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凌益对来找少商告辞,一旁的裕昌郡主却细声细气道:“可惜了,原本过几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寿的,家里都预备好要设宴,如今却……”
抱着两块半金砖的未来凌郡马立刻躬身柔声道:“多谢郡主惦记吾父。父亲半生劳苦,从不曾真正享过福,家里原本想藉此回寿宴好好教父亲高兴高兴,可惜……不过有郡主挂心,凌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着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娇声道:“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以后不是凌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少商冷眼看这两人犹如做戏般的对答,脸上却故作吃惊:“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该打该打了。五十岁可是大寿了,君侯理当好好庆贺一番,可是……”
凌益连连摆手,一脸谦和道:“死者为大,子晟的母亲刚走,家里正是悲伤的时候,我怎好意思大摆宴席。”说完便带着次子和裕昌郡主离去。
少商在后目送,心中又是一阵冷笑。悲伤?拉倒吧!
霍君华既死,凌不疑理应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将婚事也推后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让养子热孝成婚。皇后不无惋惜的对少商道:“如此一来,你们的婚仪就不能大大的铺排了。”
少商指着摆满了半间偏殿的锦缎金玉,笑道:“娘娘还想怎么铺排啊,给我添了这么多嫁妆,家里摆都摆不过了。”
此时已距婚期只剩一旬,皇后依依不舍的将少商连同添妆一同送回程府,还勒令凌不疑遵循礼数,不许偷跑过去见人。凌不疑拉着女孩的手,把她看了又看,万难舍得分离。
皇后忍不住笑道:“别这么没出息,以后有一辈子的功夫看她呢……陛下找你,岑安知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还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赶紧把手松开,少商该走了!”
少商坐在皇后亲赐的步撵上,回头看向长秋宫高高的宫阶,皇后含笑站在当中,遥遥朝她挥手。凌不疑则被两个小黄门拦在一旁,只能恋恋不舍的眺望渐渐走远的一行人,金红色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的长长的,绵延的方向指着心爱姑娘离去的背影。
要出上西门时,少商远远看见二公主与三公主,还有一身骑装貌似正要出宫的三皇子,同胞三姐弟似是在争执。
“……这么点小事你也推推拖拖的,若不是二姐夫略感风寒,不能出门,我们也不会找你啊!”三公主跺脚生气。
三皇子难得提高音量:“我已经说了,太子兄长找我办事,这几日我得跑一趟红柳营,审几个人。事出紧急,我这就回府去收拾行李,哪有功夫陪你们去祭灵!”
二公主在旁劝胞妹:“好了,你别为难老三了,他素来有一说一,看来是真有急事,我俩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三皇子匆匆一抱拳,扭身就走,三公主犹自愤愤,絮絮叨叨着不满,二公主劝都劝不住,直到少商走近时还听三公主在埋怨:“……老三自小就是这么六亲不认!就算有要紧事,对我们说两句好话又有何妨!哼哼,早知道那年他风寒高烧,我就往他汤药里多放两把黄连!”
少商走下步撵,笑着向两位公主行礼,起身时收到二公主要她带开话题的眼色,便打趣道:“咦,原来三皇子也风寒高烧过么,进宫这么久,我一直听人说三皇子自幼体健,小病不生大病从无呢。”
被皇帝和越妃好好收拾过的三公主显然脾气好了许多,至今没再为难过少商,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老三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小病还是有的,不过大病么……诶,二姊,是不是就那么一回啊?”
二公主回忆片刻,失笑道:“还真被你说中了,仿佛就那么一回。”
三公主冷哼:“活该!春寒料峭的,我们还在屋里捂着炉火,他就跑出去瞎疯,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打湿了一半,活该高烧!”
少商心下一动,试问道:“请教两位殿下,这是哪年的事啊。”
三公主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作甚……大约是十一,嗯,十二年前吧。”
二公主摇摇头:“不对,是十三年前。那年战事稍歇,父皇要为早早过世的大父大母行祭祀大礼,一过元宵就带着我们去了冬柏陵园,老三就是在那儿病的。”
少商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可若有似无的好像浓雾中的影子,能看见却抓不住。
二公主奇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少商干干一笑:“妾也就随口一问。”
回了程府,只见萧夫人已将府邸整顿一新,里里外外都预备好了不久之后的婚仪。
想到女儿就快出嫁,程老爹十分惆怅,长吁短叹的好像被人追债,萧夫人倒难得和气,不逼着少商读书写字,也不指摘少商睡懒觉发傻呆了,什么都顺着她来。
有几回少商觉得她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为妇之道,可惜气氛怎么也不对,往往是萧夫人在少商屋里坐了半晌,母女俩相对无言,然后就到用饭的时间了。
最后萧夫人似乎想通了,对少商道:“算了,当年出嫁前,你外大母倒是对我唠叨了半天,可我依旧弄的鸡飞狗跳。子晟是个有成算的,你不用怕这怕那,有些事自己琢磨着来比别人告诉你要强,何况我也不是什么能称道的新妇。”
少商觉得很有道理。
萧夫人和青苁夫人忙着筹办少商的婚仪和嫁妆,程府上下的日常琐碎照旧由程姎打理。
程姎看少商闲的无聊,有时会招呼她一道看账问事——有少商在,看账本时她连算筹都不用了,堂妹用眼睛掠过一遍数字,直接可以心算出答案给她。
这日她领着少商查点家中空置的房屋,堂妹看她东看西摸巨细靡遗,便道:“反正没人住,办婚仪时宾客也不会往后院冲,你这么费劲干嘛。二叔父好容易回来了,你们父女多聚聚才是,回头等你出嫁了,想跟叔父好好说话都未必能了。”
程姎笑道:“阿父不是大伯父,不论是训斥还是夸奖都能说半天。阿父回家那日我们父女俩就把话说完了,后来只能干坐着瞪眼了……唉,还是算了。”
她又让奴婢细细查看墙壁屋顶有否漏水发潮,“等办完你的婚仪,接下来就是大堂兄和姁娥阿姊的婚事了,还有二堂兄的过继之礼——到时总得把乡里的族长耆老请几位过来吧,这些空屋可不就有用了么。与其大伯母日后忙的不可开交,不如我先归拢起来……”
看程姎忙的灰头土脸,少商低声道:“幸亏家里有你,阿母有了个大帮手。”
程姎回头笑道:“大伯母能干的很,也就是这阵子几桩事挤到一块了,不然她和青姨母料理起来绰绰有余,也没我什么事。”
少商叹息。好吧,萧夫人没有疼爱错人。
两姊妹领着奴婢们来到一间格外精致的阁楼,里头摆放了各色各样的乐器,琴,萧,埙,笙,鼓,长笛,短笛,二十五弦瑟,五十弦瑟……甚至还有一排规格较小的黄铜编钟。
少商钦佩道:“这里原是大父的屋子吧。”
程姎:“正是,大父没过世时就爱在这里待着……不过大母不喜欢这里。”
——废话,丈夫整日沉迷音乐不肯理睬自己,程母会喜欢这里才有鬼!
“这是什么?腰鼓么。”少商指着角落里的一个漆黑的圆形小鼓,两旁垂下宽宽的带子。
程姎看了看,迟疑道:“……嗯,应该是鼙鼓吧,大伯母头回带我来时说起过——行军打仗时用以规整兵卒,便是骑在马上也能敲打的。”
少商走过去,以掌击打鼙鼓,鼓身发出低沉深远的响声,隐隐震动心底。
这夜,少商满头大汗的醒过来,她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一旁衣架上闪着金色绣纹的大红嫁衣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十二位最好的宫廷绣工花了整整一个月功夫做成的顶级华服,却让她惊惧难言。
呆了半晌后,她披衣起身,小心绕开熟睡的莲房,独自走到庭院中。
夜深如渊,夜凉如水,她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不自觉的回到白天来过的那座阁楼,走近程太公的乐室。
她抱着那面鼙鼓,向窗对月而坐。
第一掌击下,远方有万马奔腾,蹄踏如飞,地动山摇;第二掌击下,雪亮的刀剑露出锋刃,将士搏杀间血肉横飞,金戈之气令人窒息;第三掌击下,苍鹰飞翔在高高的苍穹中,晴空如洗,毫无一点阴霾;第四掌击下……
少商将发疼颤抖的手掌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水无声的划过面庞。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无缘无故的忧虑,总是莫名的做出防备之姿。事情其实早就摆在她面前了,她能感知到不安,却无法诉诸于口。
人生犹如匍匐在海边的沙粒,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拍打过来,不论是缓波白沫还是灭顶巨浪,除了硬着脖颈承受,貌似也别无他法。
少商放下沾满泪水的手,挺直背脊——她不能光坐着哭泣,她从小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134章
尽管少商如今已能随意进出了,但半夜大开家门还是惊动了程老爹和萧夫人。夫妇俩匆匆披上衣袍出来,却惊异的看见女儿已整装待发。
漆黑外袍上以银丝绣出颜色相反的水墨花鸟,纤腰紧束,腕扣护革,腿上穿了一双雪亮笔直的长靴,满头浓密的秀发束成光滑的高髻,除了数枚隐没在发丝中的银扣,身上再无别的饰物。女孩整个人显得冷凝,肃穆,透着隐隐寒意。
萧夫人越看越心惊,便是女儿出远门都不曾这般郑重打扮过。
“你要去哪里?!还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你瞎闹什么,这大半夜的……外面还宵禁呢!”程始看见女儿领着皇后给她的八名侍卫径直往大门出走去,急的大喊起来。
少商回头,微笑道:“惊扰阿父阿母了,没什么要紧的,我有事出门一趟,阿父阿母请接着睡……”
程老爹急的额头青筋暴起,一面把胳膊往外袍的袖子里头套,一面大叫:“你这么搅和叫我们怎么睡啊!你这是拿谁瞎开心啊……”
“是不是凌不疑出事了?”萧夫人忽道。
少商倏然回目,唇边浮起一点钦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前方急急忙忙跑来一名程府家丁,他跪在少商面前道:“回禀女公子,小的去城阳侯府看过了,敲了半天门才有一名老仆来开,只说凌侯全家昨日就去城外别院了,听着是要办五十大寿。”
少商眯起眼睛:“果然如此。”
“……真是凌不疑有事?”
萧夫人一个趔趄,程始赶紧扶住妻子,夫妻俩对视一眼,俱想起上上个月的元宵节宫宴。
彼时是正午,少商和凌不疑分别站在帝后两侧,日头光影下,前者站在檐下,而后者则走到宫阶上。女孩虽在冷僻阴影下,可满身散发着生机活力;而青年虽处阳光中,被周围众星拱月,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隐隐透着一股阴翳冷漠之气。
萧夫人无端觉得不妥,回家就问丈夫:“我真的甚少看错过人吗?”
程始恭维老婆:“即使是那年的陈贼,你也只是起初受了迷惑,没多久就察觉不妥,我们才能及时逃将出来。嫋嫋也是,你也是起初有偏见,后来不是越来越觉得她好了吗?”
萧夫人闷闷道:“若有一人,我起初不觉得如何,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妥呢。”
程始道:“你看人越久,就越准。从无例外。”
萧夫人道:“我倒希望有例外。因为这回我觉得凌子晟不妥。”
事后夫妻俩商议许久,双双决定算了,人家是皇帝养子,青年权臣,更是自家未来的郎婿,总不能因为萧夫人的直觉就无端发难吧。结果——
少商向父母屈膝行礼,恭敬道:“双亲请先休息吧,想来都城里是无事的,不过还请阿母将门房看紧,以防万一。女儿先行告退,去……去去就来。”
萧夫人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不许出去!若凌子晟不妥,你差人告诉宫里就是了,何必非要自己出去!你还想出城么,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再说你也出不了城门啊!”
少商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生母,一字一句道:“阿母放心,该禀报的我已经禀报了,然而我今夜依旧是要出去的,你拦不住我。”
萧夫人跺脚大怒,高喊道:“来人啊,将女公子捉起来……”
这时,原本就开了一半的程府大门被重重撞开,然后一群身披绣有长秋宫徽章斗篷的金甲卫士如流水般灌入程家宅邸,当前一名金盔上有双凤展翅的年青头领半跪在少商面前,抱拳道:“属下得令赶来,听凭程娘子差遣。”
少商被簇拥在侍卫中,缓缓向萧夫人走近一步,漠然道:“娘娘早将诸般令符交了给我,上可夜入宫门,通达各处无碍,下可号令长秋宫禁卫——只是我从来没用过,也没什么人知道。”这是当年皇后在皇帝外出征讨时摄政建国的惯例。
原本正要上前抓少商的程府家丁们裹足不前,纷纷回头,以目光请示自家女君。
萧夫人手足冰冷,失态的大喊:“嫋嫋别去!有什么大事自有帝后做主,你,你……”
少商抬头看向生母,素来衣着整洁一丝不苟的美妇人此时神情慌乱,举止失措。她心中凄凉,却将下巴高高抬起,傲然道:“阿母,你不觉得自己管我管晚了么。当初你没有管我,现在,你也管不住我了。……我们走!”
程始怒而跺脚,却只能扶着颤抖的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随着金甲侍卫从大门出去,生气之余,还得拨出自家一半的府兵另四名武婢追上去跟着女儿。
……
出城门时,守卫的校尉看向少商的目光既惊异又警惕,不过好在她是出城,不是领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士进城,是以那校尉还是依令放行了。
奶牛斑小花马如今已是长腿健硕,奔驰如风,不再是以前那副胖胖拙拙的蠢萌模样,少商骑在马鞍上,耳边是呼呼的初春寒风,周围是程老爹派来追上的贴身武婢,还有踩踏出隆隆马蹄声的皇后卫队——以前,这熟悉的声音总是让她心安,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遇上什么,总有一人会带着天兵天将来救她,使她免于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