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披了件石榴红织金闪缎杏林春燕鹤氅,梳家常低髻,指挥宫人在院墙底下搭起细竹竿架子。
架子搭好了,花泥里种上花种,等种子发芽生长,藤蔓顺着竹竿爬满花架,花朵垂落下来,就是一道天然的花障篱笆。盛夏时百花齐放,从竹篱花障底下走过,既有碧幽幽的浓阴,又有沁人心脾的浓香,又好看又轻巧。
回廊深处响起脚步声,小满从仁寿宫回来,快步走到阶前,行了礼,道:“殿下,东西都送过去了。”
周太后昨天当场气晕了,金兰今早打发小满准备了些补品之类的东西送去仁寿宫,顺便探听情况。
小满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扫墨怕金兰站累了,扫了扫栏杆,示意宫人拿来蒲团垫,请金兰坐下。
宫人安设好软垫,搬来花几香凳,奉茶奉果。
金兰倚着栏杆坐下,端起茶盅。
小满凑近了些,道:“殿下,太后那边又闹起来了!”
金兰喝口茶,挑了挑眉:谁敢去闹周太后?
不等她问,小满接着说下去:“今早太后派孟时去奉先殿,谢太傅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事,赶去礼部,追问奉先殿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礼部的人不承认,谢太傅揪着礼部侍郎的官袍要去乾清宫,礼部侍郎只好说出实情……”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金兰笑了笑,没有责怪他,顺着他的话问:“奉先殿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
奉先殿是供奉历代皇帝牌位画像、祭祀祖先的地方,殿内供列圣列后神牌。每逢重大节日、寿诞、忌辰,嘉平帝都要带领诸皇子皇孙去奉先殿上香行礼,皇帝登基、太子册封以及举办重大庆典之前,也需要告于奉先殿。
金兰和朱瑄成亲时就祭拜过奉先殿。
小满压低了声音:“昨天老娘娘见了钱家人,今早就急急忙忙派人去奉先殿,谢太傅说里头一定有文章,非逼着礼部的人去奉先殿瞧一瞧。礼部的人哪用得着去奉先殿啊!这事其实好多人都晓得,只是不敢戳破窗户纸罢了!”
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奉先殿后殿供奉列圣列后的神龛,先太后去世,画像应该和先帝的悬挂在一起,老娘娘让人悄悄撤走了先太后的画像。”
先帝驾崩后,神龛画像供于奉先殿,钱太后逝世,神龛理应和先帝的供于一处,帝后并尊,共享后代子孙烟火。周太后心有不甘,授意太监孟时撤走钱太后的神龛画像。
这事不知道怎么传进谢太傅耳朵里,他一早就去礼部问询,刚好周太后心虚,叫孟时去奉先殿确认钱太后的画像不在,加深了谢太傅的怀疑。
据说现在谢太傅正在拟写奏疏,请求将钱太后的神龛挪回奉先殿。
周太后暴跳如雷,在仁寿宫大发脾气。
金兰听得咋舌。
周太后对名分地位的执着已近于疯狂了,居然做出这种令天下人不齿的小人之举。
难怪朱瑄说周太后忙不过来,她早年的行径虽然没人提起了,朝中的大臣也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是周太后仗着自己是皇帝亲母,做事没什么顾忌,只要有心人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仁寿宫就像筛子装水——浑身都是漏洞。
刚好朝中有一位现成的谢太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人给他骂。
当年由周太后引发的两次廷议,谢太傅都参与了。
一个是嘉平帝敬重畏惧的老师,一个是嘉平帝的亲生母亲,两人都顽固执拗,接下来就看谢太傅和周太后谁能坚持得更久。
……
谢太傅在礼部闹出的动静很快传遍六部六科。
进士出身的科道官摩拳擦掌、两眼放光: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谢太傅带头揭穿周太后做下的丑事,只等时机成熟,他们可以联名上疏,名留青史,指日可待!
前两次礼仪之争,多少言官悍不畏死,坚决维护伦常礼制,因此博得刚直不阿、忠肝义胆的美名,年轻官员们只恨没有机会参与。后来皇太子废立之事也曾引发不小的争论,但是群臣全都一边倒地支持太子,太子的地位稳固如山,他们人微言轻,实在没有发挥的余地。
没想到谢太傅居然又把钱太后的事情翻出来了。
科道官们翘首以盼,等着周太后闹出更大的纷争。
其他官员和科道官一样幸灾乐祸,不过嘉平帝还没有公开表态,众人都知道他有多愚孝,而且性子懦弱怕事,凡事和稀泥,说不定会继续袒护周太后,所以不敢公开发表自己的见解,以免不小心触怒嘉平帝。
皇帝虽然被架空了,司礼监可不是好对付的!
几位阁老默默叹息,不想多管闲事。
他们年事已高,已经位至元辅、次辅高位,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早就在宦海沉浮中打磨光了。嘉平帝希望他们当摆设,他们就真的把自己当成摆设,皇帝信赖司礼监,内阁被一群阉人全面压制,谁还有心思办实事、办正事?
只要不出错就行。
阁老中,唯有参预机务时间最短的徐甫兢兢业业,每天按时点卯当差,天不亮就入宫,忙到天黑才出宫回府。
这天他依旧忙碌,下属从礼部过来,向他禀报周太后撤走钱太后画像之事。
徐甫沉吟片刻,皱眉道:“你们先别管,等谢太傅的折子递到乾清宫,看陛下怎么批复。”
折子能不能送到嘉平帝手中还说不定,只要嘉平帝不露口风,谁敢惹怒周太后?
下属应是。
徐甫叹口气,从案头翻出一封密信,出了文渊阁值房,求见朱瑄。
嘉平帝病倒之前命朱瑄代理政务,直到如今。
朱瑄不骄不躁,条理分明,不管嘉平帝那边有多反复无常,他自岿然不动,只管不慌不忙地料理手头的庶务。该他管的,他用心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他管的,他立刻撂开手,绝不贪恋手中权力。
久而久之,嘉平帝放松了对朱瑄的压制,也不再限制他和朝臣往来,甚至有时候兴致来了就把他叫到跟前,教他怎么驾驭臣子。
是以徐甫才敢捧着信求见朱瑄。
朱瑄正和工部官员商量事情,一屋子此起彼伏的热烈讨论声。
内官引着徐甫走进去,他飞快环顾一圈,屋中官员个个一脸兴奋激昂,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色,案前凌乱堆放着山水舆图和山川地势的大沙盘。
众人刚好说得差不多了,见徐甫进来,告退出去。
徐甫走到书案前,目送官员们出去,笑着问:“可是宋素卿那边有好消息了?”
朱瑄点点头,拿起一封信。
徐甫接过信细看,脸上的郁色立马一扫而空,哈哈大笑了几声:“太好了!大堤修筑,河道疏浚,等下个月新河、旧河沟通,此次治河工程就能顺利竣工!”
治理河患,疏浚河道,提高漕运效率,这可是造福万民,利在千秋的旷世奇功!
皇太子全程参与其中,宋素卿由他力排众议举荐,旧河工程初期屡次被文臣攻讦,他毫不动摇,新河工程受挫,群臣要求处置刘敬,他坚持力保刘敬,既有宽广胸怀,又有坚定不移的大局观,有坚忍果决的魄力,还能妥善处理好各方利益纠葛,确保宋素卿和刘敬不必为拨银犯愁。
等工程竣工,天下百姓都将看到皇太子不仅才学广博,温文宽厚,也有和群臣周旋的老辣手段,这无疑能让朱瑄的名望更上一层楼。
怪不得刚才工部官员个个眉飞色舞,立此大功,人人都能论功行赏,升官加爵近在眼前,谁不高兴?
徐甫也忍不住眉开眼笑,将信送回内官手中,笑着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朱瑄面色如常,示意内官收走案上的舆图和沙盘,淡淡地道:“此非孤一人之功,也非孤一人之喜。”
徐甫收敛了喜色,暗暗点头。
朱瑄第一次经手处理这么大的工程,最后的结果其实只是其次,更可贵的是朱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镇定从容,不管出了多大的乱子他都不曾慌乱,既能坚持初衷,也能不断听取官员们的意见适时做出调整,刘敬当初和他针锋相对,他并没有迁怒于刘敬和刘敬背后的文官,想出解决办法后依旧重用刘敬,让刘敬得以将功补过、施展才华。
为君者不一定要多么聪慧睿智,更重要的是能够虚心纳谏、善于任用人才、能巧妙地处理阁权和君权之间的矛盾冲突。
这些品德皇太子已经在治河工程中一一展现了出来。
工程顺利时,他不曾骄傲轻狂,急功近利,工程受挫时,他没有垂头丧气,自暴自弃,能脚踏实地,也有不怕冒险的远见卓识,当真是滴水不漏,沉稳健练。
徐甫心中喜悦,捋须微笑,想起正事,从袖中取出密信:“这是从蓟州送来的,蓟州知州吴健为人正直,他弹劾当地镇守太监霸占民田,被冤入狱。”
朱瑄问:“老师要救他?”
徐甫点点头,道:“吴健在当地深得民心,他入狱后,百姓争着为他送饭送衣食。听说镇守太监收买狱卒想暗害他,每天都有数十人去大牢看守轮班,以防狱卒下手,狱卒畏于民心,不敢为难他。此人忠直,善于治理地方,是个人才。”
朱瑄嗯一声,将密信递给一旁的近侍,“孤会派人去打理此事。”
徐甫放下心来,太子既然应承此事,那吴健一定死不了。
可叹他身为次辅,却没有能力解救吴健,镇守太监是司礼监的人,他只能将此事托付给太子。
又说了几件其他庶务,徐甫准备告辞,想起听到的传言,迟疑了一下,问:“谢太傅和仁寿宫那边的事,殿下可听说了?”
朱瑄低头看奏本,淡淡地道:“祖宗法度为重。”
徐甫眼皮一跳,眸光闪烁了两下,掩不住诧异之色。
太子居然站在谢太傅那边?
周太后是太子的亲祖母,为尊者讳,他应当为周太后遮掩不光彩的过去才对,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徐甫怔愣良久,眼眶微微湿润:不愧是皇太子,果然清正贤明!
书案前弥散着淡淡的沉水清香,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淅淅沥沥的水花声。
徐甫出去不久,一名脚步轻快的护卫快步奔进内殿,抱拳道:“殿下,罗统领说真定府那边收网了。”
朱瑄眼帘抬起,眸光敏锐:“有没有活口?”
护卫答道:“有两个,其他的当场服毒自尽。已经审讯过了,他们什么都不肯交代。”
朱瑄一笑:“那就让罗云瑾亲自审。”
罗云瑾最擅长审讯。
护卫应是。
第134章 告别
谢太傅写好奏本, 因是个人名义呈送, 不必先经过通政司, 也不用另外准备副本送至给事中,直接送到了会极门前。
管门太监看到谢太傅就头疼,接了奏本,特地单独放在一只空匣子里,径自送去司礼监。
秉笔太监们圆滑精明,默契地忽略掉谢太傅的奏本,决定将烫手的山芋留给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怕文官, 那就让罗云瑾来处理这个难题吧!
洪亮悠扬的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宫门次第打开,阶前一片奉承讨好声, 罗云瑾身着蟒服,肩披霞光,踏进值房, 剑眉星目, 面如冠玉。
秉笔太监们撇撇嘴。
不说别的,罗云瑾确实气度出众,他从廊下走过来,一句话不说, 光是举止间的风姿就直接将满院其他太监映得直如草木,也难怪嘉平帝重用信任他, 尤其是重大庆典上更是常常点名要他近身侍候, 还给他佩刀的特权。
据说在前年的正旦典礼上, 高丽使者和日本使者为了争位次当堂大吵,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焦头烂额。罗云瑾前去调解,两国使者看到一声赤色罗袍的罗云瑾,惊为天人。他说什么,使者奉若纶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后来两国使者还给罗云瑾做媒,妄图送本国女子与他为妾,被他断然拒绝。
秉笔太监们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倒要看看罗云瑾夹在嘉平帝、周太后和文官之间时,还能不能手眼通天。
罗云瑾刚从乾清宫后殿回来,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摆得端端正正的奏本上,停留了一会儿。
几名秉笔太监心头微颤,心虚地挪开视线,要么低头奋笔疾书,要么和身边的人小声说话,要么起身去书架前翻找典章书籍,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罗云瑾淡淡地扫一眼众人,拿起奏本,翻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完了。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反应。
罗云瑾合上奏本,没有批复,命近侍送去嘉平帝案头。
众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内侍应喏,捧着奏本去后殿。
嘉平帝用了早膳,正和道士清谈,刚说到紧要处,内侍进殿送上奏本,他皱眉道:“若不是大事,让罗云瑾代为料理就是了,不必事事都来烦朕。”
内侍小声说:“万岁,涉及奉先殿圣人圣后,罗统领不敢僭越。”
嘉平帝只得拿过奏本,刚看了两眼,眉头皱得愈紧。
谢太傅怎么知道奉先殿的事了?哪个多嘴的告诉他的?周太后才刚刚消了气,要是真如谢太傅所说的那样把钱太后的画像挪回先帝的神龛旁,太后还不得拆了乾清宫?
嘉平帝揉揉眉心,放下奏本:“朕知道了。”
内侍眼珠一转,躬身退出后殿,回文书房复命。
“统领,万岁说他知道了,奏本先留中不发。”
秉笔太监们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内侍折返,竖起耳朵听他回了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嘉平帝管不住谢太傅,又不敢得罪周太后,这是想一直拖下去。
还真是万岁的处事风格。
众人摇头叹息,回到各自的书案前,埋头批阅各部经由通政司送达官中的例行奏本。
罗云瑾拈起朱笔。
内侍走到他身边帮他磨墨,小声道:“统领,小的刚才看见钱公公了。”
罗云瑾神色不变。
内侍继续说:“今天万岁召见的道士就是钱公公推荐的,此人名叫张芝,号称是张真人的后人,虽然不能像他吹嘘的那样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不过的确有几分神通,万岁吃了他的药,精神好了很多,听说前天还连御两女。万岁对张芝对他深信不疑,叫他张神仙。”
钱兴了解嘉平帝,知道嘉平帝痴迷长生之术,特地花费重金请张芝出山。张芝果然得到嘉平帝的赏识信重,钱兴很有可能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