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讲了半天说得口干,端起已放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向唐煜抱怨说:“叛贼萧衍真是可恶,竟敢刺杀殿下,搞得京中风声鹤唳的。”裴家是新贵,按说跟萧家扯不上边,可家里人口多了,总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能跟这次倒霉的人家扯上关系,是以裴修有这句抱怨。
“萧衍啊,真没想到是他,”唐煜慨叹着,搁到十年前,何人敢将叛贼一词与堂堂国舅爷,六姓之一的掌舵人,当朝尚书左仆射联系起来。那时的兰陵萧氏声势赫赫,权势滔天,一朝沦落,就从云端跌落凡尘。根据小道消息,当年是萧家庶支出首提供了萧衍谋反的罪证,因此萧氏嫡支以及亲近的两房人被斩杀殆尽,其余各房得以保全,唯有萧衍本人行刑前被人用一个模样相似的男子替换然后从刑部天牢中救出,随后不知所踪。
唐煜本以为他窝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苟延残喘,没想到这位便宜舅舅本事大得很,逃亡路上还能□□出一批死士出来,上一世弄残了太子唐烽,亲手造就二龙相争之局,这一世策反了太子身边的侍卫,差点让唐煜丢了条胳膊。好在父皇够果决,朝中经过一番清洗,相信萧衍残存的党羽剩不了几人,日后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只可惜萧衍又像个耗子似的逃掉了。
裴修接着说起崇文馆内念书的诸人:“贤妃娘娘病了,六皇子回去侍疾,一直没看见他人……”
说笑了一会儿,裴修突然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要请教殿下。”
唐煜很不习惯他这幅模样,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他早就注意到裴修过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个书匣子,还没来得及问呢。
裴修打开书匣,取了一本书出来,唐煜眼尖,瞅见封皮写的是孟子。
裴修只坐了个椅子边,身子尽量向前倾以挡住服侍人的视线,翻开书将里面的内容展示给唐煜:“殿下,您看这段话。”
一副刻苦好学的样子。
唐煜看清了书里的内容,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伏在湖蓝色的引枕上咳了半天。
“殿下,您还好吗?”流朱担忧地问道,嗔怪地瞪了裴修一眼,上前为唐煜拍背。她经过裴修身旁时,裴修啪地将书合上了,在椅子上正襟危坐,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唐煜摆了摆手:“我没事,我跟阿修说会儿话,你们都下去吧。”
流朱带着人退下。见无人打扰了,裴修蹭地一下凑近唐煜,眉飞色舞地说:“前日殿下来信说行宫日子无趣,我特意搜罗了些解闷的东西过来,怎么样,殿下满不满意?”
唐煜回忆起书上两个用高难度姿势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向他:“你才多大,就看起春宫图来了?”
裴修嘿嘿地笑着,把书本面向唐煜哗啦啦地翻开:“不仅是春宫图,这是个话本子,跟我的小厮推荐给我的,叫《银瓶梅》。”
“咳咳,”唐煜又开始咳嗽了,“《银瓶梅》,你看这个?小心被裴伯父抓到打你板子。”
裴修回了个男人都懂的眼神,揶揄道:“听殿下说话的口气,莫非在宫里也听过它的名头?”
唐煜无言以对,上辈子他在这个年纪自是不知道这本书,还是出宫建府后听人说起的。大名鼎鼎的《银瓶梅》讲得是某位财主跟他的六房妻妾的风流韵事,在市井中风行一时,凭借大胆直白的描写以及精细生动的配图成为此类书籍的典范。
裴修提起书匣子,将里面的十几本书都倒出来,每本都挂着《论语》、《庄子》等圣贤书的名字,但唐煜不用翻就知道全是挂羊头卖狗肉。
裴修得意洋洋地说:“我怕被人发现,让丫环将封面拆下来换成其他书的外皮,《论语》里面是《玉楼缘》,《庄子》里面是《汉宫春色》……”
唐煜心里腹诽着,丫环跟了你算是她们倒霉。居然敢将圣贤书的外皮替换到□□外面,圣人们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吧。
裴修一本一本地向唐煜介绍,唐煜兴致缺缺,他不是真正的十三岁少年,该见识过的早就见识过了,后院里的妻妾们又不是摆设,儿女都生了一堆,还要靠看话本过瘾吗?也就是裴修这种嘴上没毛的小子被父母拘束惯了,看个话本子都能兴奋半日。
念在裴修冒着被裴侍郎打断腿的风险给他搜罗了这些,唐煜给面子的拿过一本《汉宫春色》粗粗翻了下:“我会找独处的时候细看的。”
似是听出唐煜语气里的敷衍,裴修不服气地说:“殿下不喜欢《银瓶梅》这种也无妨,语句确实粗鄙了些。我把市面上各种类型的话本子都挑了几本,其中也有用词文雅的,殿下慢慢看吧,这本是《燕云大侠传》,这本是《定神记》,这本是《尘园旧梦》……”
唐煜仔细翻了翻,发现除了□□,裴修带来的书还有神仙志怪,侠客传奇等品种,果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由得对先前的搪塞感到愧疚。
“辛苦阿修你了。”唐煜真诚地道谢。
天色渐暗,裴修起身告辞说:“再晚的话恐城门关了,请殿下多多保重身体,过几日我再来看殿下。”
南苑行宫毕竟是皇家林苑,不便让外男留宿,要不唐煜怎么也得留他住一夜。唐煜亲自将裴修送至含英阁门口,心里惦记着上辈子的事情,不顾裴修的劝说,坚持拨了一队侍卫跟着他回去。
这天夜里一切如常,到了第二天白日,唐煜在床上躺着养伤,又觉得无聊起来,索性从裴修拿来的话本传奇里挑了一本打发时光。
上辈子忙着争权夺利,闲了的时候也是读些经史类的正经书,及至被遣往青州藩地,唐煜又开始看佛经道书以向王府内的各家探子展示无争之意,所以他两辈子加起来是第一遭细看这等闲书。
出乎唐煜所料的是,这一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一直读到夕阳残照时分,连饭都顾不上吃,即使冯嬷嬷摆出一副晚娘脸劝诫亦未动摇唐煜坚持看到大结局的决心。
隔天裴修就收到南苑行宫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信里面,唐煜在胡扯了一通后委婉表示希望裴修能尽快过来与他讨论功课,如果能再送些“圣贤书”过来,就更好了。
…………
洛京皇宫,庆元帝这日未歇在新宠处,而是应何皇后之邀去了昭阳殿。
第12章 回宫之后
何皇后身着淡色袄裙,首饰亦不显奢华,款移莲步,于昭阳宫正殿门前盈盈下拜:“陛下万福金安。”
“梓童何必多礼。”庆元帝扶起何皇后,牵着她的手向殿内走去,夫妻俩各自落座,说些家常。
“老五如何了?
“平安信每两日报一次,太医说煜儿伤势恢复得不错。”
“行宫各色东西不全,老五方便移动了就让他从南苑回来吧,入冬了山里冷,他受不住。”
何皇后掩面而笑:“烽儿今儿刚让他媳妇收拾了一大车东西送去,跟臣妾嚷嚷说想去看他弟弟,臣妾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
“他们兄弟感情倒好。”庆元帝笑呵呵地说,乐意见到俩人和睦。
帝后分享着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气氛甚是和乐,何皇后趁机开口:“论理臣妾一介妇人,不该擅议朝政之事,可事涉皇子,朝中大臣们怕是不好开口。”
庆元帝眼皮微抬,默不作声地望着何皇后。
“臣妾作为烽儿和煜儿两人的生母,斗胆劝陛下一句。如今罪魁祸首已有定论,萧衍这奸贼的同党亦捉拿归案,其余诸位大人皆是无心之失,请陛下以宽仁为念,对他们网开一面吧。”何皇后柔和地劝说。
庆元帝坐在上首冷笑说:“你这个当娘的,成天忙着做好人,一个贤妃不够你操心吗,还有工夫替外廷的人求情。”
何皇后查出儿子的坐骑疑似被凌贤妃派人做了手脚后便让心腹把此事透露了出去,庆元帝很快收到消息,当即命人围了贤妃的寝宫,把贴身服侍凌贤妃的宫女太监一共三十余人全部下了慎刑司,其中大宫女秋露受刑不过,招认她受贤妃指使将来自西蜀之地的毒蘑菇磨成的粉末交给了伺候唐烽爱马奔雷的厩丁,让其下在清晨的草料中。
庆元帝是怒发冲冠,差点杀到凝和宫亲自用白绫勒死凌贤妃,一直盯着动静的何皇后在最后一刻赶到劝下了庆元帝,如今凌贤妃仍被禁足在寝宫等待下一步的处置,对外则称病。
服侍的人早就被赵嬷嬷领出去了,何皇后毫无顾忌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贤妃妹妹那里请您三思。恕臣妾说句犯忌讳的,就算她为了太子之位下手害烽儿,可烽儿没了还有他两个弟弟在呢,她这么做图的什么?凌侍中当年与萧贼不睦,世人皆知,贤妃妹妹怎会与他联手?秋露那贱婢是贤妃妹妹去年才提拔上来的,未必不是萧衍的党羽提前布置在贤妃妹妹身边的。陛下您为六皇子想想,皇子生母谋害太子,这事传出去,您让六皇子日后怎么做人?莫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头顶静默无声,偌大的宫殿里只听闻烛花噼啪的爆裂声。
从□□内一个小小的侍妾成长为大周母仪天下的皇后,何皇后无有一日不在揣摩自己这位皇帝夫君的心思,她脖颈深深地垂下去,露出一段美好的弧度,故作惶恐地说:“是臣妾的傻念头,想着烽儿无事,煜儿也快痊愈了,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庆元帝依旧沉默,许久方疲惫地说:“委屈你们母子了,明日把贤妃放出来吧。朝中之事,朕自有考量,你不必再说。”
对凌贤妃大发雷霆后,庆元帝亦心怀悔意,若说遇刺之事没有查出与萧衍有关,他杀贤妃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有萧衍掺合进来,贤妃会蠢到对太子动手还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就很可疑了。再者正如皇后所讲,处置了贤妃,老六余生都得背着个生母残害兄长的罪名,前途尽毁,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于心不忍。
“这如何谈得上委屈?”何皇后笑容恬淡,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留着个育有皇子但身怀污点的贤妃坐在四妃的位置上,是利大于弊。汉文帝栗姬之事,值得每位太子生母警醒。至于说报复,来日方长,她总有一日能找补回来,而有了今日大度的求情之举,万一日后有不留心的地方也不怕了。
“萧衍。”二人就寝后,庆元帝在床帐中兀地念叨了一句,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语气里杀意森森,“他和萧曼娘那个毒妇不愧是兄妹,若非刑部的废物当年让他从天牢里走脱……”
熟悉的名字令何皇后恍惚了一个刹那,初入□□拜见王妃萧曼娘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主座上的美人生得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眸,大红裙摆上振翅欲飞的金凤与高耸发髻上的华丽珠钗交相辉映,艳若桃李,灿若朝霞,令人不敢直视。
转眼近二十载,当年的鲜妍丽人终成一捧白骨,生而为女,命不由人。
帝后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堪称同床异梦的典范。
…………
初冬第一场小雪落下前,唐煜在多方催促下返回洛京皇宫。
养伤的这段时日,他把市面上能搜集来的话本子看了有大半,真是不看则已,一看就不可收拾,行走坐卧皆不忍放下书卷,频频惹来冯嬷嬷孤疑的目光。唐煜曾短暂地羞愧过那么一个刹那,觉得自己太过沉迷其中,可想到余生富贵闲王的人生规划,立刻变得理直气壮。
想不到杂书里竟真有些好文章,作者笔下写尽人间百态,描摹出一幅幅动人的市井风情图,令唐煜大开眼界。相比于情情爱爱,他更偏爱神仙志怪以及侠客传奇,最爱的一本《天山风云录》即是此类,可惜故事情节在主角即将杀掉仇敌,登临天山派掌门之位的地方戛然而止,唐煜气得几欲吐血,决定出宫建府后就派人探访作者下落,然后将作者抓到王府里,不写完结局不给他饭吃。
许是大多数话本作者家底不丰的缘故,书里在谈到钟鸣鼎食之家的生活时少有与实际情况相符的。譬如某人写宰相家招待贵客大宴三日,结果席面上的菜品不是烧猪就是炙鸡,作者在将他知道能入菜的飞禽走兽煎炸煮炖烤了一遍后,隆重推出海味杂烩这道菜作为压轴,好好的宰相府邸的筵席成了乡下土财主的晚饭,看得唐煜拍案大笑。
裴修向他推荐的那本《尘园旧梦》写的也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倒无以上缺陷,辞藻典雅,文采盎然且细节翔实,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可惜《尘园旧梦》的情节不合唐煜的口味,它用大半本书讲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有情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眼看着就要迎来大团圆的俗套结局,然而作者黄粱在最后三回里如同失心疯般拆散了男女主,女方被掠至他乡沦为权贵妾室,男方在接踵而来的战事中家破人亡。
情节之突兀令唐煜瞠目结舌,此时他方了悟为何作者自号“黄粱”,前七十回的欢愉正如黄粱一梦,末尾三回曲终人散,人物死的死去的去。
裴修爱极了这本,不乐意唐煜诋毁它,在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与唐煜碰头后忍不住与唐煜争辩:“黄粱先生真是大才,可惜就写了一本,想看别的都没有,我都读了好几遍了。”
唐煜不以为然地说:“说不准是换了个名头写呢,把结局弄成这样,不怕挨揍吗?”
裴修小声说:“可能是大周没有,书肆老板说这本书是从南边进的货。”
他俩说得热闹,惹来了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却是凌贤妃所出的六皇子唐烁。唐烁生得富态,五官跟节庆画上的胖娃娃差不多,笑起来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细缝。
唐煜的另一个伴读,平阳伯嫡次子符理提醒说:“陶学士快回来了。”
“知道了。”唐煜说。
符理嘴唇嗫嚅了几下,很不解五殿下为何从南苑回来后人就懈怠下去。他为人有些较真,说难听点是认死理,免不了对着唐煜唠叨了一阵,唐煜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完依旧我行我素。
今日负责授课的陶学士站在书案的前方,手捧一卷《春秋》,清了清嗓子以引起底下这群贵胄子弟的注意。
眼下在崇文馆就学的学生们以嫡皇子唐煜地位最尊,太子唐烽大婚后上朝议事,不再来崇文馆读书,他两位伴读之一的崔孝翊凭着长公主之子的身份留在崇文馆附学,耐心等待皇帝舅舅给他安排个职位。
唐煜挺直身体,随着陶学士的讲解摇头晃脑,一幅专心致志读书的模样,实则捧着一本封面伪装过的话本摸鱼。
读到兴头上,陶学士开始提问:“五殿下,‘礼以行义,信以守礼,刑以正邪’,此句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