家口外的长城下,冷月盘沙。
秦念终于停了下来。
她觉得很冷。
此处地势甚高,背后是沉默绵延万里的城垣,面前则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村落与城镇。
“从张家口往西,过雁门关,便是无拘无管的地方了嘛。”
柳绵绵满不在乎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都不必过雁门关,他们此时此刻,不就已经立在了无拘无管的地方吗?
谢随站在她身畔,微笑道:“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有了武功, 总还是比寻常百姓要来得自由一些。”
一阵风袭来, 而这风似乎也因为无拘无管,而格外冷酷。
秦念喃喃:“我放过他了。”
谢随伸臂揽过她的肩,声音温和地道:“他也已穷途末路了。”
秦念道:“穷途末路的人,就可以欠债不还了吗?”
谢随道:“这不是他做的选择,是你做的选择。”
秦念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
“大哥哥,”她忽然道,“你记不记得你杀了多少人?”
谢随却没有回答。
她侧过头,看向他。大哥哥的侧颜挺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俊逸的眼眸中沉着月色,轻轻地动荡着。
秦念下意识又朝他靠得紧了些,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将他看得更明白、记得更深刻。
最后他按了按她的肩,又牵起她的手,“我们下山去。”
一夜之间,喝酒、报仇、赶路,秦念确实已很累了,谢随带着她绕过关隘,便在山下一座村口的破庙里歇脚。
再走出这座村,便是彻头彻尾的关外了。
黑暗之中,连上首供着的是哪一尊佛菩萨都看不分明,只直觉那琉璃镶嵌的眼珠子以一种冷漠的姿态下望着自己。秦念倚着斑驳墙角抱膝而卧,看着谢随忙忙碌碌地布置了一番,最后在佛像前点起了火。
火焰让几乎被冻僵的身躯猝然一颤,温暖耀映在眼底,又慢慢地流入心肺。这一刻,秦念才终于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不论是睿王也好、皇帝也好、仇恨也好、权欲也好,仿佛突然都离她远去了。
她忽然体会到,放过了萧予之,其实也是放过了她自己。
谢随在她身边坐下,她便立刻挽起了谢随的手臂靠过去。
谢随不由得笑了,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怎么了?”
秦念摇摇头,不说话。然而她的长发撩动在他的胸前,却令他有些发痒。
“已很晚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去找吃的。”
秦念睁着眼睛看向那尊佛像,忽然道:“这地方真破。”
谢随失笑,“你嫌弃?”
“不嫌弃。”秦念嘟囔,“以前我们还住过更破的地方。”
“是啊。”谢随静静地凝望着她的发顶,“但以前我们没来过关外。”
秦念笑了,躺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待你那剔骨针取出来,我们便南北东西,全都可以一路玩过去,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我全都要去个遍。”
谢随低下头,眸色在火光中融出暖意,“听你的。”
“大哥哥,”她迷茫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随好笑地摸了摸鼻子,“我对你很好吗?”
秦念双手撑在他的腿上,努力地抬起身子去看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盯着她道:“你今晚喝酒了,对不对?”
秦念笑:“你看着我喝的呀,还特意将我赶回房去,你自己都忘啦?”
他微微眯了眼。
念念喝了酒的时候,确实和平素会有些不同。
但到底有哪里不同,时至今日,他却还没能观察得透彻。
秦念的眼神凝着他,凝着他,直到渐渐地软了。
“大哥哥。”她闭上眼睛,“亲我。”
旋即便有吻落了下来。
她满意地含住他的唇,她想,大哥哥毕竟是大哥哥,大哥哥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但是这个吻……这个吻,好长啊。
她漫漫然地想。
清淡的挑逗,继之以柔软的吮吸,再继之以酥痒的啃啮,他每次吻她都很专注,可她却每次都要偷看他。大哥哥如墨的长发丝丝拂动在灯火的暗影里,入鬓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紧闭起来的眼。她抬起手臂圈住了他,不自主地将他往下拉,他便轻轻地闷哼了一声睁开眼,无可奈何一样地看着她。
她抱着他的脖颈索性地倒在了地上,而他双手撑在她两边,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眸毫不掩饰地凝注着她,然后他低下头,鼻尖在她的颈项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哎呀——”她惊笑出声,抱住他的脑袋,下巴点点他的额头,“你做什么呀——”
他却不回答,只继续往下滑去了。
衣料摩擦的轻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衣带,然后抬眼看她。
男人的眼神很危险,她明明知道,可是她不想阻止,反而只是抬腿蹭了蹭他的腿。
她总是很清楚怎样可以最直接地点燃他。
她望见他身后那一尊沉默的佛像,火光映着剥落的金装。那到底是什么佛呢……她漫无边际地想着。
谢随不是个虔信的人,虽然身在少林门下、也能解一些佛法,但他入庙不拜,见佛不礼,似乎是当初做延陵侯时留下的规矩。唯一一次,却是在她十六岁及笄的那一日,他恭恭敬敬地给观音菩萨上了三炷香。
她想起他那一日的温润眉眼,如佛前青莲,如莲上玉露,但她却也终于想起,他那一日神情之中的种种紧张与眷恋。
她忽然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呐,五年前,如果我没有问你……那一句话,你是不是……本来也要问我的?”
从不求佛拜神的少年有一日点燃了菩萨面前的香,只是为了告诉女孩自己是喜欢她的。
他伏在她身上,却低垂着头,薄唇紧抿。
他没有回答,很快她就再也无法追究他了。他带来的欢愉如惊涛骇浪,刹那便冲翻了她的扁舟,海水漫上了太阳,青空之上,叠起来重重明媚灿烂的幻影,连飞鸟亦渡不过。
她咬着唇,很快又被他吻开。他一边吻着她,一边却又冲撞她,在爱欲横生的世界里,温柔与疼痛是那么地接近,近得仿佛只隔一吻。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
她已经将自己方才的发现藏进了心怀里,他不回答也没关系。
***
一夜过后,谢随先醒来了。
先是感到手臂酸麻,他微微侧头,便看见秦念如一只小猫般蜷在他臂膀上睡得正酣。他不由得笑了笑,也不动弹,便任她枕着。
这间破庙年久失修,昨晚睡熟了不觉得,清晨从门外吹进来破晓的寒风,那门板也跟着呼啦啦地作响。谢随将脱下的外袍又往秦念身上裹得紧了些,她却在梦里哼哼了一声钻进了他的手臂下方。
他好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抬眼却又看见那尊佛像。
原来那不是佛,是文殊菩萨。
这尊文殊菩萨身长丈许,坐在青狮背上,左手的青莲花中供着金刚宝经,右手执一把金刚利剑。
宝经象征无上具足的智慧,利剑可以断绝一切尘寰烦恼。
菩萨的金装都已斑驳,彩漆里处处露出泥胎,但他那低垂的眉眼里,却仍像是有目光落在谢随身上。
谢随笑笑。他并不为自己昨夜在菩萨面前做的事情而感到羞赧。在他的人生中,其实也并没有几件会让他羞赧的事情。
他坦然与菩萨对视,目光渐渐移过菩萨那风霜剥蚀的脸容,又落下来——
他的目光陡然定住了。
菩萨左手莲花上的那一卷书,并不是泥胎所塑。
莲花花瓣微曲,正将那一卷书捧得严实,连风也吹不下来,但却将那书页吹得振振作响。
——那是一本真的书!
谢随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那到底是本什么书。
他轻手轻脚地从秦念的钳制中缩出来,秦念“嗯”了一声,翻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他在心里笑骂一声“没良心”,动了动酸麻的胳膊,抬头望向那七尺上的莲花,一提气,脚步随而在菩萨的坐骑青狮上点了一下,便稳稳落在了菩萨的手臂上。
那卷书就在眼前了。
他用长刀的刀鞘随意翻了翻书页,却发现那真是一卷经书。
一卷金刚般若经。
谢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文殊菩萨手中拿着的本就是金刚般若经,这莫不是修庙的村落太穷,菩萨造到最后却造不出那一部经书,就只好拿一卷又破又烂的真经书来代替了?
但见那经书密密麻麻的梵文中间,却还夹杂着汉文的批注,好像还是有人用过的。他只随便一翻,便看见两行娟秀小字——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爱河竭处生波澜。”
谢随将长刀挑起那经书,经书在空中打了个旋,书页哗哗飞响,落地的一瞬间,谢随也跟着无声落地。
那经书恰翻到了第一页。
第一页上,盖了一方大章。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看见那印章上的篆字,写的是——
“九霞轩印”。
***
谢随的目光下落,菩萨的宝相前没有蒲团,但香案上却仍供着孤伶伶几粒瓜果,约莫已放了十数日,早被大风吹干了。
谢随的神色微微一黯。
人间苦难百种,菩萨都渡得么?
秦念终于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地面冰凉,不由得撑着身子坐起来,便看见谢随正翻着一卷破破烂烂的经书。
见她醒来,谢随便合上了书,笑道:“睡得可好?”
秦念不言,只凑头过去看,金刚般若经,令她无趣地撇了撇嘴。
谢随笑起来,起身纵跃,将经书放回了那文殊菩萨的掌心原处,又轻飘飘地落回来。秦念也跟着抬起头,微微迷惘地望着那菩萨慈悲的脸容。
谢随摸摸她的脑袋,自去打来一桶水,开始清扫香案上的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