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家主看了徐沼一眼,继续问道:“云冲道君为何会修为全失,身死道消?”
“我吞了他的罗刹……”妙芜艰涩道,“但我没有杀他。”
洛小家主问到此处,便停下来,朗声道:“诸位均为见证,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昭然若揭。”
徐沼抽.出随从的佩剑,叫嚷道:“我要为我父亲报仇雪恨!”
说罢提着剑,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未能靠近,便被谢谨一剑撂倒。
谢泫看向妙芜的眼神充满悲凉,他狠下心撇过头,朝洛淮道:“还请洛少主用无音弦震出此人神魂,我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夺舍了我的女儿。”
洛淮有些犹豫,洛小家主道:“景元,庭植兄相求,我们焉能不帮?”
洛淮只好拿出无音弦,手指按在无形的琴弦上,指尖微挑,弹出一道无形的音波打向妙芜。
妙芜生生受了一记无音弦,只觉喉口腥甜,没忍住,嘴角沁出一丝鲜血。
第二记无音弦打来,她觉得神魂巨荡,好像要脱飞身体而出。
谢谨看得不忍,忍不住道:“父亲,算了吧,我不信,我不信……她怎么可能不是阿芜……”
洛淮也有些于心不忍。
这少女是谁他并不关心,但他自小生活在洛家,何人为善,何人为恶,一眼便能看出。他能看出此人没有恶心,正因如此,在富春山家塾时他才没有捅破她的身份。
洛淮打出第二记无音弦后,刻意缓了一缓,才打出第三道无音弦。
妙芜抬起头,看到那道无形的音波破开空气,像是斩首的铡刀,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她认命地闭上双眼。
耳边忽然传来人仰马翻的惊呼声。
“是谢荀!”
“是那魔头之子!”
“拦住他!拦住他!”
妙芜觉得身体一轻,有人似飞燕般掠过,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谢荀脸上干涸的血迹,眼眶一热,终于哭了出来。
太好了。
她就知道,云冲道君杀不了他。
谢荀御使飞剑破开重围,带着她往太极观外突出。
谢泫追赶在二人身后,喊道:“琢玉,若你还顾念谢家的养育之恩,你就把这个夺舍了阿芜的人放下。”
谢荀脚步一顿,低头看了妙芜一眼,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我信你。”
我信你没有夺舍,没有害人。
我信你。
千言万语,不及这一句“我信你”动人。
真相如何,等离开这里,你再慢慢说给我听。
谢荀的飞剑锋锐无匹,势不可挡,瞬息之间,便已带着妙芜逃到道场外围。
这时沈天青布置下的剑阵终于结成,飞剑如银白的流矢般追逐着二人,在半空分散开来,合围成圈。
谢荀的十柄飞剑在周身飞速环绕,不断地打掉飞射而来的飞剑。
但他的防守再严密,终有疏忽之时。
有一柄飞剑穿透防守朝妙芜射来,谢荀见躲不过,抱着妙芜转过身,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挡下这一剑。
飞剑贴着他的腰侧滑过,登时血流如注。
妙芜终于勉强聚起微薄的灵力,为谢荀撑开一个小小的结界。
沈天青提着方圆规矩剑朝被剑阵困住的二人走来。
“谢荀,你把这个人留下。我可保你今日安全离开。”
谢荀道:“师父,我的脾气您知晓。要我留人,杀了我便是,何必和我说这许多。”
谢涟和谢泫同时疾呼:“莫要伤了她(他)性命!”
沈天青道:“此人夺舍谢家九姑娘在先,谋害徐家家主在后,与云冲道君之死也难脱干系,今日,你不可能把她从这里带走。”
谢荀沉默片刻,说道:“那么,今日,弟子在此拜谢师父七年教导之恩。”
沈天青默然,缓缓举起手中方圆规矩剑。
这柄古老的镇派之剑在那一霎间释放出耀眼的光华,天穹之上云层翻滚,电光流蹿,雷电被剑尖牵引着从九天降落。
沈天青一剑劈出,白色的雷电如同一条巨龙,悍然落下。
湛蓝飞剑在身前结成一面太极八卦符阵,白色的雷电撞上来,蓝白色剑光一刹间映彻天地。
不知是谁高声呼喊:“今日绝不能叫这萧氏余孽走脱!”
各家闻之,纷纷祭出飞剑法器围了上来。
谢荀背着妙芜,额上沁出的细汗沿着额角流下,几乎模糊了视线。
他觉得手脚沉重,疲惫到了极点。
在船上云冲道君暴起突袭,将他们打落江心,谢荀也受了伤,他忍住痛将兔妖、柳悦容和艄公等人从涛涛江水中救上来后,立刻往蛊王谷赶。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
七年前救谢小九的时候就晚了一步。
七年后救她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这世上,到底是什么在冥冥中掌控他的命运?
谢荀心中渐渐燃起冲天的杀戮,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着:“杀啊!杀个干净!杀戮之剑,本就是为杀戮而生!”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紧紧地攀附着他。
少女靠在他耳旁虚弱地说道:“小堂兄……我要用……本命符了。”
谢荀猛然抬头,只见银色光蝶如暴风雪般席卷了整片苍穹,轻盈地落到飞剑上。
万千飞剑同时凝滞,时空再次冻结,唯有一道耀眼的剑光,带着撼天动地的气势,自高高的天宇落了下来。
谢荀出剑,十柄飞剑合而为一,迎头撞上那道炫目的剑光。
轰——
一股隐含着巨大威压的气浪迎面打来,谢荀的身体遭此震撼,双膝一软,忍不住往下一跪。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跪下去。
他一手掐着剑诀,一手护着背上的少女,一寸一寸地,重新挺起了胸膛,直起腰杆,站了起来。
谢荀仰起头,绚丽的剑光倒映在他漆黑的双眸中,他的思绪有一瞬间飘回了多年前——
多年前,他的杀戮之剑刚刚修成,一日间从秘境中试炼完毕,浑身带血地走出来。
刚出秘境,便见师父沈天青坐在一棵老松下的青石上调息打坐。
他走上前去,持剑下拜:“师父。”
沈天青未睁眼,只问他:“你今日飞剑已炼成,可你,找到你的剑心了吗?”
他不解:“师父,何为剑心?”
沈天青睁开双眼,朝他望来,目光灼热,眸中似有火焰燃烧。
“世上剑道三千,你为何独独选择修习杀戮之剑?”
他皱眉沉思道:“因为杀戮之剑进境一日千里,而我希望成为鼎世剑修。”
沈天青叹气道:“看来你没懂。无剑心者,修为再高也成不了鼎世剑修。”
这段记忆只在脑中浮现了一瞬,旋即又消隐在云雾深处。
谢荀抬起手,手上剑诀变幻,毫无畏惧地对上师门的镇观之剑。
他想,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剑心了。
修杀戮之剑,持护守之心。
这便是他的剑心——
他,找到了。
第125章 师徒主仆
湛蓝的剑芒,如同颤巍巍的风中烛火,虽然远不及方圆规矩剑引来的九重雷电声势浩大,却似千军万马中的一匹孤骑,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
一往无前,势无可挡,刺透重重雷电,宛如绚丽的流星,径直刺向沈天青眉心。
沈天青这一生,修剑四十余载,几乎未曾逢过敌手,但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剑。
他脚下一蹬,身子飘起,下意识地向后避退,同时侧头一偏,欲要躲闪,谁知这点蓝色的剑芒却忽然停了下来。
沈天青抬眸,只见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黄色的巨犬,速度比闪电更快。在九重雷电即将劈落到那对相互扶持的少年少女身上时,飞身一蹿,将二人驮了起来,险之又险地与雷电擦身而过。
轰隆——
九重雷电披在道场外的一棵苍虬古松上,五人合围的树干应声裂开,白色雷电落在青砖地上,一阵乱跳,青砖寸寸碎裂,最后化为灰色的齑粉。
沈天青微微怔住,未能想到这个徒弟居然在这样的危境中悟出了剑心,修为直接提升了一个境界。
有一瞬间,他忽然忆起当年门中曾有一位师弟,也是如此惊艳绝才,只可惜后来误入歧途,为奸人利用,犯下欺师灭祖的罪行,从此再也无法回归正途。
沈天青提起方圆规矩剑,将几只环绕在身周的银色光蝶尽数斩灭,接着强行驱动剑阵,射向狼突虎逐的犬妖。
犬妖阿黄背着妙芜和谢荀,时而腾空而起,时而贴地滑行,敏捷地躲开追逐在身后的飞剑。
谢荀抱住妙芜,伏在犬妖背上,喝问:“你怎会来这里?柳前辈呢?”
犬妖“汪汪”地叫了两声,谢荀蓦然色变。
沈天青以一己之力驱动完剑阵后,回首,便见太极观中所有人、飞剑和法器好似被一层透明的糖浆包裹着,一动不动。
他提剑走过去,将众人身上的光蝶一一斩灭,光蝶一消失,被本命符困住的人当即恢复行动能力。
王家家主一恢复行动能力,立刻下令让观中弟子开启太极诛魔阵。
高家家主则冲着洛小家主愤怒道:“谢家人真是好生厉害啊。竟养出这样两个妖孽来。妹夫,此时若不趁这两个妖孽伤重,将其除去,日后恐怕养虎为患,再无机会!”
洛小家主从容不迫道:“此事牵连数家,恐怕需要公议才行。”
谢涟人剑合一,从洛小家主身边掠过,说道:“从谢家出去的人,就不劳怀笙兄费心了!”
犬妖驮着谢荀和妙芜二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来到太极观的山门前。
它后腿在地上一蹬,飞身跃起,眼见着就要翻出墙外,忽有一道金光流转的光幕升了起来,挡住了去路。
犬妖收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砰——
太极诛魔阵结界一阵颤动,犬妖所撞之处现出一轮黑白太极。
那轮太极如漩涡般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谢荀在看到那轮太极符印的瞬间,立即出声喊道:“是王家的太极诛魔阵,躲开!”
犬妖一个扭身,落到垣墙上,踩着黛青色的瓦片疾奔。
太极印符所在之处爆发出千万道细如牛毛的金色光箭。
光箭落到地上,砖石面上便出现一片细密的孔眼,落到墙上,墙灰飞动,墙面绷裂。
这金色的光罩把整座太极观都笼罩起来,光罩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太极符印,细密的光箭如同暴雨,一刻不停地落下来,打在妙芜勉力撑起的结界上,发出“铎铎”的响声。
微弱的结界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崩溃。
谢荀祭出飞剑,想直接在太极诛魔阵上破开一道口子,忽然感觉身后剑气袭来,他回身挡了一剑,一抬手,准备将来袭者打回去,忽然看清来袭者正是谢涟。
从他离开谢家那一日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谢涟对上。
这对昔年“父子”乍然对上,一时间,二人的心潮皆起伏澎湃。
谢涟收回飞剑,喝道:“留下此人,我放你走!”
谢荀垂着眼,避开谢涟的视线,握剑的手紧了一紧,问道:“若我留下她,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自然是带回谢家,此人夺舍了阿芜,我总要弄清楚她到底是谁。”
谢荀抿紧双唇,再问:“您能保证她性命无忧吗?”
谢涟没有回答。
谢荀勾起嘴角,眉目间流露出些许自嘲。
他转过身,继续驱使飞剑攻击结界,不再在意谢涟是否会继续对他出手。
仙门各家弟子都御起飞剑,朝这边赶来,一时间,整片天空中飞剑与金色的光箭交错辉映。
妙芜仰躺在犬妖背上,想要再一次祭出本命银蝶,却发现体内灵力枯竭,经脉如同针扎一般钻心的疼。
她望着越逼越近的飞剑,轻轻说道:“算了吧,小堂兄,我跟他们回谢家……”
你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一把剑,怎敌得过群英环伺?
谢荀深看了她一眼,没回答,一心专注于破开阵法。
这时人群间忽然传来一声大喊:“琢玉,你把阵上的太极符印都打掉,就能破了这太极诛魔阵!”
王牧之刚刚喊完话,就被王家家主以袖扫出。
王家家主看着这个屡屡逆犯自己的儿子,眸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喝令身边的亲传弟子道:“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拖下去!”
谢荀听到王牧之的传话,正准备依言而行,忽见山门前出现一具庞然大物,宛如一座小山,轰地一下往结界里撞了过来。
待众人看清结界外的事物,不由骚乱起来。
之前被困狐仙庙的弟子均心惊胆战道:“是怨气所化的魔龙!”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看到一条浑身黑焰滚滚的三头魔龙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结界。
魔龙的脊背上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有人凝神看了一会,辨认出来:“是柳悦容!是那萧氏余孽!”
轰隆——
在魔龙第三次撞向金色的光罩时,光罩应声而裂。
柳悦容驱使着魔龙,撞破了山门游了进来,魔龙长尾高卷,飞剑没入黑色的怨气中,如同石牛入海,再无半点声息。
柳悦容声音不大,几乎被风声掩过,然而各家家主,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
“徐安吉那老贼是我杀的。他囚我于西山墓园地牢十七年,杀了我的朋友春十三娘,怎么,难道他不该死吗?”
众人间议论声再起,徐沼怒喝道:“你胡说八道!我父亲何时囚你于地牢?春十三娘的死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