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画七
时间:2019-11-16 09:14:21

  “二妹妹这话说的。”她轻声嗤笑,声音溶于忽明忽暗的灯烛中,“你们往日如何待我的?我还真是有些想不明白。”
  “是二妹妹你在六岁时踩了我裙角叫我掉入荷花池中,落得如今伤病不断,每逢阴雨天就头昏脑涨这件事?”
  “还是康姨娘费尽心思说服我爹送我去东宫这件事?”
  南边的窗子开了一条小缝,外头悬着红灯笼,喜庆得惹人欢喜,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漆黑的天空,陈鸾一张莹白小脸上的笑意消散殆尽,接着道:“你们对我做的事太多,我这人记性不好,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出来这么几件。”
  她玩味地勾勾唇,眉目弯弯,“二妹妹还记得别的事吗?不若替大姐姐好生回忆回忆?”
  康姨娘与陈鸢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可置信,这些事她们做得小心翼翼,且都已经过去,没有任何人生疑。
  陈鸾她竟什么都知道?何时的事?
  失控与无力在脑海中撕扯纠结,康姨娘的脸色如白面一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栗的身子,头一次正视这个看似除了美貌其余一无是处的嫡女。
  可是已经晚了。
  陈鸾从凳子上起身,抚了抚套在手腕上水润的玉镯子,道:“姨娘既然没事,我也该回了。”
  走到门口,她忽而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劝:“姨娘千万保重身子,莫动了气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母以子贵,姨娘不是全然没有机会的。”
  说罢,她也不管里头人是个什么反应,几步踏过门槛,冲着玉色阁外头伺候的丫鬟道:“姨娘身子不好,这红灯喜气,正好压压这屋里的病气,这些天就一直挂着吧,正好郡主也要进府了,到时再撤下换新的。”
  走下台阶几步,身后里屋传来的花瓶破碎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可辨。
  这日夜里,陈鸾自重生以来头一回睡安稳,她心中惦念着事,起得也早。
  昨日被雨打过的栀子花开得越发灿烂,陈鸾坐在圆凳上,一夜好梦,她眼下的乌青消退不少,葡萄端着熬得浓稠的白粥进来,笑着道:“小姐,老夫人那边派人来话了,只说叫小姐早些回来,注意身子。”
  老太太的点头松口在陈鸾的意料之中。
  车马早已在府门口备好,郡主府在城东,离镇国公府很有些距离,车轱辘不紧不慢地转动,陈鸾左眼皮突然跳了几下,她轻咳一声,压下心底的悸动。
  真相就在眼前,如今,只需她伸手亲自解开那层薄纱。
  锦绣郡主得皇帝疼爱,又是定北王唯一的孩子,虽然自幼没了父母,但是待遇与公主无益,甚至因为老皇帝的溺宠,地位比一般公主都要高些。
  许是纪婵昨日与锦绣郡主说过了,所以陈鸾一下马车,就见一个圆脸的婆子上前来问安,“郡主早知大姑娘要来,一早就叫老奴出来侯着了。”
  “京都皆传镇国公的掌上明珠容颜绝世,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果真是个极标志的。”那个婆子不卑不亢,夸起人来极真诚。
  陈鸾红了脸,轻声道:“嬷嬷谬赞了。”
  那嬷嬷闻言只是咧嘴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那神色,显然而然是极满意的。
  这是陈鸾头一次进郡主府,绕过了一片宁静的小花园,又走过一条缠满了藤蔓的长廊,廊下挂着木秋千,一些牵牛花藤绕上去,藤上还挂着露水,美得出离。
  那圆脸的婆子在前边带路,用手指着前头布着雾气的小湖泊笑吟吟地道:“今日一早府上来了贵客,郡主让老奴迎姑娘进来时说她在小湖边垂钓,叫老奴将姑娘直接带过去就好。”
  陈鸾妙目一凝,在锦绣郡主眼中都算得上贵客的,身份有多显赫?
  临近湖泊,方圆数百米雾气蒸腾,寻不到人影,陈鸾跟在圆脸的婆子身后,步子轻盈,身姿妙曼,明艳的小脸上自始至终噙着恬淡的笑意。
  直到看见前方坐着垂钓的两道身影。
  女人长发被风吹动,身子纤细,早起的风有些寒凉,她身上披了一层小毯子,听了动静转过头来,见是陈鸾,笑得十分温柔,如冰雪消融后第一缕春风拂过山岗。
  “阿鸾来了?”
  陈鸾头一回离这个名动京城的郡主如此近,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了另一人的身上。
  白衣胜雪,书生模样,背影笔挺,哪怕没有回身露脸,陈鸾都能一眼认出。
  那个婆子口中的贵客,原就是纪焕。
  “陈鸾请郡主安,请八皇子安。”她福了福身,声音如珠环玉碰,好听得很。
  锦绣郡主面容姣好,整个人如春水一样温和,她亲自扶着陈鸾起身,冲着那个嬷嬷吩咐道:“去给大姑娘搬椅子过来。”
  雾气寒烟,轻拢慢聚,再渐渐扩开,粼粼的湖面露出真容,陈鸾坐在锦绣郡主与男人中间,来时的满腹草稿这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万万没想到男人也在这,这叫她如何开口?
  “昨夜下了雨,早间寒凉,可是冷了?”锦绣郡主眉目带笑问她。
  陈鸾摇头,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无辜得很,锦绣郡主不由得笑出了声。
  “大姑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无需拘着自个。”
  陈鸾听了这话,下意识就往男人那瞥了一眼,正巧纪焕手中的鱼竿一握,一尾寸长的小鱼在空中划出半圆的弧度,落到了装着水的木桶里。
  男人置若罔闻,只是松了手,又拿过雪白的帕子细细擦拭着虎口,片刻后挑眉,剑眉拢雪。
  极轻微的一个动作,她就知他心情不好。
  不知怎的,最近几回见他,倒是少见他再穿黑色衣袍,反而偏爱起月白的素淡之色来。
  陈鸾挪开目光,咬了咬下唇,毕竟是镇国公府的家事,当着纪焕的面问出来,叫她觉着有些难以启齿。
  她只单单觉着自个足够了解身侧的男人,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心思所在,尽皆在他眼中。
  纪焕了解她,甚至多过她在意他。
  “大姑娘是为你母亲而来?”他们两个皆沉默着不开口,锦绣郡主得了纪婵的消息,自然也知她一大早来此是为何事。
  陈鸾敛了心神,郑重开口,道:“郡主料事如神,家母之事,鸾儿一直不知内情,今日前来,就是想请郡主告知一二。”
  锦绣郡主轻轻颔首,徐徐道来:“你母亲是个心善之人。”
  “实则也没什么好细说的。那年夏天,你才出生不久,皇上带着宫中妃嫔贵人前往避暑山庄避暑,国公府也有数人陪同前往。”
  “老夫人那时身子尚算硬朗,便也跟着去了,你爹带着你娘和康姨娘,你则留在了府上交给奶娘带着,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见,便是你们母女的最后一面了。”
  话说到这,锦绣郡主的语气也是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那是多事之时,权极一时的左将军一家以谋逆罪被下狱,两百多口人死在菜市,谁也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逃脱,那人就是左将军的第四子,名叫赵谦。”
  听到这里,陈鸾眉心突然跳了跳,只觉此人与自己母亲之死有关联。
  果不其然,锦绣郡主接着来说的话,印证了她心中朦胧的猜想。
  “当时你父亲在刑部任职,负责监斩左将军一家,赵谦被家人的死刺激得一心想着寻仇,寻思着刺杀皇帝无望,便盯上了你父亲。”
  听到这里,陈鸾忽而皱紧了眉心,几乎想想象到之后发生的事。
  锦绣郡主的声音小了些,揉碎在湖面的波光里,“一次你父亲兴致大发,带着你母亲,康姨娘,还有你祖母去林子中散步,赵谦没有错过这次机会。”
  “亏得你母亲会些功夫,拉着你父亲躲过了第一回 的暗箭,身旁跟着的三两个仆从皆被乱箭射死。你父亲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你娘她们急忙往行宫处赶,几人都受了些刮伤。”
  “眼看着快要出林子了,赵谦带着将军府的一两个死士穷追不舍,射出了最后一箭,那箭直直地朝着康姨娘而去,那个女人贪生怕死,情急之下竟拽着国公爷衣袖不放,生生挪了个方向。”
  这样一来,那箭就直命陈申的后胸位置。
  锦绣郡主有些伤感地低叹:“是你母亲,冲上去挡了那致命的一箭,贯穿心肺,回天乏力。”
  天子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等事,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可那赵谦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查无此人,十多年了也没露过面。
  无奈之下,皇帝封锁消息,不准他人提及,再加上镇国公府上有老太太再三严令,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字。
  陈鸾一愣,鼻尖一酸,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晶莹雾珠,若不是竭力控制,险些在郡主面前失态。
  老太太当时全程目睹,也是生死一线,对康姨娘厌恶到了极致,才回府就下了命令要活活杖毙,可康姨娘命大,恰巧在那时被查出了身孕,借此躲过一劫。
  知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陈鸾只替母亲觉得心寒与不值,她拼了命想要护着的男人凉薄如斯,转瞬就什么都忘了。
  依旧将庶出一房宠得上了天,甚至还想着将人扶正。
  若不是老太太一直记着念着,自己只怕也无法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可即使有老太太护着,前世也落得个那样惨的下落,阴谋与算计从未在她身上停歇过。
  锦绣郡主提起康姨娘,也是百般的不齿与厌烦,眉头一皱再皱,知道她心里此时定是不怎么好受的,不由柔着声音宽慰:“姑娘不要多想,往事已矣,过去的便过去了。”
  是啊,过去的就只能这样过去了。
  知情的人越来越少,旧的贵族世家提起镇国公府的原配嫡妻时,最多只会叹上一句命薄如纸,或许连这个也没有。
  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奇女子。
  就连陈申,他每每听老太太念起苏媛这个名,眼中也只有不耐与厌倦之色。
  这就是她母亲的一生。
  陈鸾愣怔许久,直到泪痕被藏青色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干,风一吹,她惊觉出些细微的刺痛之感,这才晃神,抬眸一看,男人长身玉立,雪白的衣角湖畔的风吹得扬起,手中正拿着那条藏青的帕子。
  她竭力不想在他跟前丢人,却一回比一回狼狈,索性这幅模样男人见过许多次,她索性不再遮掩,朝他伸手,鼻音浓重:“我自个来。”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手中那帕子。
  小姑娘鼻头微红,琉璃一样的杏眸中又蓄起了水雾,那双眼睛一望过来,似嗔似怨,朦胧含情,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从这般天罗地网中挣脱开身。
  他纪焕尤甚。
  她的手生得极小,小巧的手指关节在白日阳光的照射下,现出玉色透明的质感。
  纪焕神色平和,眉间笼着深重的威压之感,他挑眉,不动声色地将那帕子放在美人的手上,手掌却未曾离开,而是一点点的收拢,将陈鸾小巧的手掌完完全全包裹住。
  锦绣郡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同时走的,还有此地所有伺候的丫鬟。
  只有湖面不时跃起几尾寸长的小鱼,惊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隔着一层帕子,两只手掌温度相连,从手指尖烫到心底,陈鸾眼睛睁得溜圆,如皇后宫中养着的那只猫儿一般。
  竟是这样的反应……
  纪焕微微眯了眯眼,觉着小姑娘真是可爱得紧。
  陈鸾脸红得如映日的余霞,她飞快地想将手缩回去,却挣脱不开半分,反而被越握越紧。
  男人自幼习武,力气自然不是她能比拟挣脱的。
  “可有什么话是想与我说的?”男人声音格外醇厚低哑,身上淡淡的墨砚缠绕逼近,陈鸾生怕有人瞧见,急得直跺脚,又羞又急,那张小脸瞧着却越发千娇百媚起来了。
  “快放开,有人瞧见的啊!”这又不是什么绝佳隐蔽的场所,郡主府上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双嘴,单是两人独处这样的消息被人说出去了,就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小姑娘被惹急了,簪子上的流苏随着动作在黑丝绸一般的发间摇晃,杏眸中的晶莹凝成了一层略羞涩的雾,勾人得紧。
  纪焕低笑一声,当真依她所言松开了手,紧皱的眉心也随之微缓,声音温和润泽许多,甚至带着点星的愉悦在里头,“真没什么与我说的?”
  陈鸾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一般,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她将手指头拢在海棠色绣花广袖下,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
  “多谢殿下昨日相助,三公主都与我说了,那赐婚的圣旨,是殿下想法求来的。”陈鸾也不是当初不谙世事见着他就脸红得不行的小姑娘了,她很快平复了心情,一脸认真诚恳地道:“若不是殿下从中出力,事情定没有那么容易解决的。”
  湖边的雾气终于散尽,许是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早间的太阳光并不炙热,倒是颇有几分春日阳光明媚的感觉。
  纪焕稍稍颔首,鬼使神差的,竟起了几分想要逗弄小姑娘的心思,他负手而立,漠着脸淡声问:“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话了?”
  话倒是真有几句,陈鸾再三斟酌,到底姑娘家脸皮薄,声音相比方才小了许多,糯语娇喃,美人含羞,“你往后,莫要婵儿再带那样的话给我了。”
  平白被她们二人好一顿笑闹。
  男人已经许久没见小姑娘这幅娇憨的模样,他眸光深邃幽暗下去,声音半哑,问:“她同你说的什么话?”
  那话陈鸾自然说不出口,抿着唇嗫嚅半晌,最后跺了跺脚,腰间的玉佩也跟着晃了晃。
  纪焕目光微凝。
  而后失笑。
  同样的玉佩,他手里头也有一块,为同源分离而出,一对两块。小姑娘虽不知此物含义,却仍曾视若珍宝,日日戴着,自打她答应嫁入东宫后,便再也没见过了。
  以为早被丢了,原是她口不对心的小脾气。
  “鸾鸾,十日之内,我娶你。”纪焕一身白衣翩然,嘴角微扬,瞧起来温文尔雅周身君子气节。
  陈鸾呼吸一滞,抬眸细细观他神色,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男人身子高大,神情坦坦荡荡,没有一丝玩笑之意。
  她也知道,纪焕从不说大话。
  没有把握的话,他不会说,不是万无一失的事,他不会贸然出手去做。
  只是这回,到底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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