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聚众狂欢的间隙,桃子跟李清一说了一件事。她说她离婚了,她犯了错误,跟几个初中同学相约去旅行,跟其中一个发生了关系,还愚蠢地把旅行的照片发到了QQ空间。
她的法定丈夫每年上岸一两个月,刚回来没几天,就从她的QQ空间发现端倪,也别说女人的第六感厉害,男人也不简单。
他看了她空间里这一系列的旅行照片,手指一点,就点到了与桃子有不正当关系的人,三言两语一逼问,桃子就招了。
当时是晚上八点,桃子说,自己的丈夫得到她的答复后,在屋子里速度很快地走来走去,一直走到九点半。
在这一个半小时里,二人在客厅里完成了谈判。离婚,对方问桃子要多少钱,桃子说了一个数,男人一口答应,但是第二天一早必须去办理离婚。
就这样,迎着第二天的朝阳,二人用最高效率把婚离了。
桃子说,假期没结束,他就申请上船了。
接下来的日子,桃子才真正体味到,什么叫作“暗无天日”。除了父母,她没跟任何人说,为了避免独处,她也会参加群里的活动,只是眼泪会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桃子说:“GO队,你记住,以后结婚了,不到万不得已,真的不要走到这一步,很痛苦,两个人都很痛苦。”
后来,为了活下来,桃子进了教会,她说教会跟篮球群一样,信徒们也会定期活动,会有礼拜、聚餐等。在教会,教友把她围在中间,听她忏悔,替她祷告,教父还会用手搭着她的头顶,那一刻,她觉得事情略有缓解,她自己也有了一线生机。
桃子说,她还受洗了。在教会经常活动的一处民宅,把浴缸放满水,她合衣躺进去,教父把她的整个头按进水里。
李清一听得云里雾里,可是桃子说,对她来说,这个信仰发挥了作用,她发自内心感恩。
在球场,这番话说得不连贯,经常有人吵闹,还有人突然插进话题,她们只好停下来。
桃子说,那段时间,自己读了很多鸡汤、佛经,听了很多流行歌曲,以往觉得十分平淡的一句歌词、一句鸡汤,都能把她虐到躺在床上哭一下午。
“比如这句。”她翻出几个月前自己朋友圈的一则状态:
“我们这一生,总会遇到某个自私而迷人的人,说了再多道理,其实也没什么用。遇到了,还是会奋不顾身地爱,然后用长长短短的时间去疗伤、去成长。人生经历都是这么来的。唯愿你记住,告别的时候,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李清一咬紧牙根,一遍又一遍小声重复这句话。
此前的几个月,因为没有得到这句万能符咒,李清一忍受了多少钝痛,遭受了多少次回忆的碾压?
那个天地如黑洞般的凌晨,她独自从统领酒店走出来,眼前的马路、天桥、围墙、建筑在昏暗的光线中扭曲、旋转,脑中循环播放着火车票、卓璇的照片和杨劲的话:我要去找她、你还想听吗、她爸是J市市长、可能就不回来了、你累了、李清一,这时候你去哪……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你说什么?”杨劲松开手,去抓了抓她的马尾。
这时,李清一才意识到,刚才她的手是被杨劲握着的。
在握住她的手之前,杨劲说:“好好好,我们不提别人。我真的山穷水尽了,李清一,你这么快就不爱我了?还是,根本就没爱过我?”
呓语被打断,脑中的回放也停了。李清一看见,杨劲的眼神黯淡下来:“你刚才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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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健康是子女福气。”这话是李清一姑姑说的。她在老家短暂停留,跟爸爸去姑姑家吃了顿饭,表面一切都好,只是李清一发现,李爸在吃一种治疗心脏病的药,叫倍他乐克。
她问李爸,李爸说是给血管增加营养的,上了年纪,吃这个会防止动脉硬化。
她又悄悄问姑姑,姑姑说李爸有一次胸痛,她接了电话赶到时,李爸一个人坐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当时已经疼过劲儿了,姑姑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没个明确的诊断,只是给开了倍他乐克,让他服用一段时间。
回到北京后,李清一心里不塌实,还是抽空给爸爸挂了个特需号,想让他来北京做下检查。李爸是典型的中国50后,小时候挨过饿,吃穿用度,能省则省。想到来北京检查要自费,还要女儿跟着张罗,就抵死不从。
说自己会照顾自己,让李清一不要担心,他就是前段时间太紧张、太操心了,现在吃了药,已经好了,过段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李清一听出些蹊跷,问他眼看退休了,什么事能累成这样。他爸为了安抚女儿,把操心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爸在吕县防疫站工作了一辈子,带过好几茬徒弟,最近几年,有个徒弟小名蒜头,李爸挺喜欢他,学东西快,待人也诚恳。
李爸说,蒜头前段时间出了点事。他有一个发小,在老家做木匠,娶了个挺好看的媳妇。有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回村里无所事事,就跟木匠的媳妇好上了,村里传开了,老是有人开木匠的玩笑。
木匠老实巴交,沉默寡言,听多了就爆发了一次,把那个刑满释放人员叫到雪地里,打了一顿。那人被打不服,还放下狠话,说要跟木匠死磕到底。
那个第三者说:我跟你死磕到底,我啥都不怕,我死了还有我弟弟,我弟弟死了,我弟弟家还有个儿子!木匠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这话让他再次受刺激。
蒜头跟木匠从小一起长大,这些话,木匠都跟蒜头说了。
据李爸说,去年除夕夜,蒜头的村里发生一宗命案,三死一伤,省公安厅都被惊动了,成立了调查组。
死的是那个刑满释放的第三者、他的弟弟、他的侄子,伤的是他的弟妹。案发后,蒜头和木匠就都消失了。
这件事在吕县传得沸沸扬扬,事件也被描述得有血有肉。
说第三者死在路边水沟里,头骨被敲碎,脑浆都流了出来。
第三者弟弟一家最惨,三口人坐在炕上,从后窗扔进一砣□□,弟弟扑上去,把侄子扑倒,自己当场被炸死。
侄子只有一岁,脚跟被炸伤了,弟媳也只受了轻伤。
村里人听到爆炸声,纷纷赶来察看,木匠也淡定地站在村民中间,他对那个弟媳说:“孩子受伤了,血流得太厉害,赶紧送医院。”说着就把孩子抱出了门。
所有人都很慌乱,弟媳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儿子被木匠抱走,村民又出去寻木匠,木匠没寻到,在雪地里找到了孩子地尸体。喉咙被一刀割断,只剩下脖颈的肉连着。
弟媳精神失常,被送回了娘家。犯罪分子到现在还没找……
李清一听到唏嘘不已,她前几年跟李爸的徒弟有一面之缘,印象中是个忠厚本分的男孩子。想不到忠厚被忠厚所害,本分被本分所累,做出的竞是杀人越祸的事。
李清一劝她爸,师徒归师徒,你也犯不着跟他操心受累,通缉犯有公安局管,早晚破案。
李爸不说话。李清一心生疑窦,再三追问才知道,案发当晚,蒜头开车跑回县城,去了李清一家,跟李爸说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
太平盛世,岁序更新,李爸哪能想到自己的亲徒弟蒜头刚刚参与干了一票大的。
李爸把家里的现金找出来,还找了结实的帆布袋帮他装好,送他出了门。
当天晚上,杨劲和李清一在楼下墙根黏糊着,确实有一个莽撞的小伙子急匆匆跑过去,与当时欢乐祥和、暧昧缱绻的氛围十分不搭,因此李清一印象深刻。
李清一听到这,脑袋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心脏也要down机了。她问李爸给了蒜头多少钱,李爸说三万多。
家里放了三万多现金?李清一知道她爸的收入,嘴上忍不住讽刺一句:“爸,您挺有钱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他爸的不安正源于此,但这事他自己憋了一年,已经用自己的逻辑安抚好了自己。他此刻又搬出来安抚自己的亲女儿:“姑娘,我觉得肯定没事。蒜头我了解,防疫站的工作,对家畜家禽都轻拿轻放的,还能对人下手?往头上砸炉通条?还砸那么狠?不会不会。”
李清一没说话。
李爸又说:“那孩子就更跟他无关,村里那么多人看见了,是木匠抱走的。”
李清一想反问:跟他无关,那他为什么跑了?又不忍心再给李爸添堵。
本来是为了给爸爸治病宽心,想不到扯出这么大一个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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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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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劲倒是没有食言, 寒冬腊月, 老往北京跑,来回几次, 发现飞机确实不如火车方便, 行程算下来时间差不多,但是火车站都在市中心,或早或晚都比较方便。
李清一态度极其懈怠,不主动,不做任何有感情色彩的回应。因此, 杨劲来北京, 三次有两次见不到李清一本人, 李清一陀螺一样,被老师和张墨白抽着满世界跑, 她没有时间接见他也是真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世上你想见的人,历尽千难万险也见得到。
李清一暗想:但愿他所说的工作任务是真的吧。
有个周五, 杨劲又发来消息, 问李清一几点下班,自称到了北京南站,但是身份证找不到了, 预订的酒店住不进去。
理由十分牵强,李清一懒得戳破。
李清一说要加班,下班时间不确定。
杨劲开始卖惨:网吧肯定也要身份证吧?洗浴汗蒸馆好像可以过夜……
李清一说:“那种过零点也要用本人身份证登记的。”
话已至此, 又觉得不补上一刀不过瘾:“您肯定比我清楚。”
杨劲越编越离谱:“早些年可以睡地铁,不知道现在行不行。”
李清一给他一个十分中肯的建议:“你可以去找章燃。”
“不去。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这样就没法聊下去了。
将近晚上九点,李清一和张墨白还没完工,老师突然打来电话,不过问工作进展,也不讽刺二人效率,让她们直接打车去某某餐厅。
师太师主抗拒应酬,就试探性地问问和谁吃饭,想计算一下拒绝的成功率。
老师一句堵死:“教.委学前教育处的,往后把咱们那弄个科普教育基地,校企合作园之类的,这思路太好了,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已经脑补出起码3个方案了。对了,今晚吃饭为人师表点,听说还有一个人,清一,是你老家教.育.局的。”
福祸相倚,这话一点不假。杨劲端坐席间。
听他们聊天,杨劲与北京这位领导貌似也并无很深的交情,只是此前来北京开会,意外发现二人都有留学经历,聊到欧洲教育与国内教育的优劣,顺便互留了联系方式。
老师如获至宝,公关能力得到充分施展,席间气氛融洽,也确实有些思维碰撞与思路启迪。
吃完饭,杨劲和李清一留到最后,李清一自觉若是甩袖而去有违待客之道,俩人就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了一段。
“累吗?”
李清一如实相告:“每天都很累。”
李清一没戴手套,把手缩在厚外套的袖子里。杨劲自然地揽住她一只胳膊,手伸进袖口——
李清一缩了缩手臂,手还是被杨劲捉住。
“怎么还这么凉?”餐厅里明明很暖和。
杨劲右手牵着她的右手,倒退着走路,想尽量消除她的不自在,就找了个方便她发挥的话题:“我看你们那个老板——你们叫她老师,那是个野路子。”
“你看出来啦?人家路子野,人可是根正苗红的。”
“怎么讲?”
“××电视台的老记者,干了几十年,老公是农大教授,夫妻俩都是根正苗红,只不过人够活泛,混得不错。”
“哦!我也不懂,你们跟她弄那个什么农园,算是新兴产业?”
李清一早被老师洗过脑了:“从前年开始,少儿培训和少儿教育市场规模就以每年10%的幅度增长。咱们国家不是刚刚放开二胎政策吗,这两年迎来了一个人口出生高峰,再过两年,就是幼儿培训和教育产业的新一轮增长点。一方面,新生儿增多,教育投资不断增长,另一方面,很多品牌化、规模化、线下转线上运营是这一产业的几大趋势。”
杨劲点点头,像是真的听进去了。
李清一又说:“这一行有别于传统教育行业,我也是到了北京才听说的,但是,光是我听说的,就已经有几家做得不错了。像大元、思睿……这些做得好的,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咦?怎么走这儿了?”
杨劲换成左手拉着他,迈了几大步,来到酒店前台。
“开一个标间。”
李清一觉得攥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杨劲凑过来小声说:“北京太大了,我来了几次就发现,把时间搭在路上,大概是最赔本的投资,时间就是成本。”
前台说:“抱歉,先生,没有标间了,只有大床房。”
李清一刚想说开两间,心想各付各的,比回家的打车费也贵不了多少。不料前台说:“只余一间。您二位入住吗?网上顾客还可以预订,您要入住的话,我现在赶紧帮您锁定。”
杨劲迅速答了句“住”,再次紧了紧她的手。
李清一抽出手来,迅速递上自己的身份证:“我自己住。”
话是这么说,俩人还是一起走到房间门口。杨劲刷卡,门开了,李清一站那没动。
杨劲无奈地说:“我保证!再说你又没喝酒,我也没那胆子。”
每个初来乍到北上广的人,都有两种心态交织:一种是世界无穷大,老子睡哪哪就是家;另一种是漂泊感,想在走马灯般变幻的面孔中找到长久的陪伴,想给肉身和感情找到归属。
李清一正是抱着“老子睡哪哪就是家”的心态,泰然地洗漱准备就寝。
自打进门以来,杨劲只脱了外套,李清一在洗漱,他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对面的白墙。
水声歇了,他又迅速坐进床对面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