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许弥说,许星昼早产生下来后,不哭不闹,长到两三岁,对什么都表现的不感兴趣,许弥一度怀疑是自闭症。
初柠却记得少年在台上的样子。
白衣黑裤,冷光投射下来,跟白色的三角大钢琴融为一体,卸去平日眉间的散漫,整个人淡漠又专注。十指触到琴键刹那,指尖音符跳跃,琴音如同流淌的月光。本来在人群中就是很显眼的长相,每当坐在钢琴前,好像在发光。
两人一前一后往宿舍楼走,初柠盯着男生的背影若有所思,一瞬间,时间哗啦啦地往回倒,仿佛又看到少年峥嵘风发的模样。
初柠回过神,不解问:“那你突然找她干什么?”
许星昼抓了抓脸,别扭道:“为了让你他妈快点把老子转正。”
“……”
——
林予成是周六早上到云川的,来之前给初柠发了消息。他在学校附近预定了一家中餐厅,中午会来跟她吃顿饭。
初柠勉强把这顿午饭当成父女二人组的温馨团聚。
她没想到初萍也在。
这就很不妙了。
不是不想见她。
只是这两个人同时出现时,初柠会出于直觉地涌出不安。
林予成和初萍最后一次吵架吵得太凶,几乎给人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错觉。
时隔八年,一家人再次聚在一起。女人化了精致的淡妆,浅色的羊毛长裙,她数十年如一日喜欢的那种经典款式,显得温婉又年轻。恍惚间,初柠好像回到父母还没离婚的光景。
争吵来得毫无预兆。
“她现在学的专业本来就没有优势,你连孩子基本的学习时间都保障不了,让她去做兼职。”林予成神色冷漠,“初萍,你还配当妈?”
“这些年你没掏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她抱肩冷笑,眼稍吊起,露出少有的刻薄来:“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午餐开始三分钟,初柠在咖啡店兼职这件事是导火suo,隔了八年,两人的战争再次打响。
战火蔓延,再度扯到之前的恩怨。
多神奇。
八年了,两人还是准确无误地记得对方所有的缺点。
林予成开始指责初萍只顾公司,这么多年来没有尽到妻子的义务。初萍埋怨林予成从不体恤她的辛苦。
林予成低声道:“要不是你,我早就升到了分区经理的位置,还至于累得跟狗一样每天出差!”
“你有心吗,你哪来的脸说我?”离婚期间的焦虑症把初萍折磨得痛苦不堪,女人摔了筷子,眼角的鱼尾纹悉数露出来,“当初如果不是你,我公司早就搬到了京市。”
……
直到初萍站起来,扯掉桌布,盘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争吵进入高、潮。虽然是在包厢,但是一点都不影响其他人堵在门口看热闹。
今天周六,在这里吃饭有不少都是云川大学大学的学生,两人完全不考虑影响,把她抛在一边,吵得不可开交。
伤心啊。
难堪啊。
这些只在初柠大脑里短暂地闪了一下。
她平静得近乎麻木。
初柠眨眨眼,掏了掏耳朵,干脆拿包离开。
她打车回学校,迫不及待地想给许星昼打电话过去。屏幕上显示有他一通未接来电,十五分钟前,初萍和林予成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打来的。初柠登上QQ,发消息给他:
【历史性会晤达成,又吵架了】
【儿子,你要不要安慰一下爸爸什么的?】
【行吧,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
【我就是突然好想好想好想……见你啊!】
初柠打了一大串“好想”过去。
冰凉的液体掉在手背上。
还真奇怪,原来不难过也会流泪的。
初柠呼出一口气,许星昼没在身边,她!又!没糖吃!
下午许星昼依然没有消息。第二天是一起出去做义工,许星昼破天荒地没来。这就太不符合他的作风了,虽然每次来收容所都是一副背负着深仇大恨的表情,但他从来没缺席过。陈小宏和唐雪也都在问许星昼有是不是有什么事。
打电话手机关机,QQ头像是灰色的,初柠不爽地给他发消息:
【你冬眠了许星昼?】
【两天,你欠我三颗软糖】
最后怒不可遏:
【一分钟内,你立刻给我回话!】
然而……
好多个一分钟过去了。
离开收容所时,社员们依旧在车上说说笑笑,气氛热闹。许星昼不在,初柠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怏怏地靠着车窗。
晚上排队买饭,前面一个女生转身时不小心把汤洒在初柠身上。女生慌里慌张道歉,拿了纸巾帮她擦拭。最近一段时间,许星昼基本上每天都会陪她吃饭。明知道女生不是故意的,可是吃饭的时候,鼻子酸胀,莫名的委屈涌上来。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因为他变得脆弱。
因为他变得矫情。
习惯了他的陪伴和随叫随到。
当他突然不在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没办法正常运转了。
初柠给他发了句语音,拖着沉沉的鼻音:【你在哪里啊】
傍晚,大雪悄然降临这座城市,无声无息。初柠按捺不住地联系了林邵阳,男生似乎也不确定:“走得挺急的,好像说什么要回家……”
晚上门禁一小时前,初柠裹上羽绒服,偷偷溜出宿舍。
她唯一能联想到的林邵阳说的“家”,就是上次去的那个公寓。小区离学校不太远,但是这边的路很绕,路痴初柠只去过一次,还是两个月前去的。
初柠搭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被折磨得精神分裂,“你到底认不认路啊姑娘”“你能不能给个靠谱的描述”“求你了我还想早点儿下班”……一堆歇斯底里的控诉后,才终于找对了地方。这时已经晚上十二点多。
周六的那顿午饭之后,初柠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有人打开一道天窗,世界骤然明朗,困扰了八年的问题,答案就这么轻易地浮上来。
林予成和初萍最大的矛盾不是脾气不和。
反而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原因,微小普遍得让人忽视——太自私了。
两人始终在互相埋怨对方耽误了自己的事业。始终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优先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一旦达不到预期标准,就会无限指责对方。如此反复,带给彼此的伤害无法逆转,落得离婚收场。
在父母的阴影下,一直以来,初柠始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难道你就不自私吗?
你害不害怕是自己的事,如果真的害怕,也可以像蜗牛一样,蜷缩在自己的壳里。一辈子都缩在壳里也不要紧,地球依然会转,太阳照常升落。
但是跟许星昼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一直有义务一直等你,毫无保留地为你付出什么,无论是感情上的,还是其他任何方面。
还想让他,等到你什么时候。
那就冲吧!
初柠同学!
大胆往前冲!
蜗牛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好光荣的!
雪花簌簌打落地面,堆积成厚厚的一层。大雪吞没了午夜城市的喧哗,世界一片安静,初柠咬下手套,按下电梯的层数。
红色的数字一点点上升。
心也在,
扑通——
扑通——
狂跳个不停。
你真是个充满勇气的小姑娘。
竟然大半夜的找对了家门。
你太厉害了!
勇气多到,都没想过……
初柠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默默叹气。
万一他不在这里怎么办……
初柠几乎没抱多少希望,按了几遍门铃。果然,毫无动静。
初柠眼皮耷拉下来,戴上手套,转身。
“吧嗒”——
门锁转动的声音。
初柠眼睛一亮,惊喜地哧溜一下退回到门口。
许星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那时的心情。坐飞机去京市,从外公家赶到医院,在医院里呆了十几个小时,然后又坐了几小时的飞机飞回云川。
几乎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太阳穴被牵得一跳一跳的疼,好像有锤子砸着钢钉敲打着你的头。
后来的很多年里,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这一幕。小姑娘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圆滚滚的像个小团子,头顶上还有没来得化开的雪花,晶莹剔透。
小脸冻得发青,全身都带了寒气,可是她已经忘记了冷,鹿眼一闪一闪的,盛着漫天的星星,仿佛初雪带到人间的精灵。
初柠扑到他身上,仰着头冲他耳朵大喊:“许星昼我终于找到你了!”
许星昼向后趔趄一步。
怀里被人填满,
心也被填满了。
能有什么感觉呢?
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疲惫瞬间消散,小烟花砰砰地在眼前炸开,一切都五彩斑斓。不真实得……让人怀疑在做梦。
初柠小狗似的在许星昼身上蹭了蹭,吸着鼻子,警觉问:“你喝酒了?”
许星昼“嗯”了一声,嗓音沙哑:“喝了点儿。”
啤酒香混着淡柠檬。
产生一种奇异的香气,莫名的蛊惑感,勾得人心痒痒。
许星昼缓了缓,惊喜被理智压下去,绷着脸把小姑娘的手从他身上拽下来。他低头拂掉初柠发顶融化的雪珠:“知道现在几点了?”
两人就僵在门口,许星昼也不带她进去。
初柠仰脸看他,眼睛一瞬不瞬:“许小船,下雪了。”
“……”
“这是这个冬天的初雪呀,我过来就……”初柠路上准备的那些质问的话全都忘了,也忘了问他这两天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万年难遇的主动一次,她慢吞吞地说,“就……特意告诉你一声。”
“……”
初柠顿了顿,眼睛一弯,勾勾手:“你低头啊。”
许星昼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垂眼看她。男生眼底泛着血丝,由于睡眠不足,睫羽下面晕出一圈淡淡的青影。他的五官本就深邃,不说话时,这么看上去,显得冷漠又阴戾。
还凶。
那行吧。
初柠做了个深呼吸。
拉着许星昼的衣领往下拽,男生稍微低下了点头,但是随着她动作的暂停,他又重新抬起下颌,一点都不配合。
初柠只好踮起脚,扒住他的肩膀:“许小船?”
许星昼没好气“嗯”了声,下一秒,小姑娘的唇瓣贴在他的眼皮上,又冰又凉,夹着雪花的气息。初柠的手臂圈住他的后颈,许星昼身体一僵,然后那片冰凉的触感移到了他的下巴上,笨拙而生硬地咬住他的嘴唇。
主动亲吻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动,虽然掌握了主控权,但是……
初柠亲了几口,没有耐心地推开他,她都不知道许星昼以前是怎么亲她的,谴责道:“我太累了!你怎么这么高!你长这么高有个屁用!”
许星昼还陷在初柠主动亲她这个行为里。
有点懵逼。
操,他家小姑娘竟然亲了他。
还他妈是主动亲的。
几乎能听到大脑里血液流窜的喧嚣声。
缓了大概一分钟。
意识回笼。
房门还开着,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熄灭,黑黝黝的一片。初柠跟他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许星昼倚着门口,那股散漫的吊儿郎当的口吻又出来了:“初柠,你知不知道这我家?”
“……”
“还他妈是半夜。”
“……”
“知不知道我喝了酒?”
“……”
这次小姑娘眼角一勾,梨涡深陷,尾音拖得长而软糯,像个天真无邪、媚而不自知的小妖精:“我知道的呀。”
瞬间瓦解他所有的防御。
许星昼捏住她的手腕,把人往里带,门重重关上。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把她按在门上,按着她的后脑勺吻下去。凸出的门锁硌得脊背微痛,初柠“嘶”了一声。
许星昼骂了句脏话,觉得自己太他妈混蛋了。他顿了一下,松开她,咬了几下她的耳骨,叹了口气:“当然累,累死老子了。”
他的手架在初柠腋下,像抱小孩一样把人轻轻抱起来,等初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许星昼抱在了玄关柜上。
没有了初始的迫切,许星昼手指慢慢穿过她的长发,蜻蜓点水地吻她的睫毛、眼睛、鼻尖,唇角。等怀里的人失去耐心,许星昼松开她,像个故意不给孩子糖吃的大人:“还敢这么晚出门?”初柠晕乎乎地抓着他的衣服:“因为爸爸想找你啊。”
许星昼心里塌了一块,惩罚地含住她的唇瓣,牙尖一点点咬噬着,品尝着唇齿间的温度。舌尖无意地撬开她的牙关,又克制地退出来。直到濡湿的触感抵住他的牙齿,柔软而小心翼翼,就像小动物的触角探出来,许星昼懵了。小姑娘眼底一片迷蒙的水汽:“不要吗?”
这三个字炸毁所有的理智。
妈的。
许星昼扣住她的后脑勺,舌尖一点点扫进她的牙关,有点痒。跟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初柠打了个机灵,条件反射地蹬了一下腿,踢在许星昼身上。男生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按住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索取。
他身上的淡淡的酒香根本算不上什么。这时初柠才彻底尝到男生送来的酒气,浓郁深沉,几乎让人溺毙。
事实证明,这种亲法实在太累了。
跟身高差的那种累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初柠被亲得腿都软了。
好像终于明白了小说里说的拆骨入腹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