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反应了半天,才慢慢靠脱力的腿站起来:“好,那你们别吵了啊。”
阿生:“给父亲行个礼再去。”
曹德就给老父亲磕了个头,起身还是木愣愣的,只沉浸在他自己的想法里。“二兄,你别跟大兄吵了,大家都知道你过得艰难,大兄也知道。”
阿生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于是曹德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遗憾,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个血脚印。
地面上的血开始凝固,表面结了一层血膜。曹嵩这才反应过来,狠狠地一拍大腿:“你们!唉,你们!”他本来保养得很好,这时候却像突然变成了个糟老头子,连脸上的老年斑都清晰了几分。
“你们玩你们,别让我绝后,行不行?啊?”他想抱起曹安民僵硬的尸体,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几个侍卫上来帮他,抬着血淋淋的遗体往外走。曹嵩扭头看两个孩子,他转过身来,众人可以看到他衣襟上一塌糊涂。
“给我留个后。吉利!如意!唉!你们……”老人没等他的孩子们回应,就甩甩袖子,掩着脸跟随尸体离开了。
闹到这个地步,这件事只好草草收场。双方属下一个接一个离开。阿生也站起来,走到门口,曹德离开时的脚印还清晰地印在台阶上,一路向前延伸。
“唉,你说,上位者最后只能孤家寡人吗?”曹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身后。
“难道不是因为想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哈。”曹操露出一个苦笑。
然而他们两个全程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君主只为功臣和人才落泪,不哭罪人。
曹安民的死还是成了曹家头顶的乌云。曹节、曹丕、曹彰都风尘仆仆跟来了鄄城,这本是大战前最后一次阖家团圆的聚餐,然而到了晚间老大人曹嵩却没有露面。
孩子们噤若寒蝉,低头吃饭,不敢浪费食物,生怕表现出丁点任性,成了堂兄那样的纨绔子弟。
丁夫人给丈夫和小姑子各倒了碗米酒,活跃气氛道:“都说两句吧,难得聚在一起,给孩子们带个好头。”
曹操端起碗一口干了,开口虽然还是沉重,但有了几分豪情:“我要是死了,一定要简葬。马革裹尸,陪葬这把剑,不封不树。等过个几千年被人挖出来,世人会说一句,曹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长官,生前死后都没多花一分民脂民膏。”
阿生慢慢抿着酒。“我要是死了,你们把我火化,骨头磨成灰,洒在土里,上面种枣树。万一以后饥荒了,还能摘枣子充饥。这算是我最后一次照拂后人吧。”
夜雨落下。无数前线的战报朝着这座黑夜中的城市而来。亮着灯火的宴厅里传来孩子们低低的抽泣声。
明天,就是各奔东西。曹操会在黄河边迎战袁绍,而阿生将继续北上,从草原南下,攻击袁绍的后背。
第204章 赤山
从鄄城东行, 因大河, 入山东,到达极东之地的威海港, 一共一千五百里。而这一千五百里, 诸葛亮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驿站换马, 全速奔驰,日行近三百里。
饶是诸葛亮会骑马, 但每天颠上三四个时辰也让他觉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大腿内侧更是磨破了皮, 一碰水就火辣辣疼。
更可怕的是, 因他身量没完全长大, 体重轻, 在极速奔驰下好几次差点被甩出去, 都是被个叫季和的侍卫拿软鞭救回来的。跟死神跳舞,可不要太刺激哦!
然而十二岁的小亮只能咬牙坚持着, 毕竟——重伤修养中的曹子也是每天策马三四个时辰,落脚休息的时候还能一边喝药一边看公文。简直不是人!
诸葛亮倒在威海医堂的草席上,抱着自己浮肿的小腿嘤嘤嘤。季和取了瓶银连红花膏过来,试图给这小子敷药。然而诸葛亮多鸡贼啊, 哪里肯让谍部的人服侍自己, 最后还是吕蒙接手了自家小师兄的腿。
药膏清凉, 见效极快。诸葛亮舒服得直哼哼,睁着眼睛看窗外的云。威海的天晴空万里,蓝到剔透, 这么好的天气,是寒流和冻雨席卷下的中原少有的。
早熟的冬小麦已经收割入库,坞堡下的大片田地被撒上了马草和蚕豆的种子,只需要不到一个月,这些麦田就会再次铺满绿意,开出粉色和紫色的小花。到那个时候,莱山中的万亩果林也将丰收,该有数以百计的船只追寻威海的灯塔而来,将山东的苹果运往海外:南岛、沉岛、大连、琉岛,乃至于三韩和交趾。
然而诸葛亮和吕蒙没来得及看那样的盛景。仅仅在威海医馆休整了三个时辰,都没来得及上坞堡,他们就登上了港口的威远号。起锚,扬帆,庞然大物开始在海浪中缓缓移动。
两个半大孩子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俯视港口送行的人群。他们有扛着钉耙的农夫,有背着长弓头缠花布的山民,更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穿校服的小孩。他们一遍遍用方言重复着同一句话,排天巨浪一般,一直到船开出老远,再看不清港口了,那鼎沸的人声仿佛还响在耳边。
阿生这才拿衣袖拂了拂眼角,转身离开船尾进了船舱。
“他们在说什么?”诸葛亮问季和道。这位虽然没有秦六那么诡异阴森,还是个爱笑的娃娃脸,但谍部各个都该是语言全才。
果不其然季和知道。
“‘为家国死守威海。’”娃娃脸的青年翻译道,“一开始是太史县令说‘将为主公死守威海’,主公答:‘若不能守,可率众乘船北逃,人比土地重要。’
可百姓却不认同,他们说:‘若失了这块土地,就没有了威海人的医堂和学堂,就没有了威海人的海港和田庄,就没了威海人的公道和律法,也就没有了威海人的家国。’”
“所以就变成了‘为家国死守威海’了是吗?”
“是。”
小亮的好奇心获得了满足,拉着师弟跑舱房里找师父。“曹子很高兴?”
阿生的眼角还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熬夜赶路看字熬的。“我是高兴。”她摸摸诸葛亮没有束起的一缕头发,“看到他们,就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什么是家国?”
“民心所向,民智所聚,即是家国。”
“许县文风鼎盛,威海富足安乐,哪个才是曹子的家国?”诸葛亮向前倾身,“还是两个都是?”
阿生慢慢勾起嘴角:“许县、威海,都只是我的国外之城。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才是我的国。”
年轻人,你见过年产五十万吨的晒盐场、亩产千斤的农屯堡,和牛羊成群的冬牧线吗?你见过彻夜灯火的铁矿城、千帆聚集的大连港,和火炕连营的长白山麓吗?
这片土地有着广袤的边境线,从海滨的大连港到茫茫草原上的赤山城,全长2000余里,比从曹操的鄄城到威海还要漫长。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草原已经被染成了秋天的颜色,成片成片的草本植物枯黄倒伏,树林呈现出红、黄、绿三色夹杂的斑块状,或簇拥着城外山顶裸露的岩石,或倒映着清澈冰凉的河水,仿佛一张色彩艳丽的油彩画。
徐荣所率领的援建部队早在夏天就将城墙抢修完毕。来自附近的山岩因为高含铁量而天然呈现赭红色,这些岩石被锋利的钢铁磨成大块,用水泥黏合起来,再辅以适量的三合土,最终形成的就是一座红色的“草原巨兽”的外壳。
赤山城,冬牧线上第三座大型定居城市,正在一次次流血冲突中拔地而起。
最优先被建造的是军事设施,墙垛、壕沟、箭楼,乃至于瓮城和内城,都在建成后的第一时间投入使用。然后天气转冷,火炕和砖房成为迫在眉睫的任务。
阿生骑马进城的时候,随处可见都是堆叠成小山模样的红砖,以及烧着火的小瓦窑。新建的房舍也不少,但墙上的白都没干,靠着墙内烧炭强行烘烤,水蒸气透过屋檐盘旋缭绕。
人的秩序却是井然的。巡逻的巡逻,搬砖的搬砖,登记的登记,泾渭分明。徐荣带着他的亲卫在忙碌的人群中龙行虎步。
“弟兄们,再加把劲!等今年冬天,赤山人人都住暖房、喝烧酒、吃烤肉。”
住房和饮食是各民族的通用语,顿时周围应和声一片。
徐荣又招呼几个斥候头领:“听说华公已经到了大连,正往这边来。你们带兄弟外出巡逻可警醒着点,别让那不长眼的乌桓人惊扰了她。”
阿生忍不住笑出了声。
徐荣一抬头,就看到了刚才还挂在嘴上的“华公”,人正牵着马站在街对面呢。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偏偏还有傻乎乎的骑兵喊了出来:“徐将军,你看,华公已经到了,那咱还巡逻不?”
徐荣一巴掌拍那小子的头盔上,瞪眼:“该干活干活,别整天想着偷懒!去,去,都去!”
斥候小头目们一哄而散。
徐荣拍掉身上的泥灰,才往阿生这边来。“女君这速度,厉害了,”徐将军翘起大拇指,“急行军都没这么快,别不是石女侠扛着您来的吧?哟,这俩小郎君就是您新收的弟子吧,不容易不容易,哈哈,一看就是骑马骑伤了腿……”
碰上了徐荣这样热情的,少不了一番寒暄。诸葛亮和吕蒙又各收了一把匕首为见面礼。
而后就是正题。徐荣领着阿生一行在赤山城里逛圈,重要的战略点一个个看过去,重要的部落首领一个个讲过去,更有此前“赤山事变”时的烈士墓,就落在城南的市民广场上。
“抚恤是谁负责的?”
“检部的阎丫头。她向来不拖沓,五月的时候就全整完了。”
“嗯。”阿生点头,其实有关报告她早从阿石那边拿到了,但多方求证总是好的。“不是辽东籍的鲜卑、乌桓、羌胡,如果有死于赤山防卫,给他们的子女直接入籍并免税十年。”
“有的有的,都落实下去了。”徐荣连忙接道,“我的亲军都收了几个遗孤,女君可要去看看?”
阿生摆摆手:“晚饭时再见吧——你让人用火烤墙,煤炭可还够冬天时候用?”
“这……有通辽送煤,总归断不了……若真缺了,我从军需中拨出一些,也是一样的。”
“不能从军需里出。”阿生直接否决,“今冬你要跟我一起去南边城墙,也没法从军需里出。”
徐荣瞳孔一缩,脱口而出就是“难道”二字,然后他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闭紧嘴巴。
“赤山的官吏已经在路上了。这些日子又是管兵又是管民,辛苦你了。”这话说出来就是要从徐将军手中收权了。
徐荣苦笑着摇头:“我是个粗人,做事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别跟我见怪就成。”
阿生侧身,北方的朔风吹起她的大氅领子上的绒毛,扑打在因为疾病和伤痛而更加瘦削的下颌线上。但她还是美,从乌发玉面美到眼角的细纹。
“你不想回繁华的中原看看吗?带着骁勇的骑兵战无不胜,就像十年前那样。”美人轻声问,好像真的不谙世事。
十年前的徐荣,在董卓麾下,一路抢到雒阳。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荣仰头大笑,笑完了,严肃了眉眼,一字一顿地说:“我就守在这里,看草原变繁华。中原,我已经怕了。”
那里的人心太复杂,那里的斗争太惨烈。
“你必须去。”阿生牵着马往内城的方向走,“廿七和赵奇都太直了,没有人替我打奇袭。吕布奇袭你在逗我,段公又太老了。”
“谁太老了?!嗝。”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内城城墙上传来,完了还打了个酒嗝。
阿生闻言就笑了。段老爷子八十高寿,依旧是个不死的王八。
“您老有曾孙辈了。”阿生把小徒弟们拉到身前当挡箭牌,“诸葛亮,字孔明,我从琅琊诸葛家族里抢来的读书种子。吕蒙,字我准备让您老给取。这是个军伍的好苗子,您要是中意,见面礼可得给丰厚些。”
段熲扔了酒袋子,跑到城楼下对着吕蒙的肩膀胳膊一顿拍,然后就哈哈笑起来。“好,是该给丰厚些。临到老了,没想还有这乐趣,还是丫头你贴心,小子都是混球。”说完就踹了徐荣一脚。
老流氓做派把文明人诸葛亮惊了个目瞪口呆。
徐荣:……我不要面子的啊?
“乖乖去中原懂不?”段老流氓眼睛一瞥,“你以为真是指着你打仗呢?就袁绍那个把百万大军压黄河边的架势,后方就没人了。就算是吕布都能一路压过去,还奇袭?真看得起他袁本初。”
徐荣:???
“你叫曹操一声主公,这就是你的用处。辽东和兖州的和事佬,懂不懂?别浪费了二公子的苦心。小丫头年纪轻轻吃这么多苦容易吗?”
“段公,我都快四十了……”
“老子八十有三,怎么了?”
“没……您继续。”
第205章 雪宝
虽然之前赶路昼夜不歇, 但真到了草原上, 阿生反而停了下来。她一边督促着赤山城的过冬物资储备,一边召见各色小部落的首领。
每日里不是请东羌的勇士打猎, 就是关心扶余部幼儿的官话学习, 再就是为不同部落间裁决抢新房、抢水源的问题。就连诸葛亮、吕蒙两个半大孩子, 课余饭后都得去“赤山小学堂”帮工。
处事公正、出手大方、爱护老弱,如此不过一个月, 她就在赤山城重新树立了自己的权威。每天都有原本还在观望中的小部落闻风而来。
曹生和曹操一样,都有一种与生俱来受人信赖的领袖气质, 每每让段熲扼腕叹息。
然后吕蒙就遭了殃, 兵法课上屡次被老祖宗批得一文不值。这要是换了心高气傲的诸葛亮, 玻璃心早戳爆了, 还好是吕蒙, 不懂撂挑子走人,只会在沉默中变强。
与闭关苦学的吕蒙相比, 小亮的日子就有趣多了:头戴狼皮帽,脚踩牛皮靴,耀武扬威地陪曹子处理民族事务,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就连堆叠成山的案牍文书都无法压垮新鲜事物带来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