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匠心——沈碧瓷
时间:2019-10-09 09:13:36

  姚世双忙笑道:“苗夫人莫急,莫急啊。”
  苗夫人是女中的豪杰,一介寡妇撑起了夫家的家业,脾气自然干脆利索。
  白棠一肚子的开场白还没讲完,就见苗夫人打开一只包裹,哗的声抖开,登时满场生辉!
  那是块织金妆花绢。深杏红的底色,绣祥云缠枝莲花,花枝缠金,粉、紫、黄、白的莲花铺满了整张布。一经展开,其鲜亮美艳就引来众人高声叫好。
  姚世双赞道:“这是夫人新造的花绢?漂亮,漂亮!”
  苗夫人得意道:“姚老板带来的锦缎一定更精彩!”
  姚世双笑着摇头:“还好,还好。”
  沈文澜瞧过这匹花绢后,蹙眉道:“苗夫人的妆花的确漂亮,但色彩实在繁多。让人眼花缭乱。”
  英雄所见略同!白棠赞赏的略微点头。他深受现代配色学的熏陶,对大明朝布料的配色十分看不习惯,一朵莲花,粉蓝色勾边,朱红填色,当中再用锭蓝色做花苞,色彩太过繁杂!
  这样的情形,一方面是制图师们习惯使然,一方面是此时染色的选择还不多,以致于配色远不及现代的和谐优美赏心悦目。
  白棠还来不及研究染料,所以这次的配色他颇费了番心思。
  沈文澜在他示意之下,抖开了一块妆花绢。
  娥黄底色,花纹是粉色的蔷薇与浅绿的枝叶。
  外人看热闹,行家看门道。苗夫人先是惊讶于花纹的配色虽然简单却意外的舒服,随后发现了蔷薇的花形与常见的不同,尤其的好看。
  她看着这块妆花绢,脑海里已经翻出十来件的款式的衣衫,不禁赞了句:“清雅脱俗!”再看看自己的绢布,忽生嫌弃之心!果然太过花哨了!自己制图时恨不得所有颜色都往里填,两相一比,自己的妆花绢简直俗不可耐!
  此次,江南挑花业也来了三名挑花高手。俱是三十左右的少妇。她们在织造界倍受敬重,故养得气质不凡,看着颇有几分贵女的气度。
  一名少妇冷笑道:“练公子,难道您的织坊就只有这些货色?这样的绢布,在坐任意一家织坊都能纺出!”
  白棠挑眉道:“请许夫人上前细看!”
  许夫人步上台道:“不过是花型别致些,配色淡雅些——”她话声嘎然而止,脸上露出惊讶之情。
  近看绢布,她突然发现,整片花枝呈椭圆状分布,一个花团足有桌面大小,循环往复,这代表着所需的花楼机必是庞然大物!
  她面孔微红,这样花楼机,还真不是家家织坊皆有之物。
  同来的姐妹见她尴尬,打圆场道:“许姐姐大意了吧!练公子有沈家玉郎相助,花本强过我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沈文澜摇首道:“图样是练公子所画,花本是苏夫人所织,在下无甚功劳。”
  “苏夫人?”众人好奇追问,“哪位苏夫人?”
  从哪儿冒出了个挑花手艺高超的女子?
  坐在下头的苏氏面孔不禁有点发烫。
  白棠笑道:“正是家母。家母在花本一途颇具天赋,今日各位所见的绸缎皆是家母的花本所织。”
  众人心生怨念:要不要这么刺激人!儿子会画图,母亲能织花本。还有个得力干将沈文澜!他们母子俩今后可以在织造业横着走了!
  许夫人只好道:“令堂高才!”讪讪而退。
  众人目光投向卢、姚、江三人,你们仨,快说话啊!
  江楚秋见姚卢二人稳坐不动,起身道:“练公子,请看看在下带来的这块织金纱如何!”
  只听会场内抽气声频频,一片轻薄的黑地金牡丹纹缠枝纱光芒四射,牡丹花朵饱满生机盎然!
  白棠眼前大亮:终于见到一块称他心意的配色及图样了!大方的赞道:“织造机密,线条婉转自如,大器!精品中的精品!”
  姚世双击掌赞道:“这可胜过练公子的妆花绢了!”
  江楚秋极客气:“不敢说胜过,各有千秋。”
  白棠细瞧织金纱上的牡丹,对江楚秋道:“这块织金纱,只差一样便即完美!”
  江楚秋扬眉:“请练公子指教。”
 
 
第297章 斗锦(二)
  沈文澜命人推出几只布料架子。将江楚秋的黑地牡丹纱挂正,动作极潇洒的轻轻一挥,一块绿地红莲的织金纱如瀑般轻泄,缓缓跌落于另一张布架上,纱布轻颤间,诸人的目光都被粘在织金纱上,各自惊艳中带着疑惑:这块织金纱上的花型好特别!仿佛——画上去似的!
  皇帝终于动了动身体:“朕离得远了些看不清楚,裘安,那是画上去的还是织出来的?”
  徐三笑道:“自然是织上去的啊。”
  “咦!”皇帝快速的比较着两张靠在一块儿的织金纱,“是哪儿不太一样呢?”
  祝同霖擅画,眼又尖,叫了声:“工笔画,那上头是工笔画的莲花!”
  江楚秋满怀惊讶的对比花纹后,恍然道:“果然是工笔画!”
  中国画,素来画的都是平面图。立体三维感基本不存在于古时的画卷中。这也是为何有些人物画看来比较奇怪的原因:侧面的脸画的还是正面的眼睛,能不奇怪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画家也不是没有,白棠复刻的韩干的《清溪饮马图》,作者就在马脸的描绘上竭尽所能的立体化,使得他的马在众马图中脱颖而出。
  工笔画的植物倒不见这个问题。宋徽宗的花鸟图细致逼真。但反映在布料的纹样上,或许是制图师水准有限,也或许是习惯使然,市面上的花纹还是多以平面为主。
  白棠前世透视图拿的满分。织金纱上每一朵莲花仿佛都是朱砂晕染而成,虽然还做不到由浅至深自然递进,但与市面上平面的织花相比,胜出太多!
  江楚秋不擅绘图,但此时却着魔般的用手描绘着莲花的线条,脑海中仿佛隐隐开打了一扇门缝,他在门外欲入却不得,急着暗恨自己当年怎么不好好学画?!
  白棠笑道:“江先生不用急。这块织金纱放在这儿,您慢慢研究。”
  台上登时涌上许多人揣摩花纹。更有人竟然取出炭笔意图记下图案,被侍卫严厉喝止:“不许偷图!”
  啊呀,光用眼睛看,怎么记得住啊!
  姚世双默默盯着织金纱,不得不承认,就靠这手画工,练家今后的织锦也将远胜江南各大作坊!他不动声色的挤到一名中年男子身边。
  “范先生,您看这图样如何?”
  范先生大名范士铭。是各大织坊争相讨好的图纹绘制师。近年流行的花纹许多皆出自他手。拈了把胡须,淡声道:“将工笔画搬到到了织锦上而已。”心中暗藏妒忌。他也早想这般做了,可是工笔画一来难画,对细节要求极高,二来转成意匠图更加繁复,三来,挑花工若织不好怎么办?
  姚世双回头瞅了眼自己带来的织锦,暗付:他倒是有把握胜过这块织金纱,但是天知道练白棠还藏了什么后招?
  他推了推卢老板的胳膊,大声道:“老卢啊,听说你最近在研究宫里头的孔雀羽妆花纱?”
  他声音太响,大伙突然安静下来,就连皇帝也不由跟着众人的目光注视着卢友全。
  徐三解释道:“陛下,卢有全是苏州民间织造的龙头老大。”
  皇帝表示颇有兴趣:“若真能织出织造局的织花纱,不简单哪。”
  卢老板被姚世双叫得没法子再低调,嘿笑道:“咱们怎么能和三大织造局相比?我不过织着玩玩。”
  嘴上说得轻巧,手上动作却极郑重的捧出块布来,带着股虔诚与骄傲亲自将其披挂在布架上。
  银白的底色,上头用金、翠两色的丝线织成一只垂尾拖羽的绿孔雀。纱质通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雀羽栩栩如生,金翠交辉!镇得全声鸦雀无声了半晌,方震天介的叫起好来。
  江楚秋击节赞叹:“不愧是千针坊出品!”
  沈文澜细观之后,亦赞道:“不错。底色镶了银丝。孔雀羽毛捻成丝线,与金丝一块儿织就。”他是官府织造局出身,素有威信。一开口点评,诸人便安静下来。“但是这金丝——”他笑了笑,“还差些火候。”
  白棠点头道:“文澜慧眼如炬,是差了些火候。”
  卢老板不解道:“这金丝,我与蚕丝捻在一块儿——大伙都是这么做的呀!”
  白棠嘿嘿一笑,拍手间,台上金光闪烁,一块浅紫地织金大卷草纹的妆花缎如云似雾般铺展而开。
  卷草纹在汉时就已出现,白棠这块妆花缎上,回字纹大圆环内的卷草纹形如凤翎,舒展自如,每环之间茶花相接,花纹繁复,美丽无匹。饶是见惯了花草纹的诸位行家,乍然见到也是惊艳无比。
  卢老板细看缎面上的金丝,光芒闪烁不定,带着股异常迷离深遂且不规则的金光。与自家浮于表面的金丝相比,的确颇有不同。
  他不禁脱口问道:“你们的金丝,怎样处置的?”
  白棠与沈文澜相视一笑,俱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卢老板再要研究,却让白棠请下台:“卢老板的金丝雀羽织纱织造工艺已近登峰造极。所欠的不过是材料的处理。今日是花本大会,恕白棠就不在这边细说个中详情了。”
  众人遗憾间,纷纷转向自家的织娘与挑花三姐妹。
  “金丝还有其他的工艺?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织娘们微露尴尬:“看练公子的金丝,似乎并不是与丝线捻在一块儿的。怎么处理的,我们也不清楚。”
  但这样的效果,确实比捻成规整的金丝更加闪烁夺目。
  姚世双叹口气。
  好歹卢老板的这块织纱能与白棠打个平手!他含笑起身道:“练公子,姚某也有块织锦想向您请教!”
  卢老板的织锦别出心裁。与今日所有行家带来的都不同。朱红色的锦缎一展开,现场便响起阵阵惊噫声。
  这块织锦,满满的波斯风情。布上有六对金色联珠圆环,环内织着长着翅膀相对而立的两匹天马。马体雄壮,马鬃根根分明。宝相花接连圆环,圆环间伴黑色的小卷草纹连绵不断。
  近年来,波斯图案在大明朝内渐渐有流行之势。卢老板的这块布算是应运潮流而生,花形新颖,织造精密流畅,配色也大方简洁。一眼望去,竟有所有布料皆无的浑厚气势!
 
 
第298章 斗锦(三)
  “马鬃用了狼毫捻丝,马翅起绒处理,看着如羽毛般蓬松逼真。”卢老板笑得弥勒佛般,“这匹布是此次诸国朝拜皇帝,那些外国使臣寻我定制的。届时会随商队送至波斯。大伙随意看看。不能和卢老板的雀羽织纱比。”
  白棠拍手赞道:“这么漂亮的织锦,若制成披风,让那些小国国王穿着登基,足够他们显摆一生了!”
  姚世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不是!”
  白棠又道:“姚老板有远见!咱们的丝绸远销海外。可不是应该多为他们多定制些花样?多赚些他们的银子?”
  皇帝听着一乐:得,白棠又有花头了!
  姚老板如遇知音,略有激动:“正是如此!”国内的钱赚起来,哪有赚外国人的钱来得更爽更有成就感?他这批布送至波斯,价格起码能翻上三倍!
  白棠轻轻拍手,两名仆从上前撤去台后边的花墙,一幅三尺来长的锦缎骤然出现在诸人眼前。
  皇帝惊诧的站起身,眼睛瞪得滚圆:“这是——”
  姚世双不知该觉荣幸还是颓丧,毕竟英雄所见略同。但对方的锦缎,漂亮得实在无话可讲,自家的布被比下去了呀。
  诸人连抽气声也无,瞪着挂在墙面上的锦缎,寂静无语。
  白棠这小半匹布上的花纹,织的竟然是幅波斯宫殿与花园的夜景。
  深蓝的天幕中繁星点点,弯月如勾。白色的宫殿金色的圆顶,花园里半开着红蔷薇和娥黄的月季,花枝上夜莺鸣唱,静谧美好。
  与其说这是一块织锦,不如说这是一幅画。
  江楚秋默然片刻,问:“练公子,您怎么将绣品拿出来了?”
  “并非绣品,也非缂丝。这是织出的花纹。可费了我娘不少心血哪。”白棠将这块锦缎装裱于木框中,挂在墙上,赫然就是件极具特色的装饰画。
  皇帝心痒难耐,装作不经意似的问徐三:“你瞧这屏锦画挂在哪里比较合适?”
  徐三一怔,皇帝什么意思?这是想劫胡?
  皇帝想劫胡,求之不得啊。他认真想了想道:“您不是有间午睡用的暖阁么?不如挂里头,闲时还能好好欣赏。”
  皇帝点头:“就这么办了。”
  斗了半日的锦,江南诸客输得心服口服。
  谁料白棠却笑道:”今日是花本大会,斗锦不过是为大伙儿交流心得,推进工艺而为。各位都是江南织造业的行首人物,在下不才,愿与各位做个买卖。”
  买卖?
  众人互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在下的花本,各位可还满意?”白棠笑容中不知不觉多了些谄媚之情。
  江楚秋有点茫然的道:“令人叹而观止。”
  白棠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大伙喜欢在下的花本,那今日的花本大会便可进入正题。”他眼睛骨碌一转,”这些花本,价高者得。“
  全场哗地声,如水沸扬。
  练白棠竟然要卖花本?!
  姚世双一激灵。突然明白了台上笑得金光闪闪的少年的用意。
  他不想做织锦买卖。他想做挑花业的龙头老大!
  现场许家三姐妹的脸色刹时难看至极!这不是抢她们的饭碗嘛!可怕的是,她们还无力阻拦。
  许三妹恼道:“用心险恶!”
  白棠的这招,与现今普通挑花行的规矩完全不同。
  通常各大商铺的画师定稿图纹,转为意匠图。然后再送到挑花师傅的手上。师傅们挑完织本,倒好副本一同交还给商铺,从中赚取一笔不小的辛苦费。多年来这个行当已经成了道流水线,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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