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在长辈面前被调侃肯定是难为情的。
她不轻不重地锤宋敬冬的后背,宋敬冬特别欠揍地笑:“三天两头不是爱找陆珣玩么?说不得啊?还是今天突然发现还是哥哥我最好?”
“不理你了。”
小姑娘皱鼻子,飞快逃开。
回房间翻墙倒柜,总算发现抽屉里一个不显眼的小刀片。好像是用来刮蜡烛印的?
不管不管。
抽条抹布包裹起来,阿汀握着刀片蹲在木板边上,在左上角正儿八经刻下首字:我。
大大的,有点歪扭。
不过还行吧。
左看右看打个八分,正准备下手第二个字,头顶忽然传来低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犹如惊弓之鸟,阿汀下意识藏起刀片。
“手里藏什么?”
双手偷偷摸摸背在身后,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陆珣伸手,勾了勾手指:“给我。”
阿汀装傻地眨眨眼:“你电话打完了?”
“打完了。”
陆珣顺口问:“想我再打半个小时?”
阿汀更顺口地回:“可以啊。”
陆珣:……?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杀伤力很强。
阿汀见他目光越来越暗,立即冲他亡羊补牢式的明眸皓齿笑,特别甜。
但陆珣似笑非笑,凉凉道:“这招没用。”
看来免疫了。
以后少笑才可以。
阿汀默默收回笑容,有板有眼且模仿亲爹语重心长道:“赚钱很重要,我特别理解你。”
“陆珣!”
好死不死的节骨眼,宋敬冬靠在椅子上,不甘寂寞地喊:“看着点,别让她玩刀。”
你到底是谁的哥哥啊!
我今年十八岁了诶!
反驳的话语有是有的,就是不敢说。因为陆珣的注视一下子变沉,瞳孔的浓黑色仿佛漫了他一脸一身,超凶。
鉴于前段日子在医院里的任性哭闹,阿汀最近对陆珣抱有一种怂且窘迫的心情,立刻乖乖双手交出刀片,老实到不能更老实。
陆珣意味不明的视线停留会儿,单手转过木板看了看,一个憨憨的我字占首行的四分之一。
“还刻什么?”他问。
阿汀垂落下纤密的眼睫,不那么高兴了。闷闷地说出内容:“我杀人了。”
“还有呢?”
余下还有不少位置。
“我活活淹死四岁小孩。”
阿汀说完又后悔:“淹太难认了,还是杀吧。”
陆珣一笔一画刻着吴应龙的罪行,阿汀回房间找来红色的蜡笔,对准刻痕涂涂抹抹。
“我觉得这样不好。”
阿汀突兀开口,没头没尾的。
陆珣想也不想地接话:“吴妞妞?”
轻轻的嗯。
“她不能永远呆在我们家。”
阿汀仰起眼睛,像两颗清透莹亮的玻璃珠。
陆珣的关注点落在‘我们’上头,缓慢抬起眼皮,近距离触碰到她的视线。
太近了,眼睫悄悄而清晰。
“喵。”
你们在玩什么呀!带我带我!
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猫头凑了上来,长长的胡须戳的脸痒痒,眼睛巴眨巴眨。
欠揍的猫,猫中宋敬冬非你莫属。
陆珣面无表情扣头衔,揪起它往外丢。
想起阿汀所困扰的问题,他以局外人的视角冷静提意见:“这事别提,让你妈发泄两天再说。”
“喔。”
涂完最后的字,猫又稀里糊涂过来凑热闹,对着木板点小脑袋。仿佛以权威人士的身份点评说:不错不错,这字不错。
阿汀忍笑问:“看得懂吗?”
对不起。
两脚兽的文字是不可能看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因为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咪。
猫绕着木板走两圈,大咧咧抬起肉垫子狂踩红色蜡笔,踩完再收回来仔细闻闻。
有点抠脚老大叔的即视感。
“那个不能吃啦。”
阿汀无奈要给它擦脚,只见它啪唧一下,一个梅花猫猫脚印,大大方方印在小排字后面。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块罪状木牌,通过猫大人的亲自盖章,正式生效了。
阿汀摸了摸木板,哒哒哒跑去开门。
“你爸妈是不是……”
吴应龙捎带惊喜的抬头开口,巷子里来往回家吃午饭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小姑娘在老头前后放下两块牌子,进门前郑重其事的回头警告:“别想偷偷把木板丢掉,我爸妈找你算账的!”
死小孩。
吴应龙牙根泛疼,后头人们伸长脖子看。
“我杀人了,我杀了……”
识字的念到这里便停止,不识字的中年妇女一头雾水问:“啥玩意儿?咋不念完呢?谁认识字的赶紧看看,好歹把话给念全啊。”
“小点声!”
身旁女伴拉她,侧面提醒:“宋家有个儿子没了,被人活活淹死的,才四岁大!林雪春气得上医院住半个月,听说差点没救过来。前段时间不是闹得厉害么?你这就忘了?”
妇女愣住,破口大骂:“我草他祖宗十八代,这事儿是真的?我他娘的以为巷子里瞎传乎呢,一大老爷们还能对小娃娃下手?”
“小点声!”
“小他狗日的小!我呸!”
一口浓痰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正中吴应龙的头顶,“死老头年纪不小啊,你娘跟狗日了出你这么个狗东西?你家没儿子没女儿断子绝孙是不?还是你家生出不人不狗的玩意儿眼红人家小孩好好的?四岁!真下得了手!!”
她撸袖子要打,那边打手也要站起来反击。女伴不想惹事,连连拽她走:“关你什么事啊,你别管了别惹祸!谁说得准他们家有多少瓜葛?”
“什么瓜葛都扯不上娃娃!”
妇女挣扎脱下鞋,狠狠摔过去。
吴应龙哪里遭受过这份耻辱?脸青黑个彻底,隐忍地低吼身边的人:“你们瞎了么?还是手脚废了不会干活?!”
这不是你要我们跪着,起来就滚蛋么?
打手有冤无处诉,爬起来装模作样地赶人。
“你大名吴应龙是吧?”
刘招娣早早回家锁上大门,让自家男人扶梯子,自个儿手上套个破袋子,随手抓一把昨晚没丢的垃圾。
吴应龙闻声仰头,迎来的便是一脸鱼刺鸡蛋壳,散发着浓浓的小孩尿味。
“我家大宝刚撒的童子尿,赏你了!”
亲眼目睹过林雪春的崩溃,同样身为母亲,刘招娣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边捞垃圾接二连三对准吴应龙砸,她边恶声恶气地骂:“丢祖宗脸面的玩意儿,穿得人模人样背地里不晓得干多少脏事!你害过多少娃娃,害过多少?你说!”
吴应龙到处躲闪,又不敢冒然起膝盖。怒火中烧之下,他咬牙切齿:“关你们什么事?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小心——”
“小心啥啊?”
对门女人有样学样爬上梯子,咧嘴笑:“我还没儿子呢,你可别咒我生下你这么个狗东西。”
“狗东西!”
四面八方仿佛潮水涌来般的架势,吴应龙震惊地发现附近几乎家家户户都冒出颗人头,甚至两颗,如鬼魅那样儿的喊:“狗东西。”
时而异口同声,时而此起彼伏。
“你们……”
女人家家的为什么冒出来找事?
不怕死么?不怕火烧到自家?
疯了么你们这群女人?出什么头?
他迷失短暂的几秒钟,找不到答案。而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烂菜叶鸡蛋壳、小孩屎尿抹布包括洗脚水已铺天盖地的袭来。
这场面壮观,盛大。
后来有人说,朝柳巷至少十年没这样热闹过。至少百年没出过这般厉害的娘子军。
*
那场热闹的结局是吴应龙头破血流。
仅剩下半条命。
不清楚吴妞妞是真的过分虚弱,还是老辈的宠溺本能。总之这小孩早上需要豆浆油条,猪肉不碰次等鸡鸭肉,最最偏爱的还是牛肉。夜夜睡前还要溏心蛋作夜宵。
因此吴应龙始终在门外,断续跪了五天。
他的事情传开好几条巷子,好多人闲来无事甚至特意跑来瞅瞅什么样的人物能对别人家四岁小孩下手、又对自家八岁小孩不离不弃。
宋家当初那帮兄弟匆匆赶回,个个找机会侮辱他戏耍他。
而一墙之隔,吴妞妞逐渐适应宋家的生活,从最初的不会洗脸刷牙哇哇大哭,到如今迅速掌握基本的生活技能。
她发现林雪春是整个屋子里最不喜欢她的人,宋于秋则是完全漠视。唯独那对兄妹俩,如果她主动开口,他们多少还会应她两句。
还有猫。
猫的手脚不能抓,猫舔爪子的时候很可爱。
后院里很多瓜果瓢虫,她也喜欢。
妞妞的存在对全家生活影响不大。日子三餐照常,最明显的变化是林雪春情绪比较反复罢了。
大多时候听到门外动静便冷冷的笑,讽刺味道十足。有时又双眼发直,眼眶发红说不出缘由。
她尤其在吴妞妞面前喜怒不定,例如现在:灯光亮起,饭菜上桌。宋家四口照常坐,吴妞妞有张单独的小桌子,窝在彩色电视机面前边看动画片边吃。
她被宠得挑食,不爱米饭光捡肉。
一大碗满满的牛肉片不知不觉□□光,米饭还有大半碗。她搓搓手臂,端着碗去大桌那边,拉拉宋敬冬的衣角,“哥哥,我没肉了。”
宋敬冬伸出筷子,对面林雪春无端发火:“吃饭就吃饭,整天拨来拨去干什么?难看死了!”
挑水煮牛肉片的宋敬冬膝盖中枪。
他习以为常,默数五下,老妈子又二级发火:“拨都拨了还不赶紧的,磨磨蹭蹭让不让别人吃?”
哎呦我的妈耶。
宋敬冬加速挑一小碗,妞妞接过去说声谢谢,紧接着自觉回到小桌上。她不知大人之间的血海深仇,被动画片逗得常常笑。
这边林雪春表情阴沉,兄妹俩你来我去交换个眼神,实在觉得是时候提出异议了。
宋敬冬打破平静:“妈,我们想说个事。”
“有屁就放!”
“关于妞妞的。”
妞妞是个太敏感的存在,整张饭桌顿时静得可怖。
林雪春脸色难看,阿汀接下去说:“让她走吧。”
四个字而已,老妈子勃然大怒。
“让她走?凭什么?!”
“怎么的?你们要倒过来说我难为小孩了是不?觉着大人的事扯不上小孩,还是觉着她可怜我可恶了?那你们怎么不想想当初你们大哥多少岁?吴应龙能扯上我儿子,我凭什么不能扯他孙女?敢情我林雪春就是贱?”
“我命贱,连带着我儿子命贱、不值钱,比不上这丫头片子的手指头,轮到你们来教训老娘是不是?我生你们养你们二十多年,轮得到你们来糟蹋我!糟蹋我儿子!”
拍桌不断,语气火冲。她就像一个埋藏多日的地雷,稍微经受触碰便敏感的爆炸。
“哎呀,谁教训您啦。”
宋敬冬使用一贯插科打诨的语气,反被林雪春摔了筷子:“滚蛋!少给我扯七扯八你们这俩吃里扒外的货!别吃了!大家都别吃!”
这话有点儿伤人了。
这么多年她脾气再大,没说到这个程度过。
说完自然后悔,气氛也全毁了。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宋敬冬脸上没掉笑,原来单眼皮垂下来冷感鲜明
阿汀随之微微叹口气,“我们没有那样说您,是您自己……”
心虚。
这个词用不着他们提溜出来,林雪春已经从他们的脸上读出来。也可能昨天前天隐隐有了这个自我认知,否则她反应为何如此大?
独独她不愿意承认。
“吴应龙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他欠我的!儿子女儿孙女孙子的谁让他们挨上他的边?活该他们天生欠我的,我找他们算账是天经地义!我虚什么?”
“你才心里虚!虚死你们我不虚!”
说着大跨步走到电视机前,她抓起妞妞,一只巴掌高高举起来。
要落,偏偏落不下去。
林雪春次次瞧见这张孩子脸蛋,这秒钟想起水中挣扎畏惧的阿泽,下秒钟想起天真无邪的阿泽。
前者是难以磨灭的恨,后者是生生不息的爱。
但凡能够理直气壮打下手,她必定打上千次万次,甚至把这无辜小孩的脑袋往水里摁!这才叫报仇!你割走我的心头肉,我挤压你的心头血,真正的公平公正!
而千错万错都在于她打不下手!
妇人之仁居然打不下手?!
林雪春巴掌颤抖,狠一盖到自己脸上。
清脆响亮的啪声,她双眼通红,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翻东西砸东西,犹如困在牢笼里的野兽般原地打转,充满摧毁欲。
噼里啪啦的动静不绝于耳,兄妹俩自认罪魁祸首,得去道歉认错的。
冷不防宋于秋拦住他们。
“我去。”
他朝幽深的过道走去,敲门。
“滚!”
“是我。”他说。
里头林雪春没有犹豫地赶人:“老娘管你是谁,滚滚滚都给我滚!别来烦我!”
宋于秋默不作声站了五分钟。门没开,动静不止,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