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写诗,还是作画?
正思考的入神,婢女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如缥缈的呓语,“小姐,你是被程府的滔天富贵迷住了眼睛吗?”
所以才一直诸多借口,不肯离开这个安逸窝。
甄素泠听她这么问,磨墨的动作一顿。清涟这番称作无理取闹的行为使美人新月一般的细眉不自觉蹙起,她盯着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婢女,本来打算作画的心情被搅的刹时烟消云散。
放下墨条,她同样面无表情地回道,“是啊。现在我孤苦无依,又欠了程庭朗这么大的一个人情,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
“哈……哈哈,”清涟嘲讽地笑了两声,挑起一边的眉,将一切摊开的明明白白,“所以就以身相许来还债?还用那些偏房妾室才瞧得上眼的下作手段?”
不等主子发火,清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望向甄素泠的目光中除了失望,还有极度的痛心和愤怒,“就算真要五千两黄金,我们也并非真的掏不起,小姐忘了……你七岁的时候,老爷亲自替你订下的亲事吗?”说到最后一句,清涟的语调刻意放沉。
“未来姑爷不说权势滔天,起码能将小姐救离苦海吧?”
甄素泠自顾自地轻轻抚着桌面上上好的生宣,仿佛清涟的话是什么好笑的笑话,听罢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
“嗤。”
美人的目光一直看着桌面没有挪动,只是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睛,“清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抱有那么大的信心,觉得以我现在的身份还能成为权贵正妻……”说到这里,美人语气陡然一变,“你真以为甄府没落以后,一个十年前的口头约定还能有什么约束力?”
甄素泠七岁时,甄父曾与其即将外放的好友葛林慎做过一个口头约定,两方互许为儿女亲家,等到甄素泠年满十六葛家便来府上提亲。作为凭证,甄父将甄素泠头上的两股发钗一分为二,赠给男方半片,而甄素泠则得到了一个葡枝蔓纹金缕球作为信物。
这件事清涟也知道,正是因为葛林慎一家外放出了烟阳,清涟当时又与管家的儿子相恋,为了不与情郎相隔千里,清涟才壮着胆子求甄素泠留自己在烟阳。
“你极力劝说我去金家,无非是想着以后借金家外孙小姐的身份嫁入葛家,这样别人对我也能少一些冷眼轻视,只是,只是你有没有想过:……”甄素泠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紧张,攥紧了的手又慢慢松开,接着道,“除了程府,我哪里也不愿意去。”
这句话是甄素泠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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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朦胧,花圃扶疏。
小径旁站着两个人,男子背手而立,瞧不清表情,身旁的女子则轻声细语,不知在说着什么。他们的影子因逶迤洒落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缠到了一块。
金铃一路寻来,看到就是这幅暧昧情形。心里感叹了一句小姐果真料事如神,接着毫不迟疑地咳了声。
“咳。”
那咳嗽声做作而刻意,就是为了叫快挨到一块的人听见。此时,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程庭朗看是金铃,顾不得再跟徐蔻枝说话,下意识朝她快步行来,“金铃,你怎么来了?”
莫非甄小姐那儿有什么事?想到这里,他面色有些紧绷。
徐蔻枝见程庭朗毫不留恋地离自己而去,目光闪了闪,指尖掐住手心,接着垂头掩住了眼中晦色。
金铃那一瞬间犹如神灵附体,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腔捏调,她瞧了徐蔻枝一眼,慢悠悠道:“小姐病了。”
程庭朗被婢女回复的短短四字炸的些乎魂飞天外。病了?!怎么突然就病了?回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他是知道的,甄素泠从千金沦为贱籍,别看平时面上平平静静的,不吵也不闹,甚至埋怨话也少说,其实心里指不定多压抑,只是一直忍着不说罢了,憋闷多了再强的身子骨也撑不下去,导致一朝病倒。
身病好治,心病难医,程庭朗生怕甄素泠钻了牛角尖,就爱一病不起香消玉殒,顾不得再多说,撇下金铃就独自就朝鹣鲽院赶去,又朝空无一人的夜空沉声吩咐,“程一,叫府上所有的大夫统统赶到鹣鲽院去,一刻也不许耽误!”
他声音急切,其中的担忧之情分毫不容作假,金铃看他一系列动作之后,几乎是一溜烟就没影了,顿时有些傻眼,怎么回事,自己就说了一句话而已,至于急成这样吗?知道的是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奔丧呢。
面对程庭朗的不按套路出牌,金铃想起小姐的吩咐,也有些急了,再没空搭理前面站着的女人,转过身迈腿追着程庭朗而去,一边追一边喊,“程公子……不,老爷,您等等我!别跑那么快!”
两人一追一跑,等金铃好不容易撵上程庭朗的步子,鹣鲽院已经近在眼前,她一时考虑不了许多,弓着腰一把扯住程庭朗的衣裳,喘着粗气抬头道,“老爷您别、别跑了!小姐没大事!”
本来如豹子般勃发的少年猛然停住了步伐。
夜风拂过,月光泠泠,少年头上的发冠因奔跑而歪歪斜斜,不复雅正,他脸色晕红,同婢女一站一弯腰,脸上神色茫然。
“你、你说什么?”声带因灌了风,显得有些沙哑难听。
金铃松了手,朝他福了福身子,有些无语道,“奴婢说,小姐没大事。”
那你为何——程庭朗话还没说完,忽然想起什么,示意金铃先噤声,又将左手拇指和食指扣成环状,放进嘴里发出一声清啸,接着啸声远远荡开。
不多时,远处飘来同样的一声,表示之前的命令取消已经完成,听见声音之后,程庭朗整个人这才放松下来,转头面色不虞,“既然甄小姐没什么事,那你为何要哄骗于我?”
金铃照实回话,“小姐让我这么说的。”
“……”程庭朗顿了一顿,肺管子仍有些喘,“她……她为什么让你这么说?”
他是真的不解,甄素泠让婢女传这么个话,就是为了拿自己取乐?
金铃这边也不好开口,难道要她说为了争宠?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何,不过小姐吩咐过,她回去的路上不小心丢了一个重要的物件,特意让奴婢来寻。”
程庭朗听金铃这么说,立刻被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一时也不去追究前事,反而耐心道,“小姐丢了什么物件?你告诉我,我叫下仆执灯去寻。”
金铃蹙眉形容道,“是一支步摇,紫色掺白的,上面饰的是梨花,花瓣上仿佛凝着些许清露。”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那步摇光华璀璨,价值连城,是我家小姐最心爱的首饰。”
程庭朗开始还有些不解,等听完后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他勉强压抑着自己内心的鼓噪,沉默了几秒,从袖袋里掏出支步摇递到金铃面前,偏过头若无其事道,“……我方才在地上捡的,你看看可是这支?”
少年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声音也放得极轻,生怕音儿再大就吓到了谁似的,金铃见的确是程庭朗自己拿出来的,也不多看那步摇,径直接过随口答道,“的确是呢,小姐发现丢了步摇,一直睡不安稳,如今寻到,真是上天垂怜。金铃在此多谢老爷了。”
程庭朗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单手握拳放到唇下咳了声,脖颈至脸庞的肌肤如同被蔓延而上的火焰舔舐,瞬间灿然若霞,整个人也仿佛是放在蒸笼里的螃蟹,又热又臊,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些讨巧话,可话音屡屡憋在嗓子里,消失无踪,最后只能故作淡定道,“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伺候主子吧。”
金铃应了,待走了十几步,又被叫住,她转身看去,一时愣住了。
夜色下,少年那双烟灰色眼眸显得格外温柔,似是经过重重顾虑,可最后仍是开口道,“既是最心爱的首饰,平时也不妨多戴。”
如果能天天戴,日日戴,年年戴,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甜,来的真是晚啊
第47章 元宵
清涟被放逐了。
说是放逐也不对,准确的是被无视,甄素泠仍待她如常,不曾短了吃穿,只是再听不进她的话,只要清涟开口“劝谏”,就被冷待,被忽视,被当成耳旁风,还是没多大力度的那种耳旁风。
前些日子程庭朗尝试邀约,她就爽快地跟他出去赏春听曲了,徒留清涟在府里气得跳脚也没用。
次数多了,清涟也慢慢学乖了些,知道主子现在迷了心窍,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整个人变得安静许多,不再时不时吐出那些令人不快的不敬之词,平时也深居简出,甄素泠不叫她,她就安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从不越矩。
“她最近如何?”
甄素泠坐在梳妆镜前,指尖轻滑过妆奁上的阳刻雕花,面色平静地询问。
金铃正弯腰收拾床铺,见主子发问,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不停,简短道,“老样子,不吵不闹,挺安静的。”
老实说,见识过清涟的固执和傲慢,现在这种诡异的安静反而让金铃隐隐觉得有些发毛。
她真的这么容易就想通了?金铃有点不相信。这种安静犹如一根暗刺,令人如芒在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狠狠扎进心房,血流一地。
这边,听了金铃的回复,甄素泠没说什么,过了会才轻轻嗯了声。
毕竟陪伴了十几年,贴身婢女的性格甄素泠不说了解十分,八分也是有的,她绝对没死心,只是暂时因为惧怕自己的怒火以及受制于人才不得不选择蛰伏,静待时机。不过甄素泠也不是很在乎——
你会因为一只叫声聒噪的知了提心吊胆吗?顶多烦了点而已,况且以自己跟清涟从小到大的情分来讲,清涟并没有犯不可饶恕的大错,现在无法接受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也许时间长了会有转机也不一定。想到这里,她转而问起了别的,主仆二人将这个话题默契地揭了过去。
不咸不淡地聊着,甄素泠瞧了眼窗外,盯着昏黄的日头,思绪四处神游,她手指无意识叩了叩妆台台面,发出轻微的两声声响,“现在几时了?”
金铃闻言,叹了一口气。她转身看着少女背脊笔直的背影,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小姐,从一个时辰前开始,这问题您都问了五六回了!”
晨午开始就神思不属,不就是程公子之前约您去逛夜市,赏花灯吗?今儿是元宵不错,可这天还没黑,至于等得一副担忧失约又焦急难安的样子吗?
甄素泠听了婢女的回话,整个人有些发僵,脊背姿态更加挺直,可声音却无端地矮了两份下去,“……有吗?”
她真的有问那么多遍吗?想到这里,甄素泠的脸色不由得染上几分绯红。
金铃似乎感觉出主子的羞赧,顿了顿,还是诚实回道,“真的。”然后带着几分笑意道,“小姐不必太担心,时辰到了老爷自然会派人过来的。”
“……”
甄素泠伸手攥住身上刚换上没多久的春衫,也不回头,只不自在地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见主子安静下来,金铃也松了口气,继续忙碌起来。照她看,现在的状况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小姐这模样完全是少女思春,只要沾上跟心上人有关的半点事,都会想东想西,踌躇不决。
就是不知道府上什么时候办喜事……
不是她说,虽然小姐落了难,可之前是千金小姐,这是没跑的,老爷也一直对小姐礼遇有加,不像是只想纳小姐为妾的样子,说不准,说不准小姐不久就会成为真正的程夫人了。
金铃这么想着,无意间回头一瞥,正巧看到窗边的少女无聊到托腮凝思,夕阳温柔随意地在她眼瞳中间点了两下,反射出两道笑意浅淡的恍惚目光,一向白皙冷淡的芙蓉面此刻也放下了诸多戒备,露出柔软的内里,神情柔和,还略带着一丝娇憨。
正看得出神,美人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金铃你说……”她声音低低的,“这双鞋子适合出去夜游吗?”
金铃顺着目光往下,只见少女轻轻掀起裙摆,露出一双鞋尖缀着珍珠流苏的小巧绣鞋来。
那鞋华丽是华丽,可行走久了到底有些不便,一个不慎还有可能摔倒……
想到这里,看着少女脸上努力显得平静,却还是透出几分忐忑的样子,金铃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她几乎是在柔声细语地哄骗着难得懵懂的小姐,“……不用换的,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小姐难道不想让老爷看到小姐全身上下都是完美的吗?”
——真要是因鞋子的原因走得脚累,也不需要小姐担心该怎么解决,老爷一个大活人,摆在那是吃干饭的吗?
甄素泠不知道金铃肚子里七拐八绕的心思,只听她说的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垂眸目光微闪,没说话也没否认。
金乌西沉时,前面终于派人来了。
在彩绣坊时有大堆银丝炭烘着,来了程府更是再没吃过苦,还有大夫开了药丸温养,甄素泠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只不过防着倒春寒,还是披了件薄斗篷才出门。
远远望见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远处,两人视线对上后,先坚持不住移开眼睛的竟然是程庭朗。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少年的那一刻,甄素泠之前所有的局促和不安全都奇异的消失了,几乎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淡定,甚至她还可以称得上十分大胆的凝视着程庭朗长达好几秒钟,直到把少年看得不好意思撇开头,这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轻轻的错开目光。
他似乎比自己还要害羞。有了这个认知,甄素泠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两个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主动开口交流,却都不觉得尴尬,程庭朗走在少女身边,不知怎么的觉得天空那一轮圆圆银月十分讨喜,就连吹拂在身上的风都无端温柔了几分。
最温柔惬意的,莫过于少女乌鬓上那只梨花步摇。
步摇一步三晃,如同一个跌跌撞撞的隐晦信号,几乎要撞到程庭朗砰砰乱跳的心腔子里去,可以说是十分突然,十二分欣喜。
这段日子仿佛在做梦。玲珑苑接二连三的偶遇,两人交谈增多,试探性的邀请,甄素泠一次次的应允,都令程庭朗的胆子越来越大,他无数次感谢那天自己的莽撞,才能换来如今与甄素泠梦幻一般的相处。