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自己是在撒娇的。
陈嚣靠墙站着,动也不动,他用一贯的冷淡语气说:“你没骨头吗?”
钟亦心那只手在空中摆了摆,像是不耐烦,她答非所问,尾音拖得长长的:“拉我起来……”
陈嚣走到床边,淡淡嘲讽:“要不要我直接抱你起来?”
钟亦心抬眸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逗逗他,没想让他真拉自己起来,他像只脾气不好的野狼,而她更像是猫科动物,撩一撩,蹭一蹭,在惹怒他之前就要跑。
在那团阴影朝她压下来之前,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陈嚣弯下腰,动作极不温柔地掀开她的被子,二话不说就将钟亦心从床上打横抱起。
她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脑袋贴到他的胸口,转眼就被他抱到了洗手间。
她嗅到他衣服上冷冽的清香,不像是古龙水的味道。
短暂的心慌过后,她想,还好昨晚睡觉穿的是条睡裤。
“要我帮你刷牙洗脸吗,大小姐?”到了洗手间,他仍抱着她,距离如此之近,她看见他眼中深沉的底色。
钟亦心从他怀里跳下来,笑着说:“不用。”
“很好,我在车里等你。”说完,陈嚣转身离开。
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钟亦心嘴角勾起一丝胜利的微笑,她自言自语道:“很好,慢慢等吧。”
根据钟亦心往常的出门速度,最快十分钟,最慢一小时,完全取决于她化妆和挑衣服的速度。
今天她心情格外好,哼着歌化好妆,又到衣帽间一件件试衣服,她完全进入状态,乐此不疲。
当陈嚣黑着脸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哼到“Gotta do my hair,I put my make-up on~”,一边拿着一顶俏皮的贝雷帽往头上比划。
男人抱臂站在衣帽间门口,冷冷地说:“知道过了多久吗?”
钟亦心在镜子里冲他眨了眨眼:“半个小时?”
“四十五分钟了,”陈嚣冷脸说,“你是准备去走秀吗?”
钟亦心撇撇嘴说:“女人出门就是这么麻烦的,你看,要拍爽肤水、美□□华、日霜,还有防晒,粉底,遮瑕,接下来化妆更麻烦……”
陈嚣听得头都大了,他皱着眉打断了钟亦心的发言,“什么都不用搞了,就这样。”
钟亦心耸了耸肩,接着,她将头上的贝雷帽调了个角度,歪着头问他:“这样好看吗?”
他这时才认真看她。
她已换下刚刚那套条纹睡衣,穿一件白色的蕾丝连衣裙,衣领上嵌着小颗小颗的珍珠,裙摆似鱼尾,长及纤细的小腿,足上着一双简约的裸色高跟鞋,优雅得像是时尚杂志上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的贵族小姐。
那只姜黄色的贝雷帽搭在头上,看起来时髦又俏皮。
“一般般。”他说。
哦,那就是还可以。
钟亦心将帽子用发卡固定在右后侧,确定不会掉下来,这才满意。
十分钟后,两人终于上车,司机驱车离开久溪别苑,朝着钟宅驶去。
四月的天阳光和暖,但气温仍有些低,钟亦心穿得单薄,一出门便感觉到一丝凉意。
好在出门便可以坐车,直达钟宅,在室外待着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分钟。
陈嚣和钟亦心分别坐在车后座的两边,像是隔了一堵隐形的墙,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
钟宅并不远,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下车之后,钟亦心走到陈嚣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比她想象中还要结实一点。
陈嚣勾唇浅笑。
沿着花纹别致的青石台阶一路向上,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盯着她挽在他臂弯的左手,挑眉问:“你的戒指呢?”
钟亦心反问:“你的呢?”
陈嚣伸出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那枚戒指就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他什么时候戴上的?明明婚礼一结束他就摘下来了呀,昨天见他时,手上也没有戒指。
钟亦心面上闪过片刻的尴尬。
她把戒指放哪儿了?
似乎是昨天早上出门时摘下的,之后便顺手放在床头柜上……
看她受挫,陈嚣忽然心情很好,刚刚等她下楼那点不耐烦也消失了,接着,他从口袋里取出戒指,利落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戴好了,以后别乱扔。”
第6章
他们到达钟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好十点半。
钟其岳和杨晓薇早早便在客厅里等候,一进门,佣人便上来接过钟亦心手里的包包,陈嚣也脱下西装外套,交由佣人挂好。
司机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应礼品,交到钟家佣人的手里。
杨晓薇看到钟亦心回来,高兴的迎上来,她年纪已过四十,因为生活富足舒心的缘故,面容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回来就回来,买什么东西,多见外。”
“都是陈嚣买的,除了这条丝巾,这是我私人送的,阿姨戴着肯定好看~”钟亦心将手里拎着的爱马仕袋子交给佣人,笑眯眯地挽住杨晓薇。
陈嚣看了钟亦心一眼。
杨晓薇留意到他眼中瞬间的错愕,体贴道:“小陈,你和亦心一起叫我阿姨就好。”
陈嚣已明白过来,她既然这样说,他便这样称呼。
“小陈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常走动就好。”钟其岳体型偏瘦,钟亦心走过去抱了抱他,两人面孔极其相似。
只望一眼,就知道这两人间紧密的血缘关系。
钟亦心的眉眼和父亲最像,是画布上最醒目的一处,第一眼看到她,一定会被她的眼睛所吸引。
短暂的寒暄后,杨晓薇拉着钟亦心上楼说体己话,钟其岳刚得了上好的龙井,邀陈嚣去茶室一同品品。
钟亦心跟着杨晓薇来到三楼露台,这里正对楼下的一片玫瑰花园,佣人为她们送上现磨的拿铁,杨晓薇吩咐佣人将钟亦心那杯换成牛奶。
钟亦心对咖啡过敏,喝了会有心悸失眠的反应,佣人是新来的,并不知道这点。
“梁阿姨呢,怎么没看见她?”钟亦心问。
杨晓薇说:“我给她放了个长假,打算等她回来了,安排她去你那边照顾你。”
钟亦心笑着说:“不用了,我那边挺好。”
杨晓薇点点头,温柔地抚了抚钟亦心的头发,语气不无担心:“怎么样,他对你还好吗?”
“挺好,阿姨放心啦,今天他还一直催我早点过来呢。”钟亦心啜了口牛奶,杨晓薇帮她擦去嘴角的浮沫。
“好不好的,阿姨也管不了,反正是你自己要嫁的。”杨晓薇的语气不无嗔怪,接着又说,“我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是要有感情基础的。”
钟亦心撑着下巴,小脸向上,真诚地说:“阿姨,我是真的羡慕你。”
杨晓薇大学毕业便嫁给钟其岳,钟其岳大她八岁,既是丈夫也是初恋,待她如珠如宝,他们的儿子钟亦声都长大成人了,杨晓薇仍然保有少女期的纯真。
一个女人是得过得多无忧无虑,才能在四十三岁的时候,仍然无邪的相信爱情。
都说女人状态好不好看脸就知道,不管现在医美技术多么发达,再多的肉毒杆菌和玻尿酸,都造不出这样充满爱意又闪闪发光的眼神。
她真希望到自己四十三岁的时候,也能有这种状态。
杨晓薇和她聊了一会儿,临时走开去接个电话,钟亦心也悄悄溜去自己房间,那是她长大的地方,睡在久溪别苑那张床上的时候,她最想念的就是这里。
她的房间在三楼,幽静无人打扰,打开房门,熟悉感扑面而来。
那台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安静地立在原位。
旁边本来是间书房,她学钢琴之后,家里便把两边房间打通,再把整个房间做好隔音处理,方便她随时随地练习钢琴。
钟亦心亦步亦趋地走到钢琴旁,揭开琴盖,先是抚摸了一下键盘,又用中指按下中央C,紧接着,她习惯性地弹出一个完整的音阶。
音色饱满明亮,是刚调过不久的。
她从六岁开始学琴,十岁时师从大师许昌彦,十六岁她跟着老师和师兄一起去了美国学习,直到去年回来,她已经很久没碰过这台琴了。
触感如初。
她在钢琴前坐下,双手放在琴键上,手指习惯性的立起,刚弹下第一个音,却听见房间里的脚步声。
穿着灰色西服的男人沉默地站在房间门口,眼神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站那干什么,进来啊。”钟亦心垂下手,冲他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
陈嚣依言走进来,饶有兴致地问:“你会弹钢琴?”
“会,”钟亦心俏皮地歪了歪脑袋,又问,“想听吗?”
“你想弹就弹。”
钟亦心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耸耸肩道:“那算了,我不想弹。”
陈嚣也已习惯她的反复无常。
“你要是想抽烟的话,关上房门就好。”钟亦心的语气称得上体贴。
钟其岳自妻子怀孕后便戒烟了,他说到做到,已有十八年不碰,酒也喝得少了,他如今地位超然,更不需要在推杯换盏间交换任何利益。
平时客人来家里,也都规规矩矩去室外抽。
陈嚣哑然失笑:“我没那么大的瘾。”
他也就是心烦的时候会抽一根,哪就像她说的那般瘾大了?
“随你便。”
她站起来,缓缓走到卧室窗边的小沙发上坐下,这里陈设一切如旧,洗得发白的公仔,还有飘窗前她亲手培植的多肉盆栽,墙上挂着的那幅印象派插画——那是她十八岁那年,父亲的好友周青石所赠,以他如今的名气,这幅画至少值七位数。
陈嚣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张相框上。
相片的四人站在草坪上,钟其岳和杨晓薇站在两侧,钟亦心和旁边那个男孩子穿着同款的白T牛仔裤,和万斯板鞋,对着镜头,笑得像在拍牙膏广告。
钟亦心那时看起来才十几岁,尚有些婴儿肥,对着镜头露出稚嫩的虎牙。
那个男孩看上去更小,脸圆圆的,五官却很清秀。
“那是我弟弟,他叫钟亦声。”钟亦心露出一丝微笑。
陈嚣“嗯”了一声,说:“跟你长得不是很像。”
这是当然,钟亦声小她五岁,更遑论他们之间只有一半的基因重合。
“很多人都这么说,他长得比较像他妈妈,我长得像我爸爸。”
这句话奇怪又拗口,却不难理解。
他先前对钟亦心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今天听她叫杨晓薇阿姨才明白。
像他们这种家庭,离异再娶,甚至三房四房都是常有的事,他父亲陈立衡早年也犯下不少风流糊涂帐,甚至在他妈妈因病去世后不到三个月就要娶新人进门。
虽然这件事在他和奶奶的强烈反对下泡汤了,但两父子还是因此翻脸,至今裂痕仍在。
陈嚣点点头说:“婚礼那天他好像没来。”
“对,他很忙,在外地上学,很少回家。”
钟亦心讲得委婉,其实全家人都知道钟亦声是故意不来。
订婚后钟亦声就放了狠话,声称自己绝不参与这种非人道的盲婚哑嫁,婚礼他绝不会来。
哪天钟亦心想通了,离婚那天他开香槟放烟花庆祝并给她介绍十个大帅哥。
婚礼那天他不仅没来,连个祝福都没有,他还在朋友圈里发了个小人炸成骷髅头的悲催表情,钟亦心简直哭笑不得。
陈嚣“嗯”了一声,两人一时都有些无言。
她知道陈嚣不过随口一问,他怎么会对她的家常琐事感兴趣。
钟亦心主动找话题:“昨天那个小姑娘是你妹妹?”
陈嚣挑了挑眉:“是我朋友的妹妹。”
钟亦心点点头,“还是谢谢你站在我这边。”
陈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说:“朝你扔茶壶是她不对,我并没有站在任何人一边。”
“你怎么知道是她扔的,就这么相信我?”
“不是相信你,是相信你旁边那位,”陈嚣回忆了一下,“她好像叫什么成,一个很男生的名字。”
“赵锦橙,橙子的橙,本来是成就的成,她嫌男女不分,很多人误会,上大学前就改了过来。”钟亦心解释完,又笑着说,“你居然知道她是女孩子。”
“很明显啊,第一次打球我就看出来了。”
“那你没说?”中学时代的男生好强又自负,知道她是女孩子,未必肯跟她认真打球。
陈嚣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说的,打个球而已,管她男的女的。”
他靠墙站着,脖子微微朝后仰,下颌线干净利落,一路延伸下来,在他衬衫最上那颗纽扣阴影处戛然而止,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程,短促却震撼。
钟亦心暗自好笑,她又意味深长地说,“陈先生记性不错,这么久没见都还记得。”
陈嚣不答,他觉得她话里有话。
“为什么相信她呢?”钟亦心追问。
陈嚣想也不想就回答:“她不像那么能演戏的人。”
“意思是我像咯?”
陈嚣笑了笑,喉结上下翻滚,他略带探究地看着钟亦心,直言道:“你还行。”
“意思是不相信我?”
陈嚣像是听到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勾唇反问:“我为什么相信你?我们很熟吗?”
钟亦心突然笑了起来,眉眼都弯了,她照单全收,像是根本不在意陈嚣任何褒贬之词。
正好此时佣人来叫吃饭,钟亦心如下车时一般,默默挽上他的手臂,完全没把方才两人间的龃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