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们坚信,天底下所有被期盼的生命都该有个名字——顶好是郑重其事的名字,阎王爷瞧见这名儿就晓得这孩子是家里头所宝贝的,就不那么轻易带走他。
夫妻俩用心良苦,直接放弃所谓狗蛋、二丫之类好养活的贱名。他们正儿八经买字典翻字典,多多请教附近的文化人,再结合八字考量精挑细选,最后孩子敲定的小名为阿泽。
泽,意为水汇聚的地方,意味着恩泽福禄。
或许随了这个名字,阿泽打小喜欢水。
几个月大的小孩哇哇大哭,怎么哄都没用。唯独往水盆里一丢,他能手舞足蹈安生老半天;牙牙学语的时期更对汤汤水水好奇心弄脏红。无论温凉浓淡酱醋茶,他必定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头蘸一下,再往嘴巴里塞。
这个坏毛病屡教不改,最好笑的一次是偷尝了亲爹的酒。三岁大的娃娃晕乎乎坐在床边拍手,咿咿呀呀唱起自编的歌儿,逗得满桌子人哈哈大笑。
或许也随了这个名字,阿泽附近好多水。
出生那日瓢泼大雨来势汹汹,满月那日南方发大水,新家旧家不到五百米处始终有条长长的河。
说来那个年代死掉的小孩很多,多到数不胜数。有饿死的有病死的,还有小小年纪干体力活成皮包骨,像阿猫阿狗那样不起眼的疲惫至死。
大家伙儿往往不放在心上,往往继续生。
源源不断地以生去替代死、磨灭死,那会儿名字越起越贱,情感越用越稀薄。初为人母的林雪春实在说不清楚,粗心半辈子的她是从何时防备起来、小心起来,日夜拉着阿泽教训:
树上野果别乱碰,病死的猫狗不准贪嘴。
身家姓名不能乱报,在外不随陌生叔叔阿姨走。
不偷不抢不说谎。
不给外人开门。
还有还有,切记切记:远离河边。
“绝对不能去河边玩!”林雪春总是大声叮嘱。
“窝知道辣!”
说话走路快别家孩子好几倍的宋阿泽,常常人小鬼大的摇头:“妈妈你嗦好多次,昨晚刚嗦过,你怎么又忘了?”
林雪春冷哼:“我这是怕你忘了,让你记着!”
“窝昨晚就说窝记住辣,是你忘了。”
宋阿泽继续摇头叹气:“哎妈妈,你老这样让爸爸怎么办哦?”
坐在桌边吃早饭的宋于秋忍不住哈哈笑。
“笑屁!有你笑的份儿么?!”
林雪春去抽他,后头又传来儿子咚一下倒在床上的声音。
白白净净的糯米团子,生得眉清目秀,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他笑什么,他就含糊不清地说:“妈妈你真的好好笑哦。”
林雪春:……
父子俩合起伙来笑话人是吧?行。
老妈子当下眼疾手快抢走这个筷子,再扑腾上床掰扯那个耳朵。
“我饭还没吃完!”
“窝袜子还没穿好呢妈妈,你不要捣乱窝!”
父子俩同时发出抗议,大的压上来抽筷子,小的捂住耳朵在怀里挣扎。大清早便玩闹成团,沉重的日子中仅剩下这点小小的欢欣。很快被打破。
两天之后,孙猴带着那伙人重新登门,自此围在门外不散;
两月后夫妻俩身心疲惫至极,潦草用过午饭后昏昏欲睡,终是靠在床铺角落里睡去。一觉睡到太阳下山,灰蒙蒙的、处处残破的家里没了四岁的阿泽。
他们立即去外头喊,去找。
喊到声嘶力竭嗓子干哑,找到精疲力竭满脚水泡,焦灼恐惧的情绪使他们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里里由受尽折磨的人变成奄奄一息的鬼,日以继夜游走在大街小巷里,哭着叫着:阿泽。阿泽你在哪儿呢?该回家吃饭了啊。
今天给你烧汤喝啊。
宋阿泽是个好小孩,向来聪明听话,不让人操心。
冰河初融的时刻,他本该顺着河流漂向远方。这世上没人能说明白,为何他会在四天之后出现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念家么?是心疼父母到处乱跑么?
总而言之他乖乖地浮出来,唇角抿成直线,两个浓深的酒窝若隐若现,仿佛在说:妈妈你别找辣,窝自己回来辣!开不开心?!
邻居瞧见了,便到宋家欲言又止:“林雪春,你家阿泽好像……”
林雪春夺门而出,冲向被人团团围住的河岸,用尽力气地喊:“阿泽!!”
不料出口却是微弱的一声喃喃:阿泽。
细若蚊足,所以他没有回应。
阿泽阿泽阿泽阿泽阿泽……她拼命拔高嗓门叫,恍惚间听到他轻轻回了句:“妈妈。”
就这两个字,林雪春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摔在皑皑的白雪里。
冷呀,身是热的心冷了,天是亮的你坍塌了。疼呀,手疼脚疼头疼浑身疼痛要裂开,疼得无法呼吸。
胃部生生抽搐起来,眼泪鲜血呕出来,似乎还想将心肝肺再呕出来。她所贫瘠的人生里,她肚子里头那点小学文化要如何去形容呢,这种肝肠寸断的绝望。
他今年才四岁。
才四岁。
他的人生还那么长,他那么懂事,为什么是他?
就算世上坏人死绝了,还有年长的好人,为什么要轮到他?
为什么?
林雪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迹。她爬到边上了,拥挤的人群为她散开,但她看到那只手,光光是那只冻僵了的、小小的手……
刹那间崩溃,她昏厥了。
醒来之后是一段很长很长很长、长到窒息的日子,犹如生活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人成了脆弱的砂砾傀儡。不冷,不热,不饿,不困,没日没夜没合眼,你以为眼泪早晚有尽头,但它没有。
没完没了。
白天如行尸走肉般躺在床上,夜里钻进床底抱着一双袜子一只鞋无声痛苦。平静地往饭菜里掺耗子药,平静地摆在桌面上。林雪春平静地提起筷子,被宋于秋打落。
他已失去清朗的声音,沉默弯腰捡起筷子,在她眼前狼吞虎咽般扒着饭。
还直直望她,用那种全然知情的目光。
“别吃了。”那是林雪春初次开口,离发现尸体已有足足十天。孩子早早化为骨末、入土为安,而她的肚子里好死不死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眨不眨,继续吃。
她凶恶地扫落满桌饭菜,碗筷乒乒乓乓碎满地。他迅速低下去,再用手粗鲁的、决绝的一把抓起饭菜,鲜血淋漓地往嘴里塞。面无表情,同样的对世间毫无留恋。
“我叫你别吃了!!”
林雪春忍无可忍地甩个巴掌,加之多日不曾进食的肠胃抽动,宋于秋吐了出来。未经仔细咀嚼的碎末、铁碗摔坏的残渣,以及浓重的血、破碎的心脏统统吐出来,摆在林雪春的眼前。
这些日子他劝过了,泣不成声过,因多管闲事招致灾祸,他下跪认错说离婚说远去说以死谢罪。都没用。
失去儿子的母亲自我封闭,不接受外界任何的刺激。直到这天晚上他把他那份初为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想死的冲动成功表达,她终于稍稍后退,不再想着法儿折磨自己折磨肚子里的孩子。
不再折磨这个家,转而怀疑起儿子的死并非意外。
“阿泽是怎么出去的?”
她直勾勾盯着外头,目光幽幽:“我说过千万次不能到河边玩,他记得。他不可能趁咱们睡觉跑出去玩,更不可能去河边。”
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找阿泽出去玩,外面雪下太大,他不小心滑到水里。
宋于秋如此解释,林雪春想也不想地否认:“不可能!”
自从仇家上门后,其他邻里不愿招惹麻烦,早早与她们宋家断绝联系。平日迎面撞上直接当没瞧见,还再三告诫他们儿女别靠近宋家阿泽。那些孩子集体排斥阿泽一月有余,怎么可能忽然找他玩?
“是他们!”
林雪春忽然道:“我知道就是他们!!”
没头没尾没有详细解释的他们,仿佛指代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
提到他们的刹那,林雪春那双干涸的眼睛因为怒火而湿润,她满脑子构想将仇人碎尸万段的画面,面上闪烁着诡谲的光。
但宋于秋说:“不是他们。”
阿泽毕竟年少,人在骨子里向往集体,更何况他原先在附近小孩群中最受欢迎,一时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堪比天上跌落地下?
宋于秋给出解释:附近孩子们私下喜欢阿泽,只不过为父母所迫,不能找阿泽玩。事发当日他们偷偷来找阿泽,发现外头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发现里头他们睡着,双方便达成默契,决定瞒着他们这些大人痛痛快快玩一场。
谁没料到能出意外?
孩子们私下悄悄交代:那天河面浮起薄冰,阿泽一不小心跌下去,没人看到,只有咕咚的声响。他们在玩捉迷藏,老半天没看到阿泽,以为他自己回家了。后来得知阿泽没回来,猛然想起那声咕咚,不过他们太害怕了,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家爸妈,怕挨打。
这说法还算合理。
肚子里孩子依稀有点动静,林雪春的手掌隔着衣服放上去,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真的。”
宋于秋给予肯定的回答:“骗人天打雷劈。”
一句沉甸甸的誓言压住林雪春去死去复仇的冲动,一压便是二十多年。她从未完全相信过这份说法,他也不曾。但谁都没勇气多想。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摆在眼前,打开它,直觉告诫他们不要打开、千万不要打开,否则你们会迎来灭顶之灾,再无法带着儿女生存下去。
他们忍了又忍没去打开,偏偏事到如今,旧仇人不请自来,施施然踹翻了盒子。那积压多年的丑恶的真相纷涌而出,果真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残忍。
林雪春头脑空白,再次倒下了。
“嫂子!”
“雪春!”
“雪春姐!”
众人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迅速团团围上来。林雪春眼前的天空被割裂了,时而闪过所谓龙哥狠戾的笑,时而浮现阿泽微弱的嗓音:妈妈我好冷啊。
他说:一个娘们而已,别太得意!
他说:妈妈,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他说:不管你们夫妻俩想什么法子,三天后给我交出五十块钱。不然钱赔不上,迟早让你们拿命来赔!
他说:妈妈,那个叔叔好坏呀。他为什么要把我摁在水里呢?水那么冰那么冰,我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好不舒服哦。
他说他说她说她们说。
嘈杂喧嚣的声音顿时拉远,林雪春几乎能听到脑瓜子里血液倒流逆冲的声音。她的瞳孔扩大了,伸手攥住宋于秋,嘴唇高频率颤抖着,老半天没能吐出清晰的话语。
“别说了雪春姐!先上医院吧!”
怀里刘大宝哇哇大哭,刘招娣没有多余的手搀扶林雪春,连连喊:“你们让让!让人赶紧送医院去!别看了都别看了,让开点!”
孙猴趁乱溜走,宋于秋顾不上他,双手作势要抱林雪春,嘶哑道:“我们去医院。”
不。
手指扒住门扉,林雪春突然咬舌。疼痛和血液让胀大的头脑清醒了点,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去医院!”
这节骨眼上说什么胡话?!
刘招娣边拍后背安抚大宝,边凑上来劝慰林雪春:“别说傻话了,哪儿能不去医院呢?有事咱们去那边再说,人没事能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好好说道,是不是?雪春姐你松手!”
“我不!”
林雪春挣扎着落地,狼狈地瘫坐下去。
宋于秋蹲下来扶,被她发狠推开,反踉跄在地。
她冷光毕露地盯着他,嘴里重重咬出两个字:“骗、子!”
他一怔,眼皮仿佛冻住了,忘记眨眼。
“骗子!”
林雪春瞪得更凶,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手脚全身开始颤抖。
“我儿子根本没有不小心掉进河里,他被人害死的!你骗我!”
“好你个宋于秋有胆子骗我!你这天打雷劈的骗子、窝囊废软脚虾!你不要脸你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林雪春整张脸上泪水布满,又凶狠又可怜地抓着门不放,犹如伤痕累累的雌性野兽坚守老窝,拒绝任何好心恶意的帮助。
没人敢靠近她,只有他空着双手走近,但她死命推开他,踹他,捡起石头毫不留情地扔在他脚边。
“你走!”
“我不要看到你!你走开!啊!”
杀了他!杀了他们!
从未如此强烈的杀人冲动,林雪春边哭边尖叫起来:“孙猴跑了!他跑了你看到没?你还在这干什么?!”
“去找他,去弄死他!他们统统得给我儿子偿命!!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的命!你去给阿泽报仇啊你还在怂什么!!”
“你去啊!!”
她越说越激动,一个石头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这场面太过厉害,旁人没胆子沾惹。连刘招娣都是头脑乱糟糟,硬着头皮扶起林雪春说:“这样。那什么孙子让宋哥找去,咱们上医院,我带你上医院成不成?孙子后头不是还有个龙哥么?雪春姐你身子要紧啊!”
刘招娣边说边侧过头给宋于秋使眼色,催促他走,别留在这儿继续刺激林雪春。
同时路边响起滴滴的喇叭声,动作麻利的阿彪坐在驾驶座上,探头喊:“宋哥上车!嫂子让他们看着吧,我们追那孙子玩意儿去!”
宋于秋捡起脚边的刀,默默站起来。
走出去十多步再回头看过去,林雪春给他的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你走!”
口上没说你滚,眼睛已经说了几十遍。
宋于秋深深望她一眼,像公狼被赶出窝的那种寡淡而孤寂的目光。
随后握紧了刀,大跨步走上车去。
*
花衬衫是个有钱仔,有辆拉风炫目的摩托车停在朝柳巷口。
孙猴年纪大,偏偏那副见风使舵的做派灵活到不可思议,早在林雪春倒下的瞬间拔腿就跑,并且抢在主人前头跨上逃跑利器摩托车。摸出早先顺来的钥匙一插一扭,眨眼间隙便飞驰出去十米二十米的,任由后头花衬衫怎么火冒三丈,追不上就是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