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喝了一口茶,手指一下一下在几案上敲。“北海,暂时不去。”她最后说。
这下轮到秦六惊讶了:“为何?”
“交州我们一下子扩大了十倍的土地,幽州高句丽、玄菟、辽东都需要巩固城防。现在还向青州伸手,太贪心了。而且阿兄也在青州,北海给他比给我更有效率。”
秦六眯眼,黑漆漆的瞳孔里不知道在计算什么。
“你自己算算,谍部的人手北要防备鲜卑、乌桓,南要供应交州全境,还够不够用?”
“主公考虑问题,比我更加长远。”秦六服气了。
阿生闭眼:“我向来长远的。”
考虑问题长远的阿生没有马上去往讨董前线,她在等待南方来的一批特殊货物。
七月,天气依旧炎热。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一辆散发着寒气的牛车就显得格外不正常。而拉着牛车的人,头上黑色的斗笠加黑色的面纱,更加不正常。好在他打出了曹氏的旗号,又是从港口来的,不然还没走出半里就该被村民抓起来了。
一人一车径直上了曹家坞堡所在的矮山,但没有往宅邸中去,而是在大路上拐弯,上了一条没铺石子的山路。山路弯弯绕绕,一直来到人迹罕至的后山。
道路终点,有狭窄的石墙,墙后是一座石屋。
黑衣人出示印信,守门的卫士抬手敬礼:“龚师,主人等候您多时了。”
牛车上的三层白布被解开,底下竟然是冰块,堆成小山模样,烈日下冰山融化,车板缝隙中不断有水滴下。
被称为龚师的黑衣人爬到冰山上,巴拉半天,从里面找出一个密封的铁盒。他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捧在手上,进到屋子里。
屋子里只有阿生一个人,坐在上了黑漆的坐具上。
“主人。”黑衣人跪下,深深叩首,“我有罪。三亚格物所二十五名学生……十一死八伤。”他脱下黑色的斗笠,露出一张严重烧伤的脸,左耳和鼻子已经全部不见了,只有已经结痂的伤口和新生长的组织,丑陋地扭曲在一起。眼泪从无法睁开的左眼缝隙里流下来,因为脸上的路径太过曲折而无法掉落。
阿生红了眼眶,只是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人无法看清:“你有罪。我说过用棉花浸泡混酸是绝对禁止的项目之一。”
黑衣人伏在地上:“主人有天授的才学,知晓何处为天地所禁止。是我等凡人不知畏惧。”
阿生从座位上下来,俯身捡起那个铁盒,摆弄几下就解开鲁班锁。铁盒套铁盒,套铜匣,套牛皮纸,层层密封,加活性炭干燥。
最里面,是用酒精浸泡的一大团压实的棉花,雪白雪白的颜色,就和普通的棉花一般无二。
“做得真好。”阿生叹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难以想象这个时代能够做出如此纯净的硝化棉。在海上漂了一个月依旧没有分解的迹象。”
她动手将硝化棉重新层层封好,最后恢复成一个铁盒。
“还剩下多少?”
“依照主人书中所说,所有危险品共一百五十多斤都已经销毁,剩下这三斤火棉都是稳定的上品,我实在不忍心……”
一百五十多斤硝化棉,爆炸威力抵得上三百斤火药了,真是不知死活。阿生揉了揉额角。“你不忍心,所以呢?”
“它们会帮上主人的!”被称为龚师的黑衣人突然就激动起来,“主人你了解火棉,你知道它们在战场上大有用处!”
“我知道,但是——”阿生厉声喝道,“一旦这种东西用来杀人,死伤将不可计数。”
“主人,主人啊。罪奴……”他趴在地上泪流满面。
“你今年多大了?”阿生突然问。
“罪奴是……”
“你是二期生,青州平原郡人,今年三十岁。”
黑衣人愣住了。“主人……”他的头发因为烧伤而稀疏,但仅有的那些已经全白了。三十岁,看着比五十岁还要老。
“只有这次。带上你可怕的孩子们,我们去雒阳。”
作者有话要说: 硝化棉,脱脂棉花与硝酸反应的产物(硫酸作为脱水剂),易燃易爆。
第118章 曹佩番外
魏安平长公主,讳佩,沛国谯人。其母胡氏,系南郡之望族,汉太傅胡广之同宗也,延熹中嫁太公嵩为继妻。四年,生女佩。
安平幼时,极受娇宠。时□□与文宗通商南海,动辄以海珠、珊瑚、玛瑙、水晶、沉檀百斤相赠。及至安平大嫁,又有黄金首饰三百六十,花雕凤舞,镶珠嵌宝,无一不精,时人谓之“金三百”。
安平一嫁梁国桥牧。牧虽名门,然性悭吝,常假借器物而不还。初,安平不察,为其侵占摆件多达数十件。后见牧妾持书,为文宗手迹,大怒,曰:庶子竟以吾之嫁妆悦贱婢乎?遂夫妻交恶。
光和五年,梁国大旱。牧求以金银换粮,安平不许。砸锁破门,数盗钗环,“金三百”多散失。安平单车出逃,奔入雒阳。太公以天灾非人之罪,黄金千两、粮车五座送女归。
安平心中郁郁,至梁国,令倾金入涃,咒曰:用此金者如彘。牧大笑,曰:有何不可?命捞取。梁国有疫,牧因而染疾,卒。
安平归家。至黄巾乱,与家人避祸辽东,行医学药,声名渐起。魏立,以功封幽州西安平,故名为安平长公主。
征北将军吕布曾求娶,不应。然生有二女鹏、治。吕治为渔阳郡主。
——
魏国的安平长公主,名叫曹佩,是沛国谯县人。她的母亲胡氏,出身于南郡的名门望族,是东汉太傅胡广的族人。东汉延熹年间,胡氏嫁给曹嵩当续弦。四年后,胡氏生下女儿曹佩。
曹佩小的时候很受宠。当时曹操和曹生在交州、南岛做生意,动不动就拿几百斤的珍珠玛瑙水晶珊瑚和沉香檀香给妹妹当礼物。等到曹佩出嫁的时候,又有三百六十件黄金首饰,件件雕花精美,镶嵌珍宝。摆出来就举县轰动,当时人用“金三百”比喻嫁妆极其丰盛。
曹佩一开始嫁给了梁国的桥牧。桥牧虽然是世家子,但性格小气,常常借了别人的东西不归还。曹佩过门后他就将恶习也用在了妻子身上。曹佩一开始没有察觉,被丈夫骗走了几十件摆件。后来有一次,曹佩见到桥牧的妾室拿着一册书,竟然是曹生的字迹,她认出了这是自己的陪嫁之一,于是大怒,说:桥牧这个小人竟然拿我的嫁妆去取悦奴婢吗?因此曹佩和桥牧翻了脸。
光和五年,梁国遭了旱灾,粮食颗粒无收。桥牧要求曹佩拿出金银换取粮食,曹佩不答应。于是桥牧砸开曹佩库房的门锁,公然盗取首饰,“金三百”大部分都在此时散失了。曹佩性子烈,受不了这样的欺侮,什么行李都没带,一辆车就跑回雒阳娘家了。曹嵩认为天灾不是桥家的过错,于是把女儿送回桥家,并一并赠送了黄金千两,粮车五座。
到了梁国,曹佩不甘心,让人将一千两黄金全部倒进粪坑里,咒骂道:“只有猪在粪坑中找食物,用这些黄金的人像猪一样。”桥牧大笑,说:“沾了粪便的金子还是金子,有什么不可以呢?”下令让人打捞。当时梁国有疫病,桥牧因为接触了病人的粪便而感染,死了。
曹佩于是回到家中守寡。等到黄巾起来作乱,和家人一起避祸到辽东,学习行医制药,名声渐渐起来了。魏朝建立后,凭借救人的功绩封在幽州西安平,所以叫安平长公主。
征北将军吕布曾经想求娶曹佩,曹佩没有答应。但是他们生有两个女儿,吕鹏,吕治。吕治后来当上了渔阳郡主。
第119章 酸枣
酸枣县,一个听起来很美味的地名。它位于司隶和兖州的边界,大河南岸。从这里向西,三百里外就是雒阳城。途中唯一的一处险地,就是已经被董军所放弃的虎牢【1】。
按理说,曹操该率兵直接打进雒阳去,而不是蹲在营帐里,跟个三无流民似的磕酸枣。
旁边蹲着个同样百无聊赖的夏侯惇:“大兄,这酸枣的酸枣,也没有比其他枣更好吃啊。”
曹操吐出枣核,又用手踮起个青皮枣:“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诶,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像不像一条狗?”
夏侯惇凑过去:“像,真像。”
新来的曹仁看不过去了:“大兄,元让,妙才,咱们正该一鼓作气攻下雒阳……”
曹操不耐烦地将一颗大枣塞进曹仁的嘴里。“我也想!但董贼派了二十多名朝中重臣往各军劝降,这些人,不是老臣,就是名士……”
“老臣怎么了?名士怎么了?帮董贼说话,都宰了!”曹仁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枣给吞了,不忿嚷道。
“你想问题太简单了。”曹操苦笑,“就比如来我们这里的光禄大夫种拂,是种暠的儿子。当年祖父身死的时候种暠与我曹家有大恩。六叔以前在兰台【2】为官,也是种拂多处照顾。你说说,这人,能杀吗?”
曹仁挠挠脸:“那咱们就关着他啊?”
“关着他是为他好。”夏侯渊说,“没看到人家不吵不闹的。都聪明人,就你笨。”
虽然曹操也是个暴脾气,但他觉得相比夏侯兄弟,自个儿已经相当温柔慈爱了,这时候还能给曹仁送上额外的关怀:“酸枣,还吃吗?”
“大……大兄,我牙酸。”
顿时营帐中的爆发出一阵大笑。一群狗比老油条,就是欺负曹仁小年轻。
时间已经滑入秋季。秋老虎虽然张牙舞爪,但到底不如三伏天来得厉害。枣树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未卜先知的老人,迎来了一个此时毫不起眼的客人。
十车粮食、三车药材,外加三百人,就是阿生为讨董提供的全部援助了。只凭人数而论,甚至比不上自己来投的乐进、典韦,更不要说赌上全部家底的夏侯兄弟了。
曹操不高兴了。当着其他人的面他还能勉强按耐住脾气,等到和双胞胎妹妹独处的时候,就忍不住诘问道:“你学圣贤书,就没有学到半分忠义吗?”
“汉不曾举我做孝廉,也不曾护我于蛮荒。我所有的家业,只依赖父祖的遗泽和忠仆的用命。我与阿兄是不同的。”
曹吉利很受伤:“元让兄弟也不曾出仕,然为了帮我还是押上了身家性命……你我一母同胞,辽东、威海都有几年存粮,你……”
“我以为这是一场袁氏和西凉军争权夺利的不义之战,阿兄被袁绍利用了。所以我不会用治下百姓的口粮来支持你打这一仗。”阿生上前一步,毫不胆怯地与曹操对视,“再者,刘协在董卓手中尚且可以活命,若是落到了袁绍手中……我真不知道你帮袁绍打下雒阳是为了什么?”
曹操浓眉紧锁,但目光不闪不避:“若是我能攻下雒阳,必定拥护陛下。即便是本初,想杀陛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然后阿兄取代董卓成为那个权臣吗?”
“阿生你……”
“然后袁本初就会以同样的名义联合各地郡守攻打你。曹家宦官之后,不比西北羌人高贵多少。世家大族怎么可能会服你?他们怎么可能信你的忠心?混迹官场十余年,你还不了解有些人的劣根性吗?手握权力的人都是奸臣,手握权力的人都是昏君,除非手握权力的人是他们自己!”
双胞胎站在营帐中,他们互相对峙,如两尊雕塑。
曹操再一次认识到,阿生和夏侯惇、夏侯渊他们是不一样的。阿生不是言听计从的小弟,她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理想,轻易不可动摇。
“前路固然险恶。”曹操最后说,“然我秉持本心,无法袖手旁观。”
“所以我亲自来了。”阿生盯着曹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知道至亲犯傻,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死。阿兄要是受伤了,我帮你治;要是败了,咱们一同被董卓点天灯。”
点天灯,就是人身上涂蜡,以火焚烧,是西凉军处理战俘的酷刑之一。曹操被妹妹的话吓得瞬间清醒,什么乱七八糟的猜忌都飞走了:“你给我呆在酸枣吧!点天灯?轮不到你!”
阿生抿了抿嘴唇:“伸手。查脉。”
两人在几案两侧坐下。曹操把手递给她,伸完左手伸右手。
“倒是没有伤病,就是有些肝火上浮。”阿生摊开纸笔,像是刚刚的争吵只是错觉,“晚上没有睡好?可有虚汗惊梦?白天暴躁易怒?”
曹操无奈:“你说的都对。”
阿生又看了舌苔,才继续落笔:“是药三分毒,不如食疗。这几日禁酒,禁油腥,我给你做几道野菜。酸枣可以继续吃。”
你怕是在挟私报复哥哥我,曹操心中一合计,可不能我一个人受苦。于是他提高嗓门,呼喊外头看门的新保镖:“典韦,典韦,把元让他们都叫过来!你也来!”
结果就是曹营的一众高级将领,包括因为劝降而被关的种拂在内,一起当了几天和尚。反而是底下的小兵,吃到了难得一见的肉粥,虽然一个碗里能有两条肉丝就已经是人品爆发了。
酸枣是四个讨董驻地中最大的一个,袁绍以及袁家故旧都在此聚集。袁绍的讨董态度很坚决,或者说,他要打雒阳朝廷的态度很坚决,前来袁绍这里劝降的高官,除了跟袁家有旧的大鸿胪卿,尽数被砍了脑袋。
然而,真到了要真枪真刀干架的时候,他又缩回去了。就因为几次小规模遭遇战联军没占到便宜。
“我算是看清他袁本初了。”这天,曹操从袁绍大营回来就下令整军。一时间,穿铠甲的穿铠甲,列队的列队,牵马的牵马。
曹仁兴奋得摩拳擦掌:“终于要全军出击了?去哪里?虎牢?雒阳?”
阿生往这个小堂弟的怀里塞了一包压缩饼干。“大约是要去敖仓。”
“敖仓?”
“粮草越吃越少,而各诸侯寸步不前。若是不能打下敖仓这个雒阳储粮地,粮尽之日就是联军败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