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问,刚刚还满脸笑容的小黄门脸上就挂不住,委委屈屈地跑下去叫人,不一会儿就有穿官服的小吏卑躬屈膝地跑看台上来。
“陛下明鉴,本次骑射入围前三甲的具是并州人。他们本就相识,彼此间早就有胜负共识……因此,没经决赛便排出名次了。”
“从前的胜负那是从前,”阿生开口道,“如今是陛下举办的赛事,那就要在赛场上光明正大地赛上一场,给天下人看。不然,人人都学他们,咱们也别比什么武力了,凭嘴认旧识便是了。”
大臣们闻言皆哄笑:“到底是并州边远地界,有股子莽劲。”说难听点就是乡下人没眼光不懂事。
只有杨彪等几个为数不多的明白人露出严肃的表情:“仲华公说得在理,别管在并州怎么样,到了天子脚下,自然要守天子的规矩,哪容得他们挑衅?这前三甲是何人,姓甚名谁,祖上出过什么官位?”
“回太尉的话,首甲姓刘,乃挛鞮氏之后,高祖外孙一脉。”那名马场监官的腰越发弯了。这话什么意思呢?两汉数百年,有多位公主与匈奴和亲,所生的后代就以刘为汉姓。挛鞮氏,是大名鼎鼎的冒顿单于的姓氏,而所谓高祖,便是指刘邦。
祖上是冒顿单于和刘邦的和亲公主,虽然过去许多年,曾经一统草原的匈奴分崩离析,北匈奴西迁,南匈奴汉化,但毕竟论起来还是个异族加皇亲国戚的棘手身份。
小皇帝有些麻爪,他走到曹生跟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如今该怎么做,还请曹子教我。”
“陛下是想要如何呢?不妨畅所欲言。”
“有胡人来,朕也是高兴的,总归有本事、愿意为我所用,便是人才。但他们太过桀骜,朕想让他们决赛比试一场,他们却自顾自地定了名次,这不是让朕没脸面吗?但朕又不能训斥英雄,该怎么做呢?”
阿生笑着敲敲桌子:“陛下,上位者想让人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无非两种手段。其一,责罚不顺从者。其二,奖赏顺从者。”
刘协眼神亮晶晶的:“曹子的意思是……第一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
阿生笑着点点头。
要不是要在百官面前注意形象,小皇帝只怕会一蹦三尺高:“曹公进献给朕的那把神弓呢?取弓来,加黄金千两,用作决赛的彩头。”
他意气风发,带着一众文武百官声势浩大地朝着靶场的方向去了。便是姓刘的匈奴人不服管,重赏之下,那排第二第三的未必不敢争上一争。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赛是一定得比的。
中央看台上马上空了,曹生推拒了皇帝的邀请,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羹汤。丁氏带着一众婢女也跟着去瞧热闹了,只郭嘉懒散地靠在侧后方的几案上,一副快睡着的模样。
“陛下半年前还在乞讨度日,如今也能一掷千金了。他聪慧,又不吝惜财宝,是明君之相。奉孝觉得呢?”
郭奉孝抬了抬眼皮:“与其说陛下皇帝当得好,不如说仲华公教得好。你把道理都掰碎了,便是个傻子都能坐得安安稳稳。等到那位羽翼丰满了,我们这些人就该告老还乡了,这还是运气好的。”他打了个哈欠,往杯里倒酒,没到一半,酒壶就空了。
“可是戏志才与你说了什么?”阿生轻飘飘地笑了笑,仿佛这是类似小狗撒娇、盆栽开花之类让人开心的小事。
“他有说吗?哦,他还真有说。”郭嘉捏住嗓子学戏志才的腔调,“‘咳,咳咳,仲华公别处都好,就是在孩子上拎不清。咳,还不如送一位主公的公子给她,咳咳,好歹,咳咳,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生挑眉,把装了葡萄汁的酒爵放到郭嘉的桌子上:“咳得辛苦了,喝点润润嗓子。”
郭嘉捧起来就一饮而尽。这位女主确实是平易近人又学富五车,放在诸侯中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她抛下了自己的辽东,跑中原来,就为了当帝师?这又不合逻辑了。要不是女人当家做主本身就不合逻辑,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头疼得睡不着觉了。
“嘉困惑,若仲华公真的是淡薄名利、仁厚忠善之人,又怎么能掌控住辽东一地呢?边关荒野苦寒,民风彪悍、异族桀骜、大族聚兵,可不是靠淡薄、靠仁厚就能占下来的。”他依旧是没有坐相地斜靠在几案上,但目光却锐利得吓人。
阿生看了眼依旧湛蓝的天空。自她接手了小皇帝,来自曹操心腹的试探就没有停止过。但直到目前为止,她最中意的,还是郭嘉。
于此同时,热火朝天的摔跤场上也在进行着八进四的轮次。比赛到了八强,就不再是单方面虐菜了,就连张飞也是出了一身臭汗,才将对手——一个身高近十尺的怪物撂倒的。
“痛快,哈哈,痛快。”张飞从擂台上跳下来,拿了水桶旁边的葫芦瓢,舀了一勺就往嘴里灌,一半喝了,另一半就洒在光裸的胸膛上。水滴混着汗水往下流,连裤子都打湿了。
正好这时关羽也过来舀水喝,脸上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张飞先喜后忧:“二兄败了?哈哈哈,还是我张翼德更能打——不对,哪个混账敢赢我二兄,看我不揍死他。”
关羽冷冰冰地擦掉人中上的血迹:“不劳三弟出手,我进四甲了。”
“啊?哦,那好事啊。二兄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关羽不说话,心疼地顺着自己的一把长胡须。这般美髯,竟然被个小人扯掉了六根。他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张飞没注意到关羽的伤心事,刘备却是不会错过的。他拍拍关羽的肩膀:“云长莫急,外面看不出来。”
关羽:呜哇,大兄,委委屈屈。
三兄弟正在叙话,讨论另外进入四强的两名对手,就听见场地另一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然后,就见到平日里衣冠整齐的士子们来回奔走相告。“是骑射的决赛终了,陛下赏赐第一神弓一张,并黄金五百两;第二宝马一匹,黄金三百两;第三精钢箭一桶,黄金二百两。前十具入名册,封羽林校官。”
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眼神。
“这新羽林卫乃董承所率,天子心腹。果真是一步登天。”
刘备颔首:“陛下初来许县,就连学宫驻守的都是曹操的部队。董将军、杨太尉、王司徒都为此不安,此次借比武大赛的名义,选拔良家子入羽林卫,正是制衡之道啊。”
张飞此时却叫嚷起来:“不对。我和二兄都入了前四,岂不是也要去那劳什子羽林卫?不去不去。我是不会离开大兄麾下的。”他将标志比赛身份的蓝色头巾摔地上。“不比了不比了,回客栈喝酒去。”
“翼德,回来。”刘备喝止他,语气稍微有些强硬。他俯身捡起张飞的蓝色头巾,拍掉上面的尘土,递回给他。“陛下问对的时候,你将我们是陶使君麾下的事如实奏来便可。同进前四的许褚可是曹操帐下的亲卫,难不成陛下还会一并夺去不成?”
张飞这才闷闷地应了,重新将头巾绑好,等着蹴鞠场那边的比赛结束,才轮到他们摔跤的决赛。还有老长一段时间要等呢。
他大喇喇地坐在地面上,伸胳膊伸腿转关节。关节发出充满威胁的“咔、咔”的声音,胆小一些的士人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进了摔跤四强的,都是满身肌肉的猛汉。除了张飞、关羽、许褚外,还有从荆州来的魏延。魏延的主公是刘表,刘表面上听命于仲氏帝袁术,所以这家伙跟其他三人一样,是来给小皇帝添堵的。
天边布满了红色的晚霞,而关羽和魏延在台上进行着三、四名的角逐。相比张飞和许褚之间的胶着,这场比赛结束得很快。
只见关羽撩起胡须,晃了个假动作,实际上动的却是下盘——一脚踢在魏延的右侧小腿肚上。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还在捋胡须的手就已经架住了魏延的肩膀,借着巧劲往前推去,就要将人绊倒。
魏延也不是菜鸡,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转向用力,一拳击向关羽的眼窝,虽然重心不稳导致打偏了,但总算是脱开身,晃两步才站定。
关羽哈哈一笑,下一招就接了上来。这次是魏延的左侧小腿肚中招。魏延又是一拳击出,这次结结实实打在了关羽胸口。然后——因为反作用力他反而自己后退了两步。
双腿都发颤,那比赛也就不用再比下去了。
魏延干脆利落地认输。“关兄弟神力,延不及。”
关羽板着一张脸:“承让。魏兄弟刚正。”不像许褚,也是个爱扯人胡须的小人,不然他怎么会输?
他输给了许褚,许褚输给了张飞,这不是说他不如张飞吗?关羽自尊心有些受伤。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刘豹的线还是没有删干净,快哭了,我就想体现出小皇帝的聪明,但又怕刘豹这根线压了刘关张,显得主次不分。
顺便说一下刘豹这时候还没有跟着舅舅鸡犬升天成为匈奴左贤王,但上一章说他是寒门是不准确的,我去修改一下。
第144章 惊魂
晚上的宴会在学宫西侧的流水轩举办,一道长长的人工小溪在庭院里盘旋,溪水两旁就是客人的桌案。头上是缠着紫藤萝的游廊顶棚,身后是漂浮暗香的栀子花丛。宫灯装点,照亮了咯吱咯吱运转的小水车,以及顺流而下的杯杯盏盏。
初夏的夜晚吹拂着凉风,配上美景美食,实在让人心醉。
如果其后的事情不让人扫兴的话,那对于小皇帝来说这个夜晚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了。
“俺叫张飞,字翼德,是徐州陶州牧手下的军侯。”
小皇帝皱眉:你啥意思啊?
“许褚,见过天子,今次行赏本与我无关,我是曹公派来给陛下撑场面的。”
撑场面?张口闭口是曹操,砸场面还差不多。
“曹公说,万一来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还得了陛下的赏,岂不是贻笑大方。这才让我挡块试……试……磨刀石,看看他们的分量。”
小皇帝:呵呵,下一个。
“关羽,字云长,乃徐州牧麾下军侯。特来朝拜天子。”
又……又来?
“魏延,荆州牧刘表麾下军侯。”
你们TM的都是商量好了的吧?!局面陷入尴尬。刘协不安地来回转了两圈。“你们得了名次,就该有赏,朕不能言而无信。”他语气稍显得低落。
如果是曹操在这里,大约会哈哈大笑,再令厚赏,然后拉着手谈心,从刘表、陶谦的祖上开始攀交情,最后推杯换盏与人惺惺相惜。
总之,只要脸皮厚,没有撬不动的墙角。即便是最后没撬动,也要表现一个豁达的人设。
小皇帝,到底还太嫩,把不开心挂在了脸上。
阿生想了想,还是开口提醒道:“陛下,这几位英雄本该授官的。”
刘协转身:“你们可愿意来许县为官?”
关羽、张飞、许褚、魏延:……
刘协:“……”
这孩子偶尔还是会掉链子,阿生叹了口气:“陛下,他们如今的军职可不比羽林郎低,虽然不能到许县来,但可以有别的封赏呀。不妨问问他们自己,可有什么难处?”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一个个都带兵的,还自降身份来参加什么武赛,那肯定是有所求啊。许褚是为了给没到场的曹操刷存在感,那其他几个呢?
他先走向拿冠军的张飞:“张将军此来,可是带了陶州牧的信件一类?”
张飞很光棍:“没有。我有一个兄长,屯住在小沛……”
话才起了一个头,就听见铜质的沉香炉翻到在地的一声巨响。胆小的婢女已经尖叫起来。文武百官转头去看,就看到一个端菜侍从打扮的人影,像看见猎物的猛禽一般,朝着小皇帝飞扑过来。冷兵器的光芒一闪而过。
太近了!
这个距离守在外面的甲士根本反应不过来!
阿生当机立断,一脚踢在几案上,杯盏油渍洒了一地,让那名刺客的身影为之一滞。“护驾!”她喊,身体已经扑出去抱住了小皇帝,在地上一滚,才堪堪避过第一剑,只是宽大的衣袖被削掉了一片。
“都愣着干嘛?护驾!”
张飞嘴巴还张着,衣襟上挂着一片菜叶。变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还是全世界都在阻止刘备出人头地?他突然暴起,一手抓住刺客的一只脚,就往地上狠狠一砸。
木质地面破裂,刺客半个身体都陷入其中。
张飞趁势抓住他两只脚,提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大圈,再次狠狠一砸。这次,是刺客后脑勺着地,他抽搐一下,彻底昏过去了。
外间的卫士们冲进来,十多根寒光闪闪的武器对准了昏迷的刺客的脖子。
阿生这时候已经把小皇帝扶了起来,退到皇帝的几案旁。“陛下莫怕,将餐匕拿到手里。”
小皇帝哆哆嗦嗦,站立不稳,但还是听话地拾起匕首。
杨彪、王允等人也趁势聚过来。董承带几个心腹,也纷纷拿餐匕,将皇帝护在中间。
“先让儿郎们搜查一番,再令厨房备下压惊汤。将冰窖里的雪蛤木瓜取出来,赏给女眷。”阿生将皇帝交给董承,这才出来主持大局,“都肃静!诸位都是文武全才,高门显贵,被一个宵小之辈吓到动弹不得,也不怕被人笑话?”
场面瞬间安静了,只有卫士们铠甲兵器摩擦的声音,以及偶尔传出来的压抑的哭声。
“将人带下去审问,务必问清楚有没有同党。”她站在夏夜的庭院中央,像一根定海神针,“等搜查结束,自会令诸位更衣、用餐。在此之前,还请诸位配合卫士的搜查。”
卫士大多是曹家训练出来的嫡系,工作效率不是一般的高。不到半个时辰,庭院就搜完了,找到了两个服毒自尽的帮工。随后审讯那边的来报:“人犯死活不肯开口,但从南门查到了他的肖像,是两个月前借了荆州的文书,才得以入城的。”
魏延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
杨彪当即就抢过卫士腰间的佩剑,拔掉剑鞘就扔地上,然后指着魏延:“刘表什么意思?”
“延不知。”他跪地上磕头,“陛下明察,刘州牧只说让延率人来此抄录石经。参与武赛全是延一时兴起,绝无谋逆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